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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历史·统一——当代时间哲学研究的发展趋向

 AAAAA奋斗进取 2018-07-28

全文共5600余字,看完约需要15分钟。



英国哲学家亚历山大 (Alexander1921)在其著作《斯宾诺莎与时间》中写到:“如果有人问我,25年来思想中最具标志性的特征是什么? 我的回答是:时间的发现。我相信,我们正在开始严肃的思考时间问题并清醒地意识到,时间正以某种方式成为事物构造中的本质组分。”关于时间的理论思考更多地应归功于20世纪,时间主题在20世纪两次成为科学与哲学讨论的焦点:20-30年代与60-70年代。第一次时间讨论的出发点始于由相对论、量子力学引发的所谓近代科学的“基础危机”平行于客观时间的物理化,人类的内在时间经验及时间性也成为这一世纪对主体性深感关切的哲学的重要课题。与此相对应,第二次时间争论不是通过某一专业学科而是由于60、70年代期间对时间再审视的跨学科特征所引起的,并且导致80年代以来的讨论热潮。时间作为时间样态(过去-现在-将来)、时间序(早于-同时-晚于)、持续(测量关系)以及主体的态度如生活感受、格式塔原理(Gestaltungsprinzip), 在当今时间哲学中构成了不同的重点和问题:一是本体论的:时间的存在及其特征,时间、存在与演化的关系等;二是时间意识:感觉与认知过程中人类时间意识和时间经验结构,时间之流是客观的还是仅存于人的经历之中? 时间意识和文化的关系,客观时间与内在时间的分离也属于尚未解决的一个时间哲学问题;三是认知论和科学论的:线形框架时间、非线性系统时间和循环本征时间的区别与联系,心理时间、物理时间与自然时间的三角关系,时间之矢认识论结构的建构以及与时间方向相关的一系列的科学哲学问题(诸如演化与主体性、实在与反实在、因果性等);四是文化与生命形式:作为历史、文化与人类生命世界的组成部分的时间特征与作用,特别是精神的时间结构以及精神分析过程中的时间建构。与此相应,当代时间哲学研究的中心主要呈现以下三种基本趋向:多元化 、历史化、 统一化。



一 、时间理解的多元化趋向


时间理解的多元化哲学之路从康德经柏格森、胡塞尔延伸直至海德格尔。柏格森把质的、通过直觉把握的绵延时间 (Durée)对峙于物理学空间化的时间;在剔除客观性时间的条件下,胡塞尔分析了意识的内在时间,通过回忆和期待把当前的经历关联至经历整体性 (Erlebensganzheit),海德格尔强调了时间性作为 “Dasein” (此在 )的本质特征。当今的多元化趋向主要在两个方向上展开:时间理解的弱多元性和强多元性。


弱趋向认为,时间作为各门科学“熟悉而又陌生”的现象导致了不同的意义需要。鉴于时间概念的多样性以及当前寻求时间统一理论的困难,一是需要对新的专业科学知识进行持续深入的分析并予以严密的解读;同时正确评价、对待时间现象的多样性,二是要求学科间的整合研究而最终尝试达成对时间的统一理解。一方面从自然科学、认知科学到哲学社会科学、历史、文学、媒体和语言学直至医学、工程及经济科学,迥相异质的时间概念和时间理论及研究定向都似乎不可调和地被摆在面前。宗教学把“历史、时间与神性”、“人及其命运”及“时间与永恒”作为其主要的研究对象,社会科学聚焦于时间作为生活感受与 “格式塔”原理,语言学在语用时间表达的语境中讨论时间的意义,历史科学则突现出时间意识的变化,“时间在文学”及“时间作为艺术的第四维”所涉及的“人类时间研究”在“德国的浪漫主义”、“音乐结构”及“希腊悲剧”中得以具体体现。为协调自然科学研究中的时间现象,弗雷泽 (Fraser)以时间等级模型的形式提出了进化的时间理论,坚持时间的“突现”观,拒绝时间的还原主义;威特罗 (Whitrow)在其 《时间的自然哲学》中把时间经验引入物理和有机领域的时间争论,而不试图消除或还原一个为其中的任何一种形式,并据此界定了三种时间之矢——历史之矢、宇宙学之矢和热力学之矢;丹尼比克 (Denbigh)则把时间性的三个方面(理论物理、热力学和意识时间)作为解决时间问题的典型方法,时间既不是纯粹物理的也不是纯粹心智的,而是具有其不同根源的内在组合;霍金也在其著名科普作品《时间简史》中引证了三种时间之矢。为尝试建立更广泛、更深层次联系的时间理解,这些开拓探索性工作,虽然受到来自不同方面的批评和指责,但为时间的综合研究历史地“勾勒了一种新的自然哲学——时间的等级理论——作为时间跨学科研究的模型”。另一方面,与 20世纪20-30年代的时间论争不同,当前的时间争论跨越了世纪初物理、自然科学与哲学、社会科学对时间理解所形成的不可逾越的鸿沟,通过进一步探索时间对于物质、生命和精神的统一意义( Smart1964,Gale1968,Capek1976,Audretsch&Mainzer1988 ,Baumgartner1993 ,LePoidevin1993,Baert1999 ), 其中心在于尝试通过整合不同专业学科领域的时间概念而使其相互关联( Toulmin & Godfield1985,Barger1986,H?rz1989,Withrow1991,Burger1993,Mainzer1996,Albert2001 )最终达成对时间的统一理解。




强多元性则在相互难以调和、特性各异的时间概念之间导致对时间理解的裂解趋向。在20世纪哲学语境中,时间问题的核心问题域涉及时间与时间经验、时间经验与时间语言、时间与时间性。同时通过各自问题域的主要代表也体现了直至目前不同时间哲学独立持续发展的基本类型:现象学-存在主义时间论及其引发的结构-心理主义时间论和宗教神学时间论、过程-生命哲学时间论及逻辑-分析时间论。不同类型时间理论所呈现的基本差异性映射出其贯穿各自问题域、构成其内在复杂性的独特性,哲学-心理主义时间再发现的方法与思想既不能彻底地被转录至语言哲学,也难以完全地被移植到逻辑-分析的时间论之中。作为强多元化的代表,法国现象学家保罗·里柯(Ricoeur)认为“现象学时间与宇宙、物理及生物时间的认知论破缺是不可克服、不可通约的”。基于“无当前”时间(自然时间)及“有当前”时间(历史时间)的基本区别,里柯认为,把历史时间关联或融合至自然时间,并通过其把历史概念从人类平面移植于自然平面是一种“概念污染”。在里柯看来,“变化或演化与历史的相互对象域要求并无坚固的事实基础,因而其必须予以拒绝。”退一步说,“即使在‘无当前’时间及‘有当前’时间存在某种关联现象,但仍存在原则性区别:现在 (Jetzt)与当前(Gegenwart)的根本差异”。在这一思想背景下,里柯认为,“无论是自然时间涉及量子力学时间还是热力学时间、宇宙学时间还是物种进化的生物时间,现象学时间完全走向自然时间是绝无可能的。”而对于在未来、过去、现在维度化的现象学时间,其仅能寓于叙述方法之中,尤其是在叙述的再象征化中才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理解现象学时间。最终,在里柯这里,从时间的多元化导向了时间的“神秘化”。这一里柯时间论的多元化倾向以其变分的形态也显现于列维纳斯 (Levinas)及米歇尔·道埃尼森(M.Theunisen)的时间哲学的思想之中。

二、时间理解的历史化和相对化趋向


时间历史化即时间与文化的内在关系,把时间作为文化基本差异与多样性以及某一文化历史演变所依赖的深层结构的一个方面。因为“每一文化或宗教都具有其特有的时间观,并强调在其之中铸造人类生活方式的必要性”。由此,时间的历史化一是展示从各自的历史条件对时间现象和过程的把握;二是被表征在文化整体化的审视方式对个体性观察方法的替代。由保罗·里柯做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辑的“在文化交叉点上” 的三部曲——《文化与时间》(1976)、《时间与哲学》(1977)及《时间与科学》(1979),在不同学科、不同文化之间建立了一种深层理解,通过分析、展示各种不同的时间观,力图揭示时间与文化、哲学和科学的内在关系;蕰多尔夫(Wendorf)在《时间与文化》(1980)中从时间意识的演变角度审视文化的发展、控诉时间的暴政。蕰多尔夫认为,时间意识并不寓于自身,而总是对“传统”的一种表达,因而《时间与文化》并 “不尝试把时间意识诠释为一个与现实实在相脱离的、独立的精神现象,而是在具体的精神及文化史语境中把握对时间的理解。”蕰多尔夫相信,原型时间的意义区别于纯粹的智力时间意识,是与语言、文化及思想共生的。爱利亚斯(Elias)把作为社会象征符号的时间看做是理解持续进步的一个综合概念,以刻画人与人、 人与自然的通讯特性;对于时间问题的跨学科系统研究,象费舍尔(Fischer)、帕特里德(Patrides)、佩斯尔和莫勒 (Peisl& Mohler)、海涅曼(Heineman)、布尔格(Burger)、帕菲克(Pafik)及威特罗都从不同的视角强调了时间现象与人类文化、时间与人类内部和外部世界之间的紧密内在联系。



关于时间的相对化,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有关本真时间性、非本真时间性及日常时间性的分析已贯穿了对传统时间的双重相对化。当今时间的相对化以及科学时间概念与我们日常时间理解的关系问题则以美国哲学家罗蒂的新实用主义相对化倾向为典型代表。针对时间理解的统一化趋向所提出的不同时间“话语” 的趋同性,罗蒂一方面认同里柯的观点,“自然时间与历史时间不存在内在一致性”,但另一方面又与里柯不同,认为作为用于自我描述目的的历史时间“话语”的数学可操作性及其向自然平面的移植或转换仅指向其历史的变迁能力、内在的灵活性及其语境的历史关联性;换句话说,在不同的语境中针对不同的目的我们使用不同的时间话语。因而,罗蒂认为,对服务于不同目的、在不同语境中所使用的时间概念既不能被理解为内在意义上的趋同也不能被理解为现象学意义上的不可通约,它们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在不同的历史情形下以不同的方式而形成其相互的联系与区别,而且“我们应当尝试达到这一点,在这里,所有一切包括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意识都可作为时间和随机的产物来对待。”


三、时间理解的统一化趋向


当代时间哲学试图把源于不同科学学科多元化的时间概念及日常经验相互关联起来。其代表人物相信,时间作为一个新的阿基米德点,支撑着日常自我和世界经验与科学理论的一致性。这一为哲学再三强调(如柏格森、怀特海),但被自然科学和技术长期忽视的阿基米德点与普里高津20世纪70年代建立的耗散结构理论休戚相关。基于非平衡态热力学和非线性动力学的发展,在微观与宏观物理学的时间论基础上映现出一种新的趋同性:物理学对时间理解愈来愈突现历史及生命世界的时间性结构特征。其中,时间作为过程算符、时间非对称性作为内在的质,不仅可以通过过去与未来的对称破缺,而且还可以通过历史的相关结构特征重构不可逆、熵过程的结构与进化的内在机制。基于耗散结构理论,普里高津进一步发展其统计描述的现代方法,以便动力学解释不仅能够自洽于经典热力学系统的弱熵时间性,而且还能够描述远离平衡态开放热力学系统的强负熵时间性。通过对不可逆性的客观描述,不仅能够确认麦克唐迦(J.M.McTagart)时间哲学思想中“B—系列”的物理现实性,而且维度化的时间也可获其客观性基。由此,时间成为“一源始的基本概念”、“一种对于所有生命形式而言的先决条件”——“时间先于存在”。更进一步,在非平衡世界涌现出的新的空时结构框架内也显示其向量子力学及宇宙学拓展应用的可能性。在这一意义上,德国时间和历史哲学家吕玻 (Lǜbe)在其著作《时间之列车》中曾经提出:“事实上,甚至依据海德格尔及后来伴随其思想的解释学理论,源于主体的意义建构性自我理解而导出的历史性时间结构也是各种开放和动力学系统不同事实领域中的一种结构”。吕玻的这一趋同性论题在某种程度上与自组织理论时间观念遥相呼应,“我们看到了某些最近的结论与柏格森、怀特海和海德格尔等哲学家的预期有多么接近。主要的区别是,在他们看来,这样的结论可能只是由于科学的冲突而得到的;而我们现在把这些结论看做可以说是从科学研究的内部得出的”。



“尤其是今天我们有了一种综合的可能性:把时间的两个方面相互关联起来”。伴随混沌理论框架内动力学变换、协同学、超循环理论以及分形几何的出现,普里高津、斯唐热关联于物理时间、心理时间经验和哲学时间性分析的、内在于物理学基本定律的不可逆性和概率表述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支持,但围绕普里高津关于物理学基本定律重新表述的有效性、意义及其思想观点在生物进化方面的转义乃至向人类历史的外推在科学与哲学界也是富有争议的。


麦瑟阿纳 (Maturana)代表了与吕玻、普里高津统一化趋向完全相反的趋同论题,在其“时间的自然”中,麦瑟阿纳反对把时间作为一种独立实体的假定。“生命并不发生在时间里,而是在瞬间的当前”,为了解释过去、现在和未来,麦瑟阿纳通过其对生命、语言及认知的激进构成主义的确定,认为时间概念作为人类活动的抽象产物也能够在自然科学中被精确定义和应用。仅仅直言“时间的自然”是不够的,也许更准确的应该谈论“自然的时间” ,策默里(Zimmerli)的“时间作为未来”与普里高津的“时间先于存在”及麦瑟阿纳的抽象背景时间不同,反过来,从人类“Dasein”的时间之矢与时间之“出(神)态”(Zeitekstase)的区别出发,重点展示的是未来的样态意义——未来取决于自由。按照策默里的观点,普里高津的理念旨在说明“因果性不是通过自由,而是自由通过因果性来诠释的”。



某些从媒体或技术理论的角度解析时间问题、建构时间理论的尝试也体现了由吕玻和普里高津所追求的对时间理解的统一化或普适化倾向。这些理论的倡导者,大多以后历史的分析方法强调自组织理论中作为自然和历史基本结构的时间观念事实上只不过是生发于复杂计算模型中模拟技术时间性的某种科学提升。因此,与吕玻不同,法国社会理论及媒体哲学家维芮里奥(Virilio)认为,建构一种新的统一化技术时间并不需要历史时间结构的普适化,而是更本质地基于对其的根本解构。维芮里奥的媒体哲学思想本质上陈述了一种 “ Cinématique” 技术,涵盖从电视到 “虚拟现实”、赛伯空间 (Cyberspace)直至后生物学及后进化论意义上的人-机-共生体(Symbosis)未来主义形态的整个媒体平台,旨在消解从奥古斯汀直到海德格尔曾被认为是人类存在基本构成的时间结构,从而实现从自然时间与历史时间的对立到新的统一技术时间的范式转换:时间的三种样态形式被 (真)实时(间 )(realtime)所代替。按照维芮里奥的看法,这一范式转换是西方技术历史的本质逻辑。维芮里奥把由科学和技术所标志的时间的统一化与普适性并不归结为吕玻或普里高津所寻求的自然时间和历史时间的内在统一趋同,而是技术时间超越自然时间与历史时间。


总的来说,上述对时间理解的多元、历史及统一化趋向展现了当前西方时间哲学研究对时间主题较为不同的趋近方式,但同时也显现出迄今为止的时间理论或时间哲学并未能真正解决时间这一古老难题。问题是,针对客观的、宇宙学的、贯穿世界与自然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牛顿、康德 )、主体的、与经历密切关联的(奥古斯汀、柏格森、胡塞尔)、涉及存在与历史的时间(海德格尔)理解,“时间的统一仅作为一种方法论原则”,抑或“人类的时间经验正崩溃于某种时间的塌缩之中 ”?


来源:《哲学动态》,2009年第6期,第73-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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