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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诗人访谈】韩文戈:我们都只是一个过程

 置身于宁静 2018-07-30
【诗人访谈】韩文戈:我们都只是一个过程

    诗人访谈,又称“中国诗歌16问”,作为“天下诗歌”的子栏目之一,意在对中国21世纪十年来的重要诗人进行全方位的梳理。主要问题侧重于诗人的个人成长与诗歌现状,同时注重被专访对象的地域分布、诗歌风格和传承、年龄结构与个人在国内文化界的整体影响力,力争以立体的方式完整呈现一个优秀诗人的独特品质和未来价值。

具体框架由诗人近照、200字内简介、专访、代表作品15首、个人书单(影响我的十本书)、每人200字左右的3—5人朋友短评等6部分组成。专访文章均视为同意入选成书。

所有专访均属邀请性质,暂时不接受自由来稿。

 

    韩文戈  1964年生,河北人。1982年开始诗歌练笔,出版、自印有诗集《吉祥的村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年)、诗文集《通向往昔的路》(内部版,2010年)、诗选集《晴空下》(内部版,2011年)、诗选集《诗:400首》(内部版,2012年)等五种。近15年多来,基本不再公开发表作品。诗乃我的呼吸,自在自为之事,自娱自乐,自给自足。静听词语与沙漏的声音。远离流行诗歌和各色诗歌圈子,远离诗歌权力话语中心。

 

   1、你是由于什么样的机缘开始诗歌写作的?最初喜欢的诗人有哪些?为什么?

 

    1982年初,我开始接触新诗,那时已在离家100余华里的中学读书,想家是那时最折磨我的一件事,由此写诗抒情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而在此之前,我一直喜欢读的是小说,几乎是找到小说类图书就读,完全可以用“疯狂”两个字来形容那时的心态,但没有读过新诗。到了山外的中学,学校的图书馆向我打开了,也就打开了我的心灵,基本满足了我的读书欲。印象比较深的,外国诗人有普希金、歌德、雪莱、拜伦、海涅等,中国诗人有臧克家、艾青、田间、闻捷、张志民、李瑛、徐刚等人的作品,但对当时新潮诗人的作品还没有任何清晰的认识。那个阶段,我所能够读到的诗歌作品,也仅限于这些。

 

    2、在你的写作经历中,哪些诗的写作对你有转折意义?

 

    与其说哪些诗的写作对我具有转折意义,不如说我生命阅历中发生的阶段性事件,对我诗歌的转折更具影响力。比如到外地求学的纯粹乡愁、走入社会参加工作后的莫名茫然、突如其来的爱情带给我的狂乱、社会变革触动我自身利益时的无奈,亲朋好友逐年的离散谢世,凡此种种,这些不可能超越的个体事件都给我的写作带来了本质上的变化。

    我想在这里多说几句。我大学期间的诗习作完全属于学徒工的劳役期,真正有意识的自觉写作始于1987年大学毕业以后,到现在正好是25年,这25年我的诗歌大致经过了三个时期:

    一是早期的新乡村诗写作阶段(1987年——1995年),这一阶段的诗歌大致是我离开故乡后对乡村生活的留恋、回忆,释放的是我的乡村情绪,其语言侧重抒情性和内在的气韵。作品如《吉祥的村庄》《乡村的忧伤》《雪中送家人回乡下》等。

    二是诗歌主题转向个体生命意识的自省阶段(1996——2007),我的目光开始从外部世界收回,更多地反观自身,探索内心的幽暗,关注存在的荒谬,诗歌更加注重想象和超现实成分的运用,意象繁复,机构复合,强化了诗的现代性因素,作品如《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动》《乌鸦》《我未曾来过这个世界》等。

    三是灵魂皈依阶段(2008——现在),这个阶段我的诗歌逐步深化、拓展了第二阶段的主题,因为嗜酒引发酒精中毒,2008年我被确诊患了一种不可逆的慢性疾病,也就是说,我必须比别人要更多地思考生存与死亡,并在灵魂上皈依佛,生命如花,渴望在幻灭与自性中舒展自如,自开自落,使内心图景与天地万物、时间消逝与当下存在相互交融后获得平静,诗歌语言逐渐趋向澄明清晰,作品如《晴空下》《惊蛰》《天下有多少不平事》等。

 

    3、 你的诗歌关键词或主题是什么?与评论家的发现和概括有没有差异?

 

    苦难。流逝。死亡。个人苦难推及人类生存的苦难,时光的流逝推及个体生命的寂灭,身边或远方故交的离世推及我自身未来的不在场,而这些都将最终指向一个词:大虚无。肯定之上的否定。

我早期的诗歌习作,大多涉及乡村记忆,那一部分作品在当时颇受评论家们的关注,他们的评介基本为我所认可。

    1990年代中后期开始,我就基本不再公开发表作品,或者说,我不再主动向外投稿,有少量作品也是在熟悉的编辑朋友约稿后才得以刊发,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可以说,近年来报刊上我少量的作品都不是我主动投稿的。这期间的作品相对于早期而言,变化很大,因为基本不公开,可以说尚未受到更多评论家的关注,偶有与我有关的评论文字,要么是细部点评,要么依旧把我归类为早期诗歌的标签中。倒是小部分能读到我后期作品的朋友,对我诗歌给予了较多贴切的评介,这种自愿自发的评介,使我得到了一种鼓励和慰藉。

    与我不主动向外投稿一样,我基本不主动邀请熟悉或陌生的评论家对我诗歌进行评论。同时,为了保持自己的创作活力,我尽可能使自己的作品处在变化中,三五年就有一次较为明显的变化,因此,即使是有评论家能够读到我较多的诗歌,也不好全面把握。

    说点题外话。近年来,我基本每年都自印一本内部诗选,供极少数朋友批评。每一本都是在前一本的基础上进行了剔除、修订和增补,我想,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可能会一直延续这种做法,直到最后,把自己一生真正喜欢的原创诗作遴选出来,藉诗歌以对自己的生命做个交代,尽管这依然只是妄念而非实相。

 

    4、你如何处理创作中出现的惯性词语和表述模式?

 

    这是我非常警惕的一个问题。一般来说,一个诗人都有较为稳固的词语库,思维方式也较为定型,这样一来,在诗人几十年的创作过程中,自我重复就是最大的困境。从词语、意象、句式到调式、语气,都存在这一问题。在创作中,我力争一点点地拓展和颠覆,既要有自己的传统,又必须要挣脱来自自己思维惯性的桎楛。没有什么好办法,唯一的是否定,再否定。

 

    5、你每年大概创作多少首作品?有什么样的写作计划?

 

    这个问题不能一概而论。我曾经有那么几年,一年只写三、五首,好像有一年,连一首诗都没有写出。而在近年,因为健康的原因,我深感时间的紧迫,我一年大约要写60—100首诗。对于诗,我没有具体的写作计划,老牛破车,慢慢爬坡。如果一定要谈到计划,我可能在心境适宜的情况下,写一些生命感强烈些的散文吧。

 

    6、能否用几句话表述一下你判断一首新诗是否优秀的标准?并举例。

 

    第一眼。对诗歌文本长短句的“建筑美”。在这方面,我比较敏感,外在断行、排列形式给我疲劳感的文本,我一般不读。

    第一句。读完第一句,那调式、语气是我喜欢的,我会读下去。

    第一次。首次出现的喻体是不是能带给我新奇、惊讶的感觉,是我能否继续读完此诗的关键。语言的老化,我会绝对排斥。

    第一个。读完一首诗后,能否感受到作者的真诚(作者不要装腔作势),能不能读出诗歌里新的感受(来自于语言和诗意两个方面),是我判断一首诗是否优秀的尺度之一。随着一位有诗歌阅读经验的读者对诗的深入,他的期待也在加深,如果他的期待没有落空,这首诗基本应该是一首好诗了。

 

    7、你认为中国当代诗歌在中国诗歌史上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由一个当下的诗作者来谈论这个问题似乎有些为难,也有些不妥,其结果无非是两个,要么是盲目狂欢,竟与唐代诗歌盛宴相比,要么是失望鄙薄之至,谓之曰鸡肋。我个人认为,绝大部分当代诗人的结果都不会像诗人自己想象的那样修成正果,换句话说,绝大部分诗人都将在失败中结束,倘若每个诗人尽可能把过程做得完美些,也就很不错了。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只是在一个过程中,当代诗歌在中国诗歌史里的位置,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程。

 

    8、你最喜欢的古代诗人有哪几位?

 

    王维。陶潜。寒山子。李白。杜甫。陈子昂。

 

    9、如果只选择五首代表作品,迄今你最满意的是哪几首?

 

    《吉祥的村庄》(1988)

    《慢一些,再慢一些》(2005)

    《晴空下》(2009年)

    《一匹死去的马如何奔跑》(2011)

    《天下有多少不平事》(2012)

 

    10、你的阅读兴趣是哪类书籍?写作之外有哪些爱好?每年有没有出游的计划?

 

    生命哲学、动植物学、历史、地理、宗教、地方史志,是我最感兴趣的书籍。

    写作之外,我喜欢独自旅行,或一个人宅在家里看电影、听音乐。如果为了满足口福,每到异地寻找小吃饕餮一顿也算爱好的话,我愿乐此不疲。

    每年都能够出游1—2次,但再多了不可能,囿于钞票和时间。孤旅最佳,人一多像赶集像打狼,了无乐趣。耸立雪山的地方是我永远的方向。

 

    11、作为个人品质的内心界定方式之一,有没有你厌恶并警惕的诗人、作家与作品?

 

    当然有。凡是那些招摇过市或者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诗人,那些遍立山头,自封或互封山大王装神弄鬼的人,那些动不动就是“伟大”“杰出”“著名”“重要”自我标榜的人,我都一概排斥,并敬而远之。很多冠以那些定语的诗人,大部分作品不过尔尔。

    当然别人怎么做,那是别人的权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与选择,都有各自的态度。我也有我的。

 

   12、请列出十位你愿意跟踪阅读的当代诗人或作家、艺术家。

 

    山东小说家张炜,海南诗人多多、王小妮,北京诗人欧阳江河、蓝蓝、殷龙龙,河北诗人大解,天津诗人朵渔,安徽诗人杨键,河北小说家李浩等,我都愿意关注它们的新作。事实上,我很少有时间去跟踪阅读当代诗人作家的作品,这无疑造成了我阅读面的狭窄。这么多年来,我觉得,当代的诗人作家,一旦达到他自己的创作巅峰后就开始下滑,很难继续提升,不由得你不失望。耐力不足是因为修为还不够,我也是如此。比较而言,上述作家诗人、小说家的创作活力还是可以为我所期待。

 

    13、你的本职工作是什么?是否喜欢这件工作?为什么?

 

    我在政府所属一个四不像的单位工作,办公室文职,对本职工作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无论喜欢不喜欢,我都要做下去,因为生存。诗人也要活着,尤其需要一个稳定的养家糊口的工作,以保持一份平静的心态来持续写作。

 

    14、你的出生地与你的写作风格是什么样的关系?你最喜欢的城市是?为什么?

 

    我出生在冀东山区,那里山脉连绵,雨水丰沛,物种多样,乡人朴实,童年、少年的乡村记忆一直润泽、浸淫着我,直接塑造了我的性格、审美取向以及对大自然心醉神迷的爱恋,这些都深深地影响着我后来的写作。

严格说,我永远是城市的局外人,从没有真正喜欢过任何一座城市。一定要我提到一些具体城市,浙江绍兴、福建厦门、青海西宁应该是我比较中意的城市了。我更喜欢一些山水大美、人丁寥寥的边缘小集镇,对南方的喜欢甚于北方。

 

    15、你平时与哪些人交往?是否经常聚会?

 

    基本是同事、同乡、同学,与诗人的交往仅限于同城的少数几位。偶尔聚会。

 

    16、请推荐几位你最喜欢的作家、导演、学者、艺术家等,以及他们的作品或书籍。

 

    姚振函《感觉的平原》(诗集);其余部分可以参考后面的《影响我的十本书》。

 

 

                     韩文戈自选诗15首

 

目录

 

早期(1987—1998)

收入诗集:《吉祥的村庄》(花山文艺版)《通向往西的路》(内部版)

代表作品:

《吉祥的村庄》《乡村的忧伤》《雪中送家人回乡下》

 

中期(1998—2008)

收入诗集:《晴空下》(内部版)

代表作品:

《慢一些,再慢一些》《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激动》《新昌露天大佛》《我该怎样测量生命的深度》《马车》《我未曾来过这个世界》

 

近期(2008—)

收入诗集:《诗:400首》(内部版)

代表作品:

《晴空下》《天下有多少不平事》《惊蛰》《万物生》《一匹死去的马如何奔跑》《最后一次送父亲返乡》《我控制不住水的速度》《半夜醒来》《安顿》《纪念》《凌晨的寂静》《风慢慢移动》《睡眠》

 

 

早期诗选(2首)

 

◎吉祥的村庄

 

父亲在的时候

我正坐在村庄左边的山上

看一脉流水绕过我的村庄

父亲在的时候

眺望大水尽头使我夜夜难眠

 

父亲在的时候

我不去想什么玉米呀

蝗虫呀羊群呀

我只是站在山头看那山脚下的红高粱

随风摆动

那土地是我先人一镐一镐侍弄过的

那几棵瘦柏迎风而立

庇荫着山脚下的陌陌荒冢

 

这就是我那吉祥的村庄

喜鹊翅膀掠动的风景

我的兄弟们劳作艰辛的房屋

关于山外的事,海的传闻

都充满着遥远而危险的念头

使我不安

在我上路寻找大海的日子

正是夏季

我的无数兄弟中的一个

正迎娶邻村异姓的姑娘

风的孩子,缀满山菊花的处女

那阵子我的村庄让我心疼得

直掉眼泪

但还是得上路哦

父亲不在的时候

我也该想一想别的事情了

夏季最后一朵玫瑰

我的村庄满是温柔宁静的祥光

 

◎乡村的忧伤

 

我总觉得

有一只鸟在我们村庄周围啼叫

没完没了地

从春天的菜园飞到秋天的田野

叫个不停

我说的那只鸟没有颜色

我们庄稼人没有谁看到过它

但它让我们面对玉米秧子

或果树的绿影子

时时悲伤

就像坟地里寂静的瞬间

比如正午或者黄昏

猛然地

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一只鸟

凄切地叫上几声

 

谁家的闺女就要出嫁了

为了恍惚间得到的姻缘

从一个村庄漂到另一个村庄

那只鸟总是跟随着她

像她割舍不下的心事

 

或者有月光的时候

爸爸的马车走在乡间的土路上

走在如烟的民谣里

一阵风捎走铃声

那个时候,庄稼人都疲惫地往回走

往村庄的方向走

那只鸟便来了

朦朦胧胧地

那只鸟来到庄稼人的命运里

叫得梨花落泪,叫得麦子刺眼地金黄

那个时候

那只鸟便是我们庄稼人

惟一的朋友了

 

不论你走到哪里

那只忧伤的鸟总是与你一起忧伤

 

中期诗选(6首)

 

◎慢一些,再慢一些

 

所有的事物都慢一些,再慢一些……像疲惫的马蹄

在水边缓下来。

叶片垂落的姿势再美丽一些,死亡也再优雅一些。

缓慢的黎明将会重新攀上林梢……像一座缓慢的城

尊贵,从容,懒懒地装满神迹。

 

◎新昌露天大佛

 

我一生只哭过两次:

一次是我的降生。

一次是我在你面前的下跪。

 

降生是因恐惧和迷失而哭泣。

下跪是因找回自己而我心安详。

 

◎我对生活充满疑虑

 

我躲在世界的里边

在黑夜里最黑,在白昼里最白

一个绿孩子藏在树上,一个红孩子燃在火中

一个哭泣的孩子跑在哀曲里。

 

坐在最黑的那间小屋,它没有窗子

我削着一只硕大的青苹果

从它的皮开始,经过果汁和酸,经过糖和泉

抵达果核。

在刀片的冷光下,我看到一只虫子

在果核里睡眠。

我让刀片停下

水果刀可以切开这只苹果,但我停下

不再惊扰一只虫子的梦。

 

我向水的深处沉去,像一个死亡的旋涡

我是一块冻死的冰。

我不谈论春天,也不再谈论爱情

我是一尺长的冰河,向水深处沉去。

 

我不该看到生活的真相。

要从幸福的虫子做起,果核、酸,最后是果皮

我使那只青苹果复活,放回原处。

再从爱情开始,切开短暂的春天和漫长的谎言

返回冬季。

我只是一块冻死的冰

灰烬下的火,雪上的落梅。

 

我说过

我对生活充满疑虑

我对自己感到恐惧。

 

◎我该怎样测量生命的深度

 

像丈量天空一样测量生命的深度,飞鹰有一双划破天庭的翅膀。

像深入花朵的底部,小小的蜜蜂爬入金色的山谷,吮吸着蕊。

我要把出生日、恋爱日、雪日、雨日、耻辱日和死亡日结为一条漫长的绳索。

我要把午夜盛宴、野心、性、外伤和绝症编织进去。

我还要把酒、月光、初吻和黄昏的歌染上颜色。

像空气丈量一棵树的高度,像同情心测试一个穷人的体温。

我沿着冬天的山脉向北疾走,沿着梦的触须向南狂奔。

我沿着星光、闪电、鸟鸣和天堂的方向上升。

而大地、村庄、爱情、祭祀将把我彻底放弃,像遗弃一眼林中古井:

你听那清泠泠的水声!

——生命的绳索牵引着我,向下,直到井底。

直到死亡,直到哀歌和鸟群把我的痕迹轻轻覆盖。

 

◎马车

 

拉盐巴的马车,隐蔽地走进冬天的海滩。

在北方,拉庄稼的马车,走在乡村公路上。

马儿啊,有多少伤心事,穿过四季尘烟。

 

我只能遥望,向后,向那些走远的年景。

向那些早已消逝的人。

月光白白地照着,马车慢慢地晃着。

 

在我的家乡,谁还会想起老马车,老马车碾过的岁月。

马车接过的新娘,老了。

马车拉过的病人,死了。

 

马儿啊,有多少伤心事,穿过四季的尘烟。

早已死去的马儿,还在河边啃草。

——有多少隐忍的泪水从我的眼里迸出!

 

◎我未曾来过这个世界

 

我未曾来过这个世界:我借用昆虫的眼睛辨认人们的脸庞。

我用沙子的脚步丈量你们之间的距离。

用亡灵的歌预言爱情。

用死去的胡杨树昭示曾经有过的喧哗。

 

我未曾来过这个世界:波浪是我哭泣的形状。

田野里扶锄而立的老者是我的前世。

我用哑巴的心、秤杆上的星、枯萎的玫瑰以及你的诅咒安顿自己——

逆向的钟的指针。

 

大家都一样。是什么在改变?

是什么使我们恍若隔世?我只是散落山谷里的册页:

荒芜、凌乱、四处飘动。直至在湿雨里燃烧。

——我未曾来过这个世界。

 

近期诗选(7首)

 

◎晴空下

 

植物们都在奔跑。

如果我妈妈还活着,

她一定扛着锄头,

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

她要把渠水领回家。

 

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女人。

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

一副好身膀。

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

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

 

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

锁头、冬生、云、友和小荣,

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

我们像植物一样,

从小到大,再长一遍。

 

◎半夜醒来

 

半夜醒来,忽然闻到:

江边的丹桂花香,山坡上柠檬树丛的香气。

仿佛看到一个孩子,走下江堤,去舀水。

 

高过天堂的夜,低过苦难的夜,

只有一个孩子走下青石江堤,去舀月光,去舀水。

 

◎天下有多少不平事

 

秋天一下子敞开来

我关上门,不想说太多

再过些时日

轻浮的事物会沉静下来

收回它们孟浪的话语

失败的人

在另一些人的轻视下抹掉眼泪

苍老的妈妈会说:孩子,坚强些

爱情水落石出

浑浊的江河

渐渐澄澈为明镜

照出万物的灵魂,黑的或白的

但是,我要闭上嘴

不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

整个漫长的夏天

天下有多少不平事

我已倦于在人前说出多余的

“当太阳出来的时候

我能看到小鹿和小羊在草上跳跃”①

 

【注】最后两句选自大凉山彝族的一首山歌。

 

◎安顿

 

出了车站

天上和地上都已一片灯火

转眼之间

在火车上认识的人

和不认识的人

都神秘地消失在夜色里

他们回家了

他们在大小旅馆安顿下疲惫的肉身

还有些不知在哪里过夜的人

徘徊在闪烁的广场上

我有太多这样的时刻

在深不见底的夜里

在路上

与太多熟人或陌生人离别

一个孤独的沉默者

——我们像世上一条条野狗

安身立命,或浪迹天涯

彼此擦肩而过

并永不再见

 

◎在槐泉寺

 

比我想象的更冷清

甚至没见到一个僧人

就像我的心境,没有我和另外的人

只有从尘土与树木上拂过的风

这是一个夏、秋转换的上午

细雨过后

神秘的影像在我体内经过

仿佛听到了什么

我知道山间的果实即将奔跑

开始计数

又一年的最后的时辰

直到成熟,脱落,被人拿走

在槐泉寺,在又一年里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

比想象还要安静的地方

我一言不发,侧耳倾听

是什么踩着我与山坳走过去

如果可以的话

就到无人的树丛后边

我想一个人哭一哭

 

◎风慢慢移动

 

风慢慢移动,把向阳的一面移进阴影

把河流从山前移动到从前,把一个孩子移动到暮年

把所见和喧嚣移进无和空

把人世慢慢移动,慢慢移到树下的黄昏

 

风继续慢慢移动,把灰烬移进初现的星星

把双手握住的羽毛移动给凤凰

把土里的秘密移进阳光,把我像一只钟移回往事

把地球的另一面,咬牙移动到河边的清晨

 

◎一匹死去的马如何奔跑

 

那些跑过草原的马,活着的时候

也跑过暗夜里的滩涂

 

在一年又一年的奔跑里

我撞上了它们,孤独的马领着孤独的马群

 

当我再次遇到它们

那些远去的脊背上,落满了雪花

 

我正目送它们老去,喘息

大地留不住飞起来的蹄子

 

它们就像夏天成群的闪电

消失在秋季的天空

 

在雨洗白的死马骨架里

我用马头琴安顿下我的灵魂

 

请远方的野火,在星光下告诉我

死去的马如何更靠近心脏和草地

 

请那些停止了嘶鸣和呼吸

却依然张开颌骨的马头,落泪的死马头

 

在逆风中告诉我

一匹死马,如何在死亡里继续飞奔

 

 

                     影响我的十本书

 

1、《爱与生的苦恼——生命哲学启蒙者》【德国】叔本华著  陈晓南编   中国和平出版社

2、《平凡的世界》(四卷本)【中国】路遥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3、《新诗潮诗集》(上下册)【中国】老木编选    北大五四文学社内部交流版

4、《美国现代诗选》(上下册)  赵毅衡编译    外国文学出版社

5、《博尔赫斯文集》(三卷本)【阿根廷】博尔赫斯著  陈东飚  陈子弘译  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

6、《鲁迅作品全集》(六卷本)【中国】鲁迅著  王得后钱理群编  浙江文艺出版社

7、《普里什文文集》(五卷本)【苏俄】普里什文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8、《诗歌总集》【智利】聂鲁达著  王央乐翻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9、《追忆似水流年》(两卷本)【法国】普鲁斯特著  译林出版社

10、《惶然录》【葡萄牙】佩索阿著  韩少功翻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朋友短评

 

    我实在没有能力来盘点韩文戈诗文的资源和元素,目前我能够列出的有:现实、童话、青春、爱情、宿命、哲学、宗教、梦幻、大自然、故乡、家人、友情、侠义、岁月、民间、形而上、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总之是存在和灵魂,包罗万象。是不是可以说,韩文戈的文学胸襟和视野是丰富的、开阔的、立体的。

                                                      ——姚振函

 

    韩文戈与其他诗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格外敏感于现实和未来之间所化生的那片心灵天地,这个空间繁复纷纭,它贡献的幽灵世界比现实世界还要庞大些,它们中间仿佛弥漫着一场漫无边际的梦,像落日下幸福苍茫的墓地或黎明中新生而无望的天际,其中一颗感动、伤郁、敏锐、疲倦的心灵必须为他一个人所用,他充分依赖了自己的判断和感知,他甚至特别迷信自己的身体愿望和想象之力,他愿意被自己驾驭着向远处走,甚至独自陶醉于其中的寂静和消逝,陶醉于其中那些纯洁而隐秘的力量。

                                                     ——北野

 

    他敢于同时向四面伸张,延展,弥漫,毫不节制,有着浪费不尽的才华。有时,他仅仅用语言就可以建立起一个临时的教堂,然后在里面祈祷和唱诗。由于汉语极强的张力,可以帮助他神游八荒,也可以在瞬间返回体内,深陷于自身的纠葛之中。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对汉语的迷恋达到了崇拜的程度。

                                                     ——大解

 

    韩文戈就是这样一个有担当的现代诗人。他把生命楔入当代,直面我们脚下践行的大地,但他不做宏阔的、笼统的观照,而是在静观、默察和体认中,贴近和进入日常生活和平常现象。因此,他的诗,不停留在生活的花果和枝叶,这些是随时光消逝的东西,而是以感性和理性合一的智性,深入事物的根底,在泥土深处,发掘生命的本源、本质。

                                                   ——苗雨时

 

    韩文戈拿给我们的一面镜子。主题是存在——存在的人、存在的物、存在的存在本身,节律是自由——伴着自由来自什么的疑问。在这里我们看到繁褥剔净后的真实裸露存在,一个中年诗人的孤独自明和沧桑。这是一个高度内省的诗人,他对“人作为一种偶然的见证”具有超常的清醒,以至他认为活着就是幸存,以至他说“未来暂时不是我的,但回忆/使每一个过去了的日子闪闪发光”,而一个诗人正是完成了这种意念的自我辩析才通向自明的。然而,面对无常,他没有拉金式的恐惧而代之以一种布莱克式的神秘超验,像洞悉了秘境,看到“另一种存在”。

                                                   ——李数白

 

    这些年,韩文戈谢绝了很多应酬,同时也卸去了无谓的思考、恭维、无意义的废话和时间,重又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进而我们发现,他的诗歌世界像一个幽深的隧道,或者说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另一个宇宙里浩繁的星空。在我身边的诗人当中,没有谁像他一样,把一种未知的语言、经验、观察和叙述方式带给我,并带给我喜悦。

                                                   ——陈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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