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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作家的最后时刻

 汐钰文艺范 2018-07-31

在脑海中,弗洛伊德几十年如一日地琢磨着如何死亡的各种想法。当他的朋友兼弟子安东·冯·弗罗因德死于腹部肿瘤时,他在一封信中写道:“他用英雄般的清晰抵抗着无助,没有让分析蒙羞。”毋庸置疑,这就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构想。它意味着,有一些死亡方式,弗洛伊德感觉会使分析蒙羞。这些方式会包括临终时不去面对科学事实,否认和压制。不管是沉溺于永生不朽的幻想,还是进入一种药物麻醉的模糊状态,又或是不正视现实,都是可耻的,都是以某种方式背叛他们共同事业中的那份诗意和科学。


弗洛伊德在描述弗罗因德“英雄般的清晰”时,所设定的理想就是要看清事物。要有理性。允许自己运用所有的感官,充分彻底地理解。在临终之际,做到这一点,当然比生命中其他任何时刻,都要更加困难、更加难得。弗洛伊德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有着几乎不间断的描述,他有着一套接受死亡的方案,这方案非常详细,充满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滑稽和扭曲,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英雄般的清晰”的预演,看到一种未雨绸缪。


例如,在早年与喉癌的斗争中,他写道:“关于我的手术和痛苦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能想到的也想到了。萦绕在六十七岁老人头顶上的那种不确定性,现在有了实质性的表达。我不想把它看得太重;在现代医学的帮助下,人们可以抵挡一阵,然后会想起萧伯纳的警告:‘别想着永远活下去,你不会成功的。’”他的语气很轻松,完全是举重若轻,在信件中也充满着相似的腔调。他决意要——至少在纸上——扮演一个头脑冷静、内心波澜不惊的科学家,和一个有理性、思想深刻的知识分子形象;他在数量众多的信件中,不动声色地展示了十六种顺从命运的方式;他用一种考究的、雄辩的、戏谑的方式表明:死亡不会让他震惊或迷惘。


多年以来,弗洛伊德始终深信不疑自己命不久矣。他在写给卡尔·亚伯拉罕的信中说道:“后天我六十八岁的生日也许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其他人也一定有过这种想法。”他还写道:“尽管我明显走在通往康复的路上,但是我内心深处还是悲观地认定死期将至。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伤疤带来的那些细小折磨永无止境,这是一种生命的非理性快乐和明智的放手之间的冲突,其中心是老年抑郁。”为什么放手是明智的?为什么生命的快乐是非理性的?弗洛伊德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超凡脱俗,想要清晰地查看和领会死亡的事实,以至于他只能将附属于生命的那些激情和奔放归属于“非理性”。理性似乎是一个包罗万象、事无巨细的代码,在此处用来指代某种更加陌生和罕见的东西:对生命依恋的节制。仿佛人们只应该稍微依恋一下生命。


多年以来,弗洛伊德都是完美的病人——以苦为乐,十分理性。甚至在面对着治疗中种种难以描述的小意外时,也能勇敢以对,毫无怨言。就这样他经历了不下三十次的口腔手术,这些手术痛苦万分,有时效果还很差;然而,他继续抽雪茄,以这种方式逃避、反抗疾病和未来的死亡,并且向它们献媚。他知道,抽烟加重了口腔损伤,使其恶化,但是他依然我行我素。


人们纳闷,为什么他会如此强烈而笃定地抽烟,甚至在医生们叮嘱他戒烟之后。答案一时半会难以说清。当他十七岁的外甥哈里拒绝抽香烟的时候,弗洛伊德说道:“孩子,抽烟是人一生中最好也最便宜的享受,如果你这么早就决定不抽烟,我只能为你感到难过。


1923年2月,当他最初发现喉咙里长了东西的时候,弗洛伊德并没有立即告诉医生,部分原因就是他知道医生会让他再次戒烟。“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别抽烟。”1930年5月1日,他写道:“六年来,我一根雪茄没有抽过,不可否认,我的身体健康要归因于这种放弃。但是,这太凄惨了。


他的健康问题,尽管他严肃以待,从来就没有真正影响到他抽烟。重新抽烟以后,他向弗里斯解释道:“从抽第一批雪茄开始,我能够工作了,同时也成为了我情绪的主人;在那之前,生活无法忍受。”这些都是强烈的声明:没有雪茄的人生是无法忍受的,是一种极端痛苦。从很早开始,他就把抽烟同他的想象性工作,同他创造性的一面联系起来。对他来说,没有雪茄,就不可能工作、集中注意力、发挥想象力,甚至活下去。某种关键的、至关重要的东西同雪茄烟纠缠在一起,就如同他的身份一般,挥之不去。


弗洛伊德的抽烟有着多重意义。它不仅是从根本上同他的创造过程不可分割(几乎可以说,不抽烟他就会觉得无法从事任何有意义的智力工作),同时,它再现了他的某种反抗,某种桀骜不驯,某种他通常情况下不会沉溺其中的自我表达。有一次,他在写给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的信中说道:“我可以向你汇报,我可以重新说话、咀嚼和工作了;实际上,甚至抽烟都是允许的 —— 以一种节制、谨慎的,好比是小资产阶级的方式。”这一点意味着,存在着另一种他喜欢的抽烟方式。那就是一种极端纵容、放任自己的冲动,这是他渴望的,或者说是他一向抽烟的方式:不节制、不谨慎、不负责任的弗洛伊德。


他在这里暗示,他的抽烟,对于理解他的人生和时代至关重要。他并不谨慎。他并不正确。他并不是那个守时、克制、财务上可靠的资产阶级弗洛伊德。他对雪茄的激情充满了不羁的野性:它是大火,是燃料,是累累果实。在其他地方,他称之为他的“罪”,对于一个讲科学的人士 —— 一个自然而然拒绝宗教框架的人——这个词的选择很有意思。“罪”这个词,赋予该习惯一种荣耀,一种换作他词也许就无法获得的丰富;这是他的禁忌,他的邪恶,他的非理性,同时由于它如此重要,它也赋予他生命。


弗洛伊德喜欢称自己为“冒险家”。这种冒险在他的工作中以及他必需的庞大的创造行为中得以体现,但是在他的人生中却并未体现。他的人生,正如茨威格指出,大体上是有条不紊、按时守分的。他的幽默感透露出那种捣乱的冲动、不时闪现的人性弱点,或者胡闹般的行为,但是他的生活并不生动,也没什么表现力,同人们想象中的精神分析之父可能有所出入。他追求玛莎·伯奈斯的过程激荡不安,带着几分狂热,但是他们结婚以后,从外表上看,他的浪漫人生就尘埃落定了,他暗示他和妻子在最后一个孩子降临人世之后就结束了性生活。他对无拘无束的本我以及力比多的探究纯粹是纸上谈兵。学者们梳理他的一生,试图找出点丑闻,希望他对性的迷恋在生活中确有其事,于是有人兴奋地推测他与小姨子明娜·伯奈斯关系暧昧,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明他对她表现过爱恋之情,或许根本就没有爱恋之情。他做过一件不守规矩的事情,那是缠着他的邪恶,一个非理性的、毁灭性的单一行为,也是他事实上愿意承认的一宗“罪”:抽雪茄烟。在他狂热的婚约期间,他写道:“抽烟不可或缺,如果没什么好亲吻的。”他的意思是,抽烟是性生活的替代物;它是力比多的表现。


同时,在他的心里,抽烟也和一些特定种类的爱联系在一起。有一次,安娜离开家到柏林旅行,他给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写信,谈到失去她的感受:“假如她真的离我而去,我会感到生命失去了一块,就像我此时的感觉,就像假如我不得不放弃抽烟,我会感到的那样!”当然,在这两者之间划等号非常奇特,一边谈论的是戒烟,另一边却用相同口吻谈论放弃对自己成年女儿过度的钟爱。两者都以各自的方式被禁止,都是复杂的、有成效的、不健康的沉溺行为,可他一个也放不下。安娜的人生从未再往前走一步;她没结婚,也从未与人私奔,一直——同兄弟姐妹们不一样——待在童年时期的家中。在一个非常坦诚的时刻,弗洛伊德写道:“有时候,我迫切地希望她有个好男人,而有时候失去她让我退缩。”他太依恋安娜了,也痛苦地意识到这种依恋的代价,特别对她而言,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她而去,不愿意接受她离开他过一种更加完满的成人生活这一可能性。他任性地、有意识地培养他和安娜的这种过于亲近的关系,就像抽烟一样,是某种人们不应该从事的行为。两者都是未加抗拒的冲动。


整体而言,除了这些偶尔的顺便提及,弗洛伊德反对任何对他抽雪茄这件事的持续性分析;这似乎是禁区,独立于可以分析的世界。在《梦的解析》以及其他作品里面,他广泛而全面地分析了自身。但是,他没有分析他和抽烟的关系,虽然它明显很复杂也充满激情;他没有讨论他对抽烟的一贯忠诚,甚至在面对着疾病以及一个接一个医生的明令禁止的时候。他似乎抱着这样的信念:“有时候一根雪茄就只是一根雪茄。”


至于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评论是否是弗洛伊德1909年在克拉克大学对学生们演讲时做出的,依然存疑。不过,他确实在写给欧内斯特·琼斯的一封信中把雪茄烟视作私人问题,某种与对他的研究方法的解释探究相分离的东西:“假如有人拿我的‘堕落犯罪’来指责你,你不需顾虑只管回答,我对心灵感应的坚持是我的私事,就像我的犹太身份、我对抽烟的激情,诸如此类……这些对于我的精神分析都无关紧要。”照此说法,抽烟属于一个特别的、独立的范畴:他不希望它被分析。它是某种他在分析之外所做的事情。它是他自己的神秘。


苏珊·桑塔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约翰·厄普代克、狄兰·托马斯、莫里斯·桑达克。这些伟大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似乎都处理好了死亡的问题,拥有某种死亡智慧。假如用语言捕捉死亡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他们是最有可能做到的人。通过大量与艺术家生前亲人和好友交谈,爬梳卷帙浩繁的文字资料,本书重现了作家们的最后时刻,是一部从死亡写起的逆向传记。每个人的人生,从死亡开始,缓缓地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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