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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钢:放长线,钓大鱼

 昵称413468 2018-08-01

  我今生爱与各种渔人为伍,出入于烟波

  流连于山水,相忘于江湖。


放长线 钓大鱼

李钢 / 文



鱼我所欲也。岂止是我,这应是人类共同的大实话。从古至今,鱼对人的诱惑太大,恰如饵对鱼的诱惑一样。孟尝君的门客冯谖发牢骚,就从食无鱼开始,但他索鱼的方式只是弹铗而已。晋人张翰思念家乡的莼羹鲈脍,竟然弃官而归。他回去做些什么,我不知道,大约定会做一件事——钓鱼。

我小时在江南,曾见运河少年掷铁叉捕鱼。极潇洒的动作,极娴熟的技艺,唯叉尖穿透鱼身,像一种屠杀,太残忍了。那情景我至今难忘。而钓鱼,却是所有捕鱼手段中最温和的一种。饵投水中,愿者上钩,仅有小小的骗术,没有丝毫的强迫。孔子钓而不纲,不作大规模的围剿,鱼族有知,应能体会到老夫子的仁慈宽怀。

细想起来,钓鱼实在公平又玄妙。水上水下,一对一,人智对鱼智,沉静中好似两位弈者手谈,进行一场难分难解不露声色的较量。鱼不吞饵,则失美食,而人,亦失去了美食,谁胜?鱼若吞饵,双方各得其所,谁负?因此,真正善钓者,得之不喜,失之不悲,只于追求的过程中感受到快乐。如魏晋中人,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来来去去都那么随便,那么飘逸。大凡垂钓,须识得此中三昧,方知钓趣。然而世人终日忙忙碌碌,偷闲垂钓,自然以得鱼为乐事,又有几人能够达到这等神仙境界?若刻意效颦,反会尽失其趣。倒不如索性患得患失,当喜则喜,当悲则悲,图个一时的痛快。至于鱼,一生的理想不过美食耳,能在理想实现的瞬间得到解脱,不亦乐乎?古诗曰:“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那是以人心猜度鱼腹,仿佛庸俗之辈不理解义士献身的快感。更何况人间也有“拼死吃河豚”的誓言,人若不悔,鱼亦无憾。我这么想,不知鱼是否也这么想。

我今生爱与各种渔人为伍,出入于烟波,流连于山水,相忘于江湖。所谓“大钓不钓”,我只爱坐观,借以养性,或从幼稚的钓童那里窃一份天真,或从老练的渔叟那里得一份睿智与淡泊。当然,坐观垂钓,难免徒生羡鱼之情,不过吃鱼的时候也就忘了。

看人钓鱼,妙在若即若离。想投入时投入,想脱出时脱出,出出入入之间,领略到的是一种自在。这似乎也是历代诗人份内的事。“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就是观钓者的心得,那格调我一直推崇为至上。试想一派白茫茫的天地,江水结冰,小船儿也冻住了,却竟然有人钓鱼,并且是独钓,想必那江中也没有什么可钓的。冒着严寒去钓一个不可钓,这就深刻了。如果拍成电影,便是一部哲理片,纵使国内卖不出拷贝,拿到国际上获个把大奖不成问题。可惜余生也晚,钓雪的场面始终无缘见到。这般清高的渔翁,非圣即贤,如今哪里去找?柳宗元有幸一睹,便能得此千古名句,且与之永存,叫人妒煞。

现时城里人钓鱼,很乏味的。去处多为乡下路边二三星塘,有鱼老板收钱,商业气息已十分扑鼻。更有手扶拖拉机驰骋在旁,弄得黄尘滚滚,噪音不绝于耳。而四周并无秀色可餐,水面也不见起于青蘋之末的微风,倒是总离着粪坑不远,太阳再出来一晒,那气味儿,就有些“薰得游人醉”了。巴掌大的一汪浅塘,所藏无非白鲢草棒之类,围钓者却偏要用进口的高价渔竿儿,仿佛要钓金龟玉蟾。渔线的粗细,渔钩的大小,渔饵的选择,都有许多讲究,不胜其烦。顶可气的是还往食料里拌酒,档次递増,竟将茅台五粮液都拌了进去,谄媚似地朝塘中撒,直把四面八方的鱼惯得越来越坏,哪里还像鱼的样子,简直成了高阳酒徒。目击此景,我纵然临渊羡鱼,也绝不再思退而结网,心里倒巴不得附近能有城门失火。我的朋友每次钓塘,总要拉我作陪,我虽再三推却,终因架不住口福所惑,糊里糊涂跟着去了。如此推推去去,恶性循环,像看一部无趣又无休止的肥皂剧,自觉很惨。这样的怨言,我也只好私下说说,亦请读者为我保密,倘被我的朋友们知道了,其结果是我也得去弄把宝剑来敲鼓打打,跟那位冯老头子一样,整天唱唱没有鱼吃的歌儿了。

在我平生见过的场面中,钓海是最具吸引力的。海鱼大小有别,钓法各不相同,收获、体验及感觉更加不同。钓小魚犹如探囊取物,换个说法,就像从冰箱里往桌上端菜,是追求实惠者乐于干的事,绝非壮夫所为。钓中等的鱼则富于刺澈,钓术略呈炫技性,运气好时亦可立竿见鱼,因此比较适合那些有一定表现欲的迷你型的个人英雄主义者。而钓大鱼的气势,非常磅礴。海中的大鱼性情凶猛,钓者既需胆识又需膂力,堪称勇士级的人物。钓情往往曲折多变,戏剧色彩浓厚,观之若观充满悬念的惊险片,情绪随着进程忽而大起,忽而大落,钓者观者皆全力投入,个个都成了大喜大悲的角色。这场景,见过一次,终生难忘。

其实,早年我在海军,也曾干过钓小鱼的勾当,那是极容易的事。我常常于开饭之前拎一根带钩的线走到登陆艇尾舷,以小面团作饵,抛至海中马上提起,便能钓上半尺长的丁鱼来。丁鱼鳍上有刺,刺人如锥扎肉,我只敢钓不敢摸,但自有不怕扎的战友取下剖膛,第三个人接过去扔进油锅里炸,形成一条食品加工流水线。我只管一条一条住上提,提到不耐烦时,那边已炸熟满满一盆,众水兵一拥而上,百食不厌。丁鱼这东西也怪,总在烧饭时聚集舷边,就差没直接朝油锅里蹦。

舰艇上另有嗜钓的战友,视我的钓法如小巫之术。他们钓鱼,大大咧咧随随便便,从无任何讲究。兴致来时一伙人走上岸去,顺手抓根盅口粗的竹竿,弯的翘的两头一般粗的都行,一端绑上结实的麻绳,再用硬铁丝弯成个渔钩,锉尖了挂一缕棉纱当饵,也不用什么浮儿漂儿,径直丢到海水里不停地摆荡。海鱼贪婪好食,看见棉纱以为是游动的小鱼,张开大嘴就吞。岸上的人猛一举竿,钩子挂住的多不是鱼唇,竟能深入到鱼肚子里。使这法子钓上来的,净是十多斤重的鲁鱼或梭鱼。凡遇此种场合,我唯有旁观,竿前桶后跑跑龙套。

那时有一位随军职工老朱,是军中钓坛崇拜的偶像,钓术极精,堪称高手。看他钓鱼,方知钓海的气魄。

老朱入道太深,已不屑参与日常小打小闹的钓事,他钓鱼的时机,必须在风大浪高涨潮的雨夜。问他为何单选浪潮高的时候才钓?他说有大鱼。再问他怎么知道这时才有大鱼?他的回答理所当然:“王者出行,都要讲个气势。虎行伴风,龙行伴雨,海浪海潮就是让大鱼鼓弄起来的。”一言既出,令人为之倾倒。细细琢磨则更妙了,老朱选择风雨浪三者俱全的时机钓鱼,岂不更带着王中王的气象!

敢钓大鱼者,必定练就一双非凡的眼睛。老朱眼力之好,让人钦佩不已。他出渔海边,并不轻易下竿,要先揿亮了电筒朝海面仔细地照。围观者肉眼凡胎,仅看见一片汹涌的波涛,老朱却看见水下的鱼,甚至能看出鱼的种类及重量。一般的鱼他嫌小,不钓,嘴里念着鱼的名字一条条放过去,就像那鱼乃自家的池中所养,简直神了!据他说大鱼巡游之际,浪纹有所不同。试想风狂雨骤之夜,海上恶浪澎湃,要察觉某处浪势异样,这功夫已非一日之寒,常人望尘莫及。

此外,海洋何其大,鱼翔其中,又何等自由。老朱欲钓的大鱼,来时兴风作浪,去时领涛率潮,虽不是化鹏之鲲,也当属龙族龙种。这样的鱼,纵使闭目瞎游,要游到老朱近旁,亦是凑巧之凑巧。但老朱钓海,每次却必有收获,令人不可思议。我见老朱钓鱼,口中念念有词,一直怀疑他懂蛊鱼的咒语。

钓大鱼难,与钓小鱼的境界相比,真有天壤之别,明知其难而为之,个中的快乐,老朱自知。老朱要钓的那一类鱼,傲慢又任性,哪肯轻易上钩,总是忽东忽西,时隐时现,龙戏珠似地逗着人玩儿。老朱跟随它的走向,沿岸住返奔跑,常常弄成疲于奔命,然而乐于此道,疲犹不疲,那股耐力实在少见。更有时大鱼吞钩在即,突然掉头远去,拉上来的却是一条十余斤重的家伙,本应小小地高兴一下,老朱反而恨之入骨,一脚将它踢回海里,情愿一无所获,在长长的寂寞中守候半夜,等待大鱼回归。我们一群毛小伙子,围看老朱钓海的进程,如小沙弥聆听高僧说法,似懂非懂,又耳目一新。唯独觉得他踢回去的那条鱼,原该送给我们美餐一顿的,老头子泄愤的方式也太怪了,令我等垂涎三尺,望洋兴叹。

几经波折之后,大鱼上钩的瞬间最叫人兴奋。但这正是它竭力挣扎,最为凶猛的时刻,既不能强拉也不能遛放。强拉怕拉豁了,它脱钩遁去;如果遛鱼,水中的大物至少也在四五十斤以上,还不知道谁在遛谁,稍不留神,反会被它连竿带人拖入海中。老朱双手握竿立定岸边,以雕塑的姿态与大鱼僵持。他披着的雨衣不知何时已经抖落,赤身赤脚穿一条短裤,任凭浪里怎样扑腾,人竟跟系缆柱似的,纹丝不动,从小腿肚子到臂膀,无处不绷起一团一块的肌肉,模样像健美冠军一般吓人。待到双方精疲力尽,两名壮汉冲上前帮忙起竿。大鱼落在岸上,又是一番挣扎,腾起半米高,没命地往回蹦。老朱扑上去死死压住,人鱼扭作一团,鱼尾巴抽在他身上啪啪响。各艇的探照灯同时射向他,水兵们欢呼雀跃。这是老朱最辉煌的时刻。老朱用的渔钩,可以钓鳌,渔线可以缚龙。

钓海的异人,我仅结识老朱一个,孰料他最后竟失败了,失在改换渔具,败在一时之贪。他弄来一张大网捕鱼,网架上拴了几根绳子,大风大雨中等候一夜,起网时许多人帮着拉,七八条大鱼举到半空,横冲直撞,尽都破网而逃。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我亦曾亲眼看见。此后他重操渔竿,怎奈鱼运已尽,似乎再未钓起过一条大鱼。偶尔见他踱步海边,长吁短叹,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事隔多年每每忆及,老朱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回看围着鱼塘搅和的钓徒,简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历数古今钓界的奇人,当推姜子牙为第一。昔日姜太公用无饵直钩,离水三尺,垂钓于磻溪。那不是钓鱼了,那是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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