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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洛:君在江南挥彩笔

 泮溪别馆 2018-08-03


李元洛:君在江南挥彩笔

——读蔡世平的词

湖南·李元洛

 

我前半生与诗歌理论和诗歌评论结下难解之缘,浪得“诗评家”的美名,自以为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不料后来却移情别恋散文创作,写出诸如《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之类的散文专书,虽然仍与诗有关,但却已不是原来的正宗而是新起的另类。我早已多次申明于诗论评金盆洗手,并婉辞了一切与此有关的邀约,尤其是身份为官场贵人或商场巨子的作者,然而,对蔡世平的词(《蔡世平词选》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年8月出版)我只能自食己言,欣然破例。因为他的词虽系源远流长的旧体,但却焕发着与时俱进的新机,让人有难得的耳目一新之感,何况他还是我昔日传道授业解惑的学生。当年的青涩少年今天已成为好评如潮的词家,中华诗词学会与《中华诗词》社在北京联合为其举行专场研讨会,曾忝为老师的我怎能不怡然色喜?


评价今人的旧体诗词创作,不能局限于就事论事,而应置于深邃的远背景与宏阔的近背景之前,即中国古典诗词星汉灿烂的远背景,和中国当代旧体诗词创作方兴未艾的近背景。在以古典诗词为纵坐标以当代旧体诗词为横坐标所构成的大背景前,今日的作品只有做出了新的美学探索与审美贡献者,才真正具有肯定与存在的价值。古典诗词如大树参天,浓阴匝地,今天的作者应该接受和感激它的庇佑,但也必须有勇气有才力突围而出,逸出它的荫影,努力开创属于自己的新时代的新天地。今日的不少旧体诗词,既有太多的泥古不化,太多的古色古香,仿佛是古人作品失血的翻版,也有太多的趋时应景,太多的滥调陈腔,好像同一条流水线上制作的产品,总之是缺乏新意与创造,而真正的佳作不多,有如凤毛麟角。然而,文章分得凤凰毛,杜甫早已赞美过那些文中麟凤,蔡世平的词也是如此,它们叫我眼睛一亮,是因为它们是词这种兴于唐盛于宋而元明清余韵不绝的诗体在今天的新发展,为词这一古老的诗体提供了新的生机,为同时代的旧体诗词作者出具了有价值的参照系,也向以新文学顾盼自雄的主流文坛展示了旧体诗词并未衰竭的生命力。同时,它们也让广大读者增强了阅读的兴趣与信心:旧体诗词并非全是昨日黄花,它的佳作仍如带露的春葩乍展,养目而且养心。


蔡世平的词,在题材的开掘上提供了新意。题材,是根据作者的世界观与审美观选择提炼而成的,它是文艺作品中借以叙述、描写与抒情的社会生活现象与事件。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力,既表现在对旧题材开掘出人所未言的新意,也表现在不断拓展自己和前人未曾涉足过的题材领域,感知和征服新的题材。西谚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如田园、山水、边塞、友情、爱情、乡情等等,这些就应该是传统的题材范畴了,前人已经作过充分的精彩的表现,亦步亦趋的哪怕是可以乱真的重复,都是毫无意义的,有谁不知道仿制品与真品的价值区别呢?然而,中国的古语有云:日日新,又日新。即使是旧题材,也要力求新表现,蔡世平的部分词作就是如此,如《临江仙·听色观音》:“总把天南地北,写成眼角眉心。相思句老几时新?翻愁扬柳曲,不见竹枝声。  便到梦边听色,又于酒后观音。也曾湖上剪流云。裁红时女服,妆绿一天春。”剪翠裁红,情长儿女,有古典词的血脉,更有现代词的风韵。作者年轻时从军西北,戎马生涯十有余载,其边塞词与古典的边塞诗词一脉相通,又展现出新的风貌,如《生查子·月满戍楼》:“叶落响秋声,行也西风客。才送洞庭星,又赶昆仑月。  明月满戍楼,兵老乡思切。似见故人来,对看天山雪。”既是也不完全是唐诗中的“高高秋月照长城”,既是也不完全是宋词中的“浊酒一杯家万里”,戍边与怀乡交融,明月与征人映照,明月如故人而和作者一起对看天山之雪,构思新颖地从侧面抒写了新时代军人的胜概柔情。又如在农村题材方面,从诗经中的《七月》、《硕鼠》、《伐檀》篇开始,中国文学素有关注农民与农事的传统,蔡世平的《贺新郎·寻父辞》、《蝶恋花·路遇》、《定风波·落卷坡居住记》等篇,均是以当代人的眼光观照传统的农村题材,“土屋柴炊锅煮泪,真味,民间烟火最熏心。”不像古代诗人那样多是出于同情与悲悯,农家子弟出身的蔡世平,对世上疮痍民间疾苦更多的感同身受,血肉相连。


除了旧题材的新表现,蔡世平的一支健笔还伸向了新的题材领域,那是前人未曾问津或很少表现的疆土。如写少数民族历史与文化的《贺新郎·题龙窖山古瑶胞家园》、《万年欢·踏月瑶娘》,如咏新石器时代遗址的《一寸金·青山石斧》,如凭吊抗日战争中死难同胞的《满江红·青山血祭》,如着眼环境保护问题的《临江仙·洞庭迷魂阵》,都是别开天地之作。细小甚至近于琐屑的题材如“牙痛”,大约是古今都无人将其引入诗的殿堂的了,蔡世平却将知天命之年而生齿病与三年困难时期母亲携他去洞庭湖边挖鸡米充饥的往事联系起来,写成小中见大而又洋溢亲情人性的一章:“牵手母亲湖上去,黄花黑土蓝田。草根粗细齿堪怜。嘴边鸡米汁,犹觉一春甜。  咽雨餐风人五十,而今齿动须坚。如何好梦慰娘眠。霜天欺落叶,难嚼五更寒。(《临江仙·牙痛》)重大如北京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谭嗣同的故居,那本是一方胜地与圣地,但如今仅仅只是区级文物保护单位,而且挤住二十多户人家,寒伧破败。我孤陋寡闻,似未见有人题咏,而蔡世平却一而再,作《夜飞鹊·题莽苍苍斋(二首)》,第一首讴歌大丈夫奇男子谭嗣同的壮烈往事,第二首却落笔于眼前的现实:“先生在家否?墙老檐低,尘多草杂人稀。百年心事和谁叙?林头冻雀唧唧。泥窗吐烟火,幸民间土灶,暖了霜衣。红楼影里,莽苍苍,空带愁归。还盼夜来风细,行走也悄悄,莫碍眉须。凉月寒枝自语:燕山起壁,湘水浆泥。书斋整理,与英灵,有个身栖。是人间雄鬼,昆仑比立,几个男儿?”作为英烈的同乡后辈,我诵之再三,不禁悲从中来而不可断绝。


蔡世平的词,在语言表现上也提供了新机。语言不仅是文学的载体,而且也是文学的本体,没有高明的语言艺术,就没有优秀的文学作品。当今许多旧体诗词之所以平庸,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在语言上不是掇拾古人的牙慧,就是落入时人的俗调。蔡世平的词语言,着意提炼生活中的口语入词,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活色而生香,如“乡里汉,城中久住,亲昵还是泥巴”(《汉宫春·南园》);“小花小草小风摇,歌踏外婆桥”(《风入松·山行》)等即是,但其语言更引人瞩目者是“陌生化”,正是因为语言的陌生化,才使得他的词有别于芸芸众生之作而一枝独秀。


语言的“陌生化”,是俄国十九世纪形式主义批评学派什克洛夫斯基在《艺术作为手法》一文中提出的命题,其要旨就是倡导思维的求异性,在语言的组合上打破常态与习惯,力求语言组合的新奇性与新鲜感,给读者以惊喜的美感享受。文心中外相通,中国古典诗学中的“无理而妙”、“反常合道”、“惟陈言之务去”等等,与西方的“陌生化”理论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在蔡世平的词中,隽语妙句俯拾即是,读来口颊生香,就是因为他在尊重汉语规律的基础上,追求语言组合方式的非习惯与非常态,因而呈现出现代汉语的新意与生机。“数点星声,几多萤语,晚蛙题句南塘”(《满庭芳·忆旧》),“柳上黄昏莺啄去,堂前明月夜衔来”(《梦江南·明月黄昏》),“昨夜蛙声染草塘,月影又敲窗”(《燕归梁·乡思》),“思绪戌边长,落照沙荒,少年心气剑声香”(《浪淘沙·月影浮霜》),“竹阴浓了竹枝蝉。犬声单,鸟声弯。”(《江城子·南苑纪事》),这种用语新奇洋溢汉语美感之作,岂是那些语言钝化程式化通用化之篇章所能企及的吗?


我以为中外古今的作家,大略可以分为“一般”、“优秀”、“杰出”、“伟大”四级。世平词作的瑕疵与不足,我已多次“耳提面命”,此处不赘。他已是当今的优秀词家了,如能保持未出道之时谦抑的初心而不自我膨胀,如能对辉煌永恒的古典诗词和诗人有足够的认识与敬畏,如能超越世俗的名缰利锁而虔诚顶礼诗神,如能扬长克短,奋力精进,“杰出”那一标高就在前面等待着他。

 

二〇〇七年写,二〇一八年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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