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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今天 李青

 陡势横桥108 2018-08-03

第一次睡火炕,硬且烙身,他想,北戴河的沙滩也暖但很软。二叔盘在炕中,一脸皱纹看不清鼻目,说:“你爹在城里睡过弹簧床了吧?”他点头。爸爸去世时是副局级待遇,四室一厅,配专车。他不想给二叔讲,二叔便不问。屋是刚造好,飘着土腥香味,二叔从窗台撬下一块垫板,昏黑,有字依稀可辨:狗崽子。“你爹命好没挂上这玩意儿,以前我总挂。”二叔皱纹里浮出笑。“我爸也挂过,‘文革’时。”二叔“哦”了一声,“也没跑了?成了!他不回来也算说得过去。”二叔满意地闭上眼,吸烟。烟雾绽出好大的花。爷爷是地主,百亩地的土财主。那一年爸爸二十岁,二叔小他一岁,八路军出关进东北,两人私下商量去当兵。谁去?两人吵架,背着爷爷。

    二叔自小聪明,喝粥时给爸爸的碗里点了一撮巴豆,爸爸泻了三天,人躺在炕上动弹不得。黑夜,二叔摸到跟前说:“哥呀,我走了,你照顾爹。”爸爸一声不吭,二叔便走,爸爸爬起身说:“哥送你一截子。”走到当院,爸爸说:“到窖里拿两块饼子,道远抗饿。”二叔看着满眼淌泪的爸爸,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扭身掀开窖门钻进去,爸爸拼着力气撞上窖门用石头顶住:“哥对不起你了。”那一年是1946年。后来,爸爸随着四野一纵杀进关里就再也没回过老家。尽管二叔每年都要写来一封信。爷爷和二叔的日子难过。爸爸偶尔寄钱,却从不提回老家,倒也少惹了许多麻烦。“你爹有出息,不像我一辈子猫在山沟里。唉,他怎么就不回来一趟呢?怕我沾他呀?”二叔的长烟袋在炕上画着圈,一个套一个,好长。

    他无言,仰脸看屋顶。如果当初是二叔走了,他今天会是个什么样?还会有他么?白天,二叔的两个儿子抽空来看过他,他问:“你们在哪儿工作?”“家里编筐,卖给乡里盛水果。”“收入不少吧?”“不少,一天5块钱。”哥俩看着他嘿嘿笑,憨厚。问道:“你要去美国念书?坐飞机?”他默默点头。二叔拍着他肩:“美国那疙瘩我们在电视里看过,楼老高人的鼻子也老高,就是光有杀人的,加小心呀。”他心里暖烘烘的。在城里没有人这样关照过我。我总觉得爸爸对不住二叔,尽管二叔从打见面一句也没提起过1946年那个至关重要的夜晚。

    窗外的西北风刮稀了星星,火炕越来越热,他从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这是爸爸临终时交给他的。“你回趟老家把这5000块钱交给你二叔……这钱我存了40年,每月10块,我回不去了……”爸爸老泪纵横。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爸爸哭,也就是那一天他知道了爸爸和二叔之间的故事。

    二叔接过钱很平静,问:“你爹掉眼泪了?有眼泪就好。”二叔说着跳下炕,从地柜里捧出一个黝黑的瓷坛,那瓷坛的釉面斑驳无光。“等了你爹40年。你爷爷临死时把这埋到土里,闹‘文革’的时候也没抄走,你来了就给你了,长子长孙。你爷爷也能合上眼了。”一坛银元摊到炕上,白粲光闪。他目瞪口呆,二叔说:“200块大洋,你爷爷没动过,我也没动过。”他背过脸去,他捋不清这些刻在昨天铭在今日的故事,他只觉得世界上的故事太多太长,他要读一辈子。“其实,那宿你爹让我下窖去拿饼子,我就寻思清楚他的意思了,家里总得留个人呀……”二叔也流泪了,一颗一颗淌到皱纹里。他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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