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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处高寒地,谁可话凄凉

 明八威的图书馆 2018-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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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之遗像(1886-1956

小注:润梅的婆婆即我的奶奶。我于2016年12月19日曾涂鸦了一篇《奶奶逝世六十周年祭》发在微博上,那是有关奶奶活在人世间的唯一比较详尽的文字记载。有兴趣者可以参照一阅。

 

 

一九五五年,大年三十,年夜饭的餐桌上。润梅夹了一个炖得恰到火候、随即又红烧了的鸡腿送到婆婆碗里,并且说:“我们家号名(即名义上的意思)养了不少鸡,但一年到头又都难得好好地吃上一回鸡。平时连饭都是饥一餐饱一餐的,更谈不上什么营养不营养了。您老七十岁的人了,已经到了非肉不饱的年龄段,不吃点营养是不行的。”婆婆又把润梅放在自己碗里的鸡腿夹到了润梅碗里,并对润梅说:“我反正老了,吃好吃丑不要紧。你一年累到头,上养老,下养小,里里外外,是坨铁也会磨光呀,鸡腿理应给你吃。”“俗话说得好,后生家,有吃在后,您就用不操这个心了。”婆媳两人为了鸡腿该谁吃谦让再三,最后还是润梅说服婆婆把鸡腿吃了。

待到她们收拾妥当,给两个小孩洗了澡,洗了衣裳,村里已经有人点响了封财门的鞭炮声。婆媳两还得把衣服烘干,让他们明天起来有干净的衣服穿。照理,过年要穿新衣服,但她们家现在哪里置办得起?只好把旧衣服、旧鞋子洗干净、烘干,让他们穿起来感到舒服点。反正今晚要烧火‘坐岁’。坐岁是不能黑灯瞎火的,而是要红红火火的,因为这预示着新年的彩头。——平时可不敢这样,为了节省开支,得早早地把火封起来。本地不是产煤区,烧煤要到十多里的路上去挑。关键还是没有买煤的钱。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没有亲身经历过,谁也不能真正地体会这句话。为了不吃生米,绝大多数时候,润梅家是就地取柴——到后山捡些枯枝落叶,到几里路开外的山里去伐樵取薪。立冬以后,天气实在太冷了,润梅家也不得不生上了煤炉。那都是润梅的劳动成果换来的:她学会了扎草鞋,一双草鞋五分钱,六分,扣去成本,赚个两、三分,这是她利用晚上或者下大雨的天气所做的事情;她学会了挑罐子(泥沙罐,多用于烧茶叶开水,故当地又称细茶罐)卖:她们——几个社会处境同一类型的伙伴,从窑厂籴来一担罐子,大大小小几十个,然后走村串户去叫卖,从中赚点进销差价,这可是要天气好的时光。实在不行,她就得挑煤炭卖。这些,就是后面集体化以后发明的术语:抓副业。当然,润梅的主业还是种田作土,出米谷丝麻,奉公纳粮,养家糊口。这就是婆婆所说的里里外外吧。但凡经历过如此种种生活的人,鲜有不改变其性格者。甚至影响其终生。比如润梅,由于亲历过生火的艰辛,她就一辈子没有烧过一炉红彤彤的煤炭靓火。哪怕是几十年以后,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每天早上起来,她得生火:用柴棍把藕煤烧得半红,当然,这个过程中,她得合理忍受浓烟的熏陶,十点以后的早餐,三点以后的中餐,七点以后的晚餐,一共用了三个煤球,还有半个没烧完,她还得‘放火’——把它夹出来,留待明日生火时再烧。不过,柴火,尤其是茅柴火,她就烧得呼啦啦响,火舌往外吐。那时候的茅柴,只要留心,进进出出带些回来就是。还有,她知道,人的身体是需要多种多样营养元素的,尤其是在生长发育期的小孩。而她们家哪里顾得上这些,能有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但是,润梅还是暗自下决心要尽自己最大努力来改善这种状况,不然就会影响小孩的一辈子。她把目光水里的小鱼小虾,田螺蚌壳等等,希望用这些来弥补钙质,改善生活。由于身上的任务重重,所以润梅只要外出,就绝不会空手而归。

当然,婆婆在家也决不会闲着:她要照看小孩,还要管住一群大大小小的鸡,不要让生蛋的鸡把蛋生在外面了。一个鸡蛋三分钱呢。

婆媳两围火炉对面坐着。她们各自膝盖上罩着一件已经干了八九成的衣服,四只手上还拉着一件七八成湿的衣服的角,烘得一屋的暖气腾绕。即便今晚就是过年,她们也不烧油点灯。不是吗,炉火和雾气已经把小屋子里的光线调和得恰到好处了:原本油黑的四堵墙上,现在泛出淡淡的红光,且时时有轻轻的雾气拂过,有如黝黑健康人的脸盘,渗出了汗水。室内这种气氛与从窗外渗透进来的浓厚的过年气氛相掺合,糅合成了她们家独具特色的过年氛围。在这种四处弥漫的氛围下,婆媳两的谈话自然也离不开过年。这也难怪,小人物,不,就是叫花子,恐怕也有自己的年终总结和年度计划,尽管他们不会有这么复杂的叫法。

“今年(指一九五五年)就依你的了。明年我来安排。我要养四只大骟鸡到过年,到时候我们家每人吃一只骟鸡。”婆婆又把话题绕到了吃鸡上。这也难怪,今年的年夜饭上的吃鸡,她们是进行了重大的改革。按风俗,过大年,每家每户餐桌上的一碗鸡肉是不能少的。并且要求是公鸡或者骟鸡。由于它们不能生蛋,而资源(鸡窝就在衣柜下,衣柜就在床的旁边,还有喂食等等问题)又有限,润梅家一般只养一只骟鸡。刚好应付过年的。早先几年,这只鸡往往只是年三十在餐桌上摆一下,敬过祖宗,就要等到正月初二才又上桌,因为这时来了客人。他们是婆婆前夫的儿子以及儿子的儿子们。他们一来,鸡碗就腾得一干二净了。弄得养鸡人及其家人倒吃不上鸡肉了。婆媳二人就商议:客人固然要招待好,但是自己的家人也不能亏待了。一年盼到头,好不容易真的过年了,却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于是婆婆毅然决定:今年这只鸡自己吃了,客人来了,我们吃什么,他们吃什么!对于婆婆的决定,润梅尙有几分犹豫:“年年的规矩,今年破了,龙乃集他们会有意见呀!”龙乃集就是婆婆前夫的儿子。在这个是亲非亲、大家避我唯恐不及的年代,润梅多么希望能够有人伸出一双手,即便仅仅在自己遭遇不平的时候,能够张开嘴巴声援一下也好。因此,润梅对他们是很客气的。婆婆叹了一口气,说:“他呀,我知道。像全了他死去的老子,就是挑一担盐,也腌不了他的挛心。随他去吧。”见婆婆态度坚决,润梅也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其实,早几年,润梅新来这个家的时候,婆媳两的关系也和常人一样,磕磕绊绊是难免的。那时候,公爹健在,他是家族里学校的校长,中医兼炮兵中尉,当然也是家中的老大。婆婆再嫁过来后育有一男一女,女儿已经出嫁,男孩即润梅的丈夫,常年在外闯荡,她有时也想找回点家长的尊严,而润梅在娘家从小娇养惯了,大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风范,尽管嫁过来已经改了许多,但还是有不少地方留给了婆婆指责的口实。老大却不允许她嘀嘀咕咕。因病卧床的家中老大把床板蹬得山响,冲婆婆骂道:“数你嘴多。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子货(大意是指身子板的素质)。她不是个吃活偷懒的人。到时候能够做的她会做,不会做的咬紧牙关她也会做。”噫吁兮,公爹真不愧为有识之士,真是慧眼独具啊!若干年以后,润梅回忆起这个情景,不由得发出了感慨!那时,婆婆却只得憋着气忍了。但是,心里总有点小疙瘩。直到最近几年,一家人遭逢变故,只能相依为命,更是多亏了润梅矢志不渝地苦苦支撑,她这个长者才能活到今天,她们在一块天地才能够继续有个家的样子。她就亲眼见过,在类似这种情况下,就有好几个人年轻女子腿一抬就跑了,哪管你老老小小怎么过?因此婆婆心里的疙瘩全消了。润梅呢,她将心比心一想:人总是会老的,总有走不动的一天。人们常说,养儿防老,她儿子现在不在身边,理应由我这个儿媳来承担这个责任。再说,屋檐水点点不差,今天我对婆婆怎样,将来我做婆婆了,人家也会对我怎样。因此,婆媳两的关系胜过一般的母女关系,更胜过了龙乃集。

婆媳两聊着聊着,渐渐地,婆婆露出了一脸的倦意。润梅赶紧劝说婆婆上床睡觉,她自己呢,还要把烘干的衣服裤子上的几处破烂地方缝补好,她要让孩子们也有一种过新年的感觉。这时,她不得不把灯芯点燃了。在油灯下,润梅缝补了好几个补丁。她把衣服折平,放在床边。熄了灯,准备上床躺一下,可是,这时窗外已经微微地投入了淡淡的白光。天都快亮了!这可是头月头日,新年大岁、开头发市的,我这个当家的此时不能睡下,润梅想。村子里四处响起了开财门的鞭炮声。她家既不封财门,也不开财门,原因是财神没有给她家卖鞭炮的钱,想必财神是很清楚的。不过,润梅也还是象征性地把家门打开了。没想到,竟然刚好有两个和大儿子一般大小的小孩过来拜年了!润梅赶紧张罗着开水,瓜子花生什么的。儿子也都起来了,大家互致新年快乐!小房子顿时热闹起来。但是,婆婆却仍旧睡着。润梅走到婆婆跟前,毕恭毕敬地跟婆婆拜了年。婆婆轻轻地回了一句“万事如意”,接着就要润梅“带他们先吃吧,我要多躺一会儿。”润梅只好挂着心事,带着笑脸和小客人们一起喝了碗开水。两个儿子也到奶奶跟前拜了年,然后一道出去了。润梅即刻端了一盆热水给婆婆擦脸。婆婆对他说:“我可能是昨天晚餐吃得过多了。躺下来就感觉不舒服。你带着他们好好地过年,不要管我。七十岁的人了,啰嗦总是难免的。”润梅说:“大过年的,我先弄点什么给您吃吧。”润梅多么希望婆婆和大家一样,高高兴兴地过个年。婆婆说:“不想吃。要不就给我喝点水吧。”润梅就熬了一碗姜汤水,加了红糖给婆婆喝下。“姜汤是散寒的。喝下后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可是,婆婆一整天都没有起床。润梅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她想去请医生过来看看,——那时乡下只有中医,但婆婆执意不许。“一家人一年的彩头呀!再说,那个郎中势利得很,前年五月,我从他老婆手上借了五筒米,水都开了,准备下锅了,他都赶过来要回去。他说刚从外面回家,他老婆不知道自己家里也没米了。还不是怕我们还不起!早年,你公爹在世时,他对你公爹执弟子之礼。逢年过节都要来看望......这样的人,现在他会来吗?”婆婆断断续续地说。

正月初二早上,润梅见婆婆还是不起床,只好硬着头皮请来了这个郎中。他看了看润梅婆婆的舌苔,又号了一下脉,说:“脾胃虚弱,运化失常。”然后开了个药方,润梅即用红包形式封了双倍出诊费给他。然后去村里的中药铺抓了五副药回来,先熬一剂给婆婆吃。但是病情仍然没有起色。初三清早,婆婆对润梅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你公爹过来接我。我生了气,对他说,那小孙子还这么小,谁忍心离开?我不去。你公爹说:‘好吧,那就过七、八年再来接’”。润梅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公爹去世五周年了,现在要接人,岂有好事?但为了安慰婆婆,她说:“不去就没事了。你好好养病,养好身体了带小的,他跟你好亲啊。公爹会保佑您,会保佑我们全家的。”她随后给婆婆喂了药和几口米汤水一样的稀饭。婆婆微微地动了下头,表示同意。这样将息着到了正月十四中午,婆婆竟然精神倍增,胃口大开,下床自己吃了一碗饭。饭后,还习惯性地抽上了一袋旱烟。然后,仿佛带总结性地、以一种似乎非她本人的口气对润梅说:“何家的祖宗前世也不知积了多少德,才让我得到了你这样的好媳妇。这些年,何家处在危急存亡之秋,存亡续绝之际。你单枪匹马,携老扶幼,四苦吃尽。(这一段话,润梅感到有点类似公爹的口吻),你自己年纪轻轻的,守在这里,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还要累得天昏地黑,图个什么?我一想起来就难过。我实在不愿意离开你们。但这两天眼一闭就见你公爹在催。我百年之后,你就更加孤单了。一肚子的苦水也不知道往哪里吐,凡事打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了。他们两兄弟才这么点大,带大他们还有下来呢。今后就全拜托你了。”说着说着,婆婆不禁哽咽了。润梅至此意识到,婆婆今天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不觉一阵心酸,也泪眼婆娑了。

正月十五清晨,婆婆还是被公爹接走了。润梅想到:公爹所说的过七八年来接婆婆,莫非就是指的十五日——刚好两个数字的和?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又是赶的日子。润梅托人把婆婆去世的消息传给了来赶墟的龙乃集他们。可是,从龙乃集那里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嫁出不为母。此人的生死已与他们无关。其实,他们正月初二才见过面,只是不像往年一样,美美地吃上一碗全鸡晏。

三十而立的润梅真正‘当大事’了。从借棺材到婆婆入殓,从请轿夫到公厅入棺,大大小小的事都得她这个孝子本人出面。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但凡以前规定应该由男人出面办的事情,到她这里就都可以办了。比如,请轿夫。原来经昌孝劝说,几个热血汉子已经答应,看在润梅家如此困难的份上,大家只拿一双草鞋,一块白布,吃个早餐,其余的就算帮忙出把力气,把老人家送上山算了,反正又不远,路也不难走。可是第二天那个成头的却找到润梅,说是做不到,要把草鞋退了,要她另请高明。这时,事情犹如燃眉之急,润梅只得又是封包,又是给他们加餐的,尽可能满足他们的条件。昌孝后来告诉润梅,本来大家都说好了,但这个头说是不能开了这个口子,免得坏了他们的规矩,影响他们以后的生意。到底是头啊,眼光就是看得远,他们家现在就是子承父业的在干。

润梅咬紧牙关为婆婆找到了人生最后的归宿。待到众人散尽,诸事已毕,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子里撕心裂肺般地大哭了一场,仿佛一股股被压抑已久的强大气流冲出了瓶颈。她既是在为婆婆而哭泣,也是在为自己而悲嚎。是的,诚如婆婆所言,以后,自己将更加凄凉,更加孤单。但她绝不会因此而低头,向命运、向人生,向社会的种种。

大哭之后,润梅感觉到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心中生发、凝聚。随后,她吟诵小诗一首,以状自己当时的心境,以明心志,同时,也算是为自己今后的人生打气吧。其诗曰:

雪后又着霜,

腊梅立枝上。

独处高寒地,

谁可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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