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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不要活成你的模样”

 冬竹456 2018-08-05

作者 / 董大宛



是谁

来自山川湖海

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我的妈妈平庸,俗气,整天只知道和锅碗瓢盆打交道,

没有品味,也不会打扮自己,

长大以后,我绝不会活成她的模样。”


十五岁的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我所羡慕的,或者说我想要成为的,是像朋友L的妈妈一样的女人。


L是我从小到大的邻居、同学和死党,我们的父亲又是生意上的朋友,我俩的革命友谊可以追溯到两人一起穿开裆裤的年代。


L的妈妈是个女强人,说的有逼格点,叫事业型女性,是某个品牌的大中华区副总。


她美丽、知性、优雅、雍容,她来学校接L时,总是穿着得体的套装,踩着七八公分的高跟鞋,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永远带着明亮的笑容,每一根头发甚至是每一根眼睫毛都美得一丝不苟。


哪里会像母亲,不懂得打扮自己,总是一身样式简单的棉麻素衣,头发也就松松垮垮很是随意的挽在脑后。


母亲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早上五点起床,因为父亲有明天早上六点起床晨泳的习惯,母亲会提前准备好父亲热身前用于补充能量的点心。父亲晨泳时,母亲会熨好他当天要穿的衬衫,搭配好袖口和领带夹,接着就是做早餐,我们一家人的喜好不同,父亲钟爱保山咖啡,我喜欢各种风味的水果奶昔,母亲自己则偏爱英式锡兰红茶。张罗完早餐,母亲会轻手轻脚地上楼叫醒我。她得一边忍受我糟糕的起床气,一边耐着性子手把手教我打温莎结。


等到送我坐上校车,收拾完碗筷,母亲得马上出门采购新鲜的食材。我曾无意间捡到母亲掉落在沙发边的小本子,上面记满了各类的食材和食谱,也难怪母亲总是清楚哪家超市的三文鱼大龙虾最新鲜,哪个品牌的橄榄油和芝士口感最好。




我曾经一度认为,全职太太是一项闲得发霉的工作,可母亲却总是很忙碌。


打理花园,收落叶,剪树枝,收拾房子,研究新菜式,学习拉花和烘焙。不过在每天晚上八点,不论母亲手头还有多少事情,她都会空出一个小时,叫上我和父亲,作为亲子共读的时间,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我念寄宿制高中之前。


每到周末,母亲会组织一家三口的家庭活动。有时是“鸡飞狗跳”的全家大扫除,有时是近郊的远足和烧烤。祖父祖母退休后,喜欢到全世界各地旅行,二老回国,母亲就会提前约好时间一同前去看望,并提前准备好小礼物,比如自己做的花果茶,或是一些健康美味的甜品。祖母向来是个和善健谈的人,看到这些后,总会一个劲儿地夸母亲如何温柔贤惠,有时也会在她的姐妹圈里“显摆”一把,甚是可爱。


然而,当年的我并不明白母亲在家庭活动上倾注的心血,也不曾细想如此融洽和睦的家庭氛围离不开母亲的付出。


母亲对这个家的爱,像细密的针脚,一针一线,尽是柔情。





十五岁的我所嫌恶的,不仅是母亲外在的平庸,更多的是她所代表的生活——单调、琐碎,无关格调与品位。


因为两家的房子挨得很近,L的妈妈有时也会顺道接我一起回家。


我总是格外享受路上的时光。我和L一起坐在汽车的后座,空气中弥漫着微甜的木质调香氛的气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在缓缓流淌……


L的妈妈工作很忙,总是在全世界飞来飞去,动辄十天半个月,有时就让L在我们家借住一段时间。


L常常对我们家光亮的地板、一尘不染的楼梯扶手和屋后满是鲜花的小花园惊叹不已。


“我妈妈她工作忙死了,从不干家务,只知道叫钟点工每个星期定时来打扫……上回阿姨还把我的海报给扔了,天晓得那可是签名版!唉呀妈呀心疼死我了。”


L很喜欢在饭桌上夸奖母亲的厨艺和插花手艺,每每听到这些,母亲也总是略带谦逊温柔地笑着。我倒是对此嗤之以鼻,戏谑地称之为“四十岁全职家庭主妇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L的外公早年移民海外,L的妈妈从小就在美利坚的土地上生活,接受的是“全盘西化”的教育。回国后,L的妈妈仍然是一个血统纯正的Party Animal,在繁忙紧张的工作之余,最喜欢奔走在一个又一个社交晚会之间,这份热情在L出生后也不曾削减半分。


“论一代享乐主义县城名媛的酒肉人生。”当我和L一起坐在她家阁楼的露台上,看着她的老母亲风风火火地坐上朋友的跑车扬长而去时,L嘴里叼着一根油光发亮的某龙牌大面筋,含糊不清地打趣道。


L的妈妈有时也会邀请母亲去她家喝下午茶,母亲却总是婉言拒绝,每当这时,L的妈妈就欲言又止,脸上带着淡淡的惋惜与遗憾,当时的我尚不能体会这其中的含义,只是愈发看不惯母亲寡淡无趣的生活方式


她仿佛有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晒不完的被子,熨烫不完的衣服,还有侍弄不完的花草。她不听歌,不看报,不读时尚杂志,不喜欢去美容院,更玩不来桥牌和德扑。


而在我印象中,父亲不止一次向母亲提及请个阿姨或是菲佣的想法,向来没什么主见的母亲却总是很坚定地拒绝了。“我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这种事情我自己来做也会熨帖着些。”


 



从小到大,有一个问题其实困扰了我很久:


母亲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父亲?


父亲少时家境并不算优渥,但祖父祖母一直坚持给他创造尽可能优越的教育环境。父亲和母亲认识那会儿,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刚刚留洋归国,风度翩翩,如今虽不及往日,但他身上那种儒雅的气质,一如当年。


反观母亲,虽长相还算出众,但一无事业,二无才学,整天同锅碗瓢盆打交道,从花园到厨房再到卧室,忙得像个陀螺,活脱脱的一个家庭主妇。


十五六岁的我正值叛逆期,课业繁重,心情不好时就会冲着母亲撒气,埋怨她古板和庸俗,埋怨她不懂加缪和毛姆,不读尼采和黑格尔。每当这时,母亲只会沉默不语,而这只会激起我对她更多的失望和不满。反倒是一向慈爱的父亲,总会忍不住呵责我几句,却被母亲以“孩子小,不懂事”的好言好语给劝住。


是啊,不懂事的我只将母亲的沉默当作无知,将她的宽容当作懦弱。


 



十七岁那年,外祖母突发脑溢血离世,作为独女的母亲在父亲的陪同下护送外祖母的骨灰回南方老家——那也是母亲从小长大的地方。


说来也是,那竟是我头一次回外祖家。


外祖父早在我出生前就已经长眠于地下,外祖母身体不好,被父母接到我们生活的城市后,一直住在近郊的疗养院。我每次去看她时,老人的意识都不大清醒,加之母亲很少在家中提及过往(就算提了我也没兴致听),我对母亲和外祖父母的情况知之甚少,只大概知道母亲年少时生活在南方,家底也很殷实。


外祖家的老宅于我而言像是一个充满魔力的秘境。那段日子宁静而悠长,我总是一个人待在阁楼里打发时间,某天随手拣了本《张晓风文集》,偶然翻到《母亲的羽衣》一文,读完后整个人如遭雷击,怔了半晌。


母亲的羽衣,又被她藏在何处呢?


那天下午,我独自一人走遍了老宅的角角落落。


我看见了楼下琴房里那架落满尘埃的钢琴、楼顶画室里一幅幅用色大胆跳跃的油画,看见了母亲闺房书柜上的米兰·昆德拉、北岛和张爱玲,看见了老相簿里的母亲——那个在毕业典礼上发表全英文演讲的女孩,那个在成人舞会上成为焦点的女孩,那个才情斐然,一颦一笑皆美得张扬的女孩。


 ——那是属于母亲的黄金时代


不知怎地又突然想起L妈妈的一番话:“宛儿,说来你都不信,你妈妈是我读书那会儿学校里头的女神,她的发型,她的裙装,甚至是她说法语时的腔调,都是我们这帮女孩子争着模仿的对象。”


是啊,母亲又何尝不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织虹纺霓,藏云捉月,然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把洁白的羽衣拍了又拍,无声无息地关上了箱子,藏好了钥匙。


她已经决定好去做一个母亲。她一直都负责地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是她自己锁住了那身羽衣。她不能飞了,也不愿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我的妈妈平庸,俗气,整天只知道和锅碗瓢盆打交道,

没有品味,也不会打扮自己。

但总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活成她的模样。”


二十岁的我在心里默念着,合上了日记本的扉页。

 

我来自山川湖海,

我愿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谨以此文献给全天下的母亲。

 

---End--

 
作者:董大宛,元知特邀作者。本文原创首发于元知共读,转载授权请联系国学君,微信号:guoxuegongdu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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