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恒 | 造园者说

康  恒

日本多摩美术大学环境设计系 学士、硕士

曾就职于枡野俊明设计事务所

2014年回国后创立七月合作社

2015年进入中国美术学院就读雕塑系博士

2014年12月4日，一场名为《三十亿年之缘》的枯山水艺术展在上海金融中心拉开序幕。来自日本的国宝级枯山水大师枡野俊明，现场制作了作品——“随缘庭”，取义：随缘分而行，用以完成他首次造访中国、携日本庭园艺术与当代中国文化进行的一次对话。

随行的康恒当时正在现场，身为弟子，他最能够切身体会到老师此行的不易：“山水本无得失，得失在于人心，老师非常期待能够让中国了解枯山水艺术，希望看到枯山水与中国文化再度融合。”

曾有位诗人写过：“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对于康恒这样的造园者来说，“对自然的敬意和珍惜身边的生命是造园的前提”。那一方能让人们沉浸其中、甚至触及到浩瀚宇宙的小小空间，倾注其间的也绝不止诗意。

以情商造园

“在不同场合中面对不同的人时，

要能随时转变自己的心态。

于工作如此，于生活更需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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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后，年仅19岁的康恒就来到日本求学，受到画家父亲的影响，他最早在多摩美术大学就读的是油画专业，接触造园则“纯属巧合”。

“我读了一年的油画之后，转入了建筑设计专业。”而当时枡野俊明正是环境设计学科的教授，一个偶然的机会康恒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负责中国项目的对接，他发现自己的感性思维似乎更适合做庭园设计。

▼庭园作品：《隐庭》

在日本，实践课程远远多于理论，这与国内极为不同。经历过初期的不适应，康恒渐渐摸出了门道，通过各种真实的项目课题积累了不少经验，期待自己也能设计出些颇有趣味的作品。

谈及老师枡野俊明带给他的，康恒却说自己收获到的并非那些实际的造园技法：“老师教给我最重要的道理是：完成一个项目不仅需要专业知识，更要靠设计者的情商。只有将各方面都调节到位，才能呈现出一个令人满意的作品。”

▼《隐庭》手绘设计稿

枡野俊明不仅是当代日本枯山水的主要代表人物，更是一名禅僧，许多禅宗思想自然而然地融于生活，并给了康恒启发。“老师告诉我们，在不同场合中面对不同的人时，要能随时转变自己的心态。于工作如此，于生活更需如此。”

作为枡野俊明的弟子，康恒时常能看到老师在每一个施工现场亲身演绎着“身体力行”四个字，不论是通宵还是下雨施工，依然亲力亲为在现场做监理。康恒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也沿袭到自己设计的所有项目中。

▼康恒在施工现场

康恒常会去现场，亲自挑选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他说这就是设计师在面对施工队时需要转变的心态。“因为当一份设计图纸画完时，这个项目才刚刚开始。你需要去到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工作，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安全和感受有人在意，面对工作也会更加尽心。”

完工后，康恒也往往会和工人们一起蹲在地上吃快餐，或者请他们在普通馆子里喝一顿酒，相处得像感情很好的朋友。

▼亲自上山挑选石块

而在面对客户时，康恒则会转变另一种心态：以专业水平让人信赖，成为园林的创造者而不是一个艺术家。

“最好的园林景观永远属于客户，不属于我们。”康恒说自己离庭园最近的时候就是在工地上，项目一完成就立刻交接掉，“每一个庭园都会随着主人的思维、生活方式，逐渐生长出它自己的样子。”

或许，这正是造园者应该具备的智慧。

每块石头皆有表情

“在适合的氛围里选用适合的材料，

庭园的好坏应该由设计师本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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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和出生自艺术世家有关，眼前这位戴着圆框眼镜、理着圆寸的年轻设计师，偏爱的事物不太符合年龄，却极契合自身的气质。“从大二开始，我就爱淘古董。”康恒笑着慢慢诉说起他的“淘货史”。

▼位于平安金融中心118层的中央石庭：《未央庭》

每周末早上八九点钟左右，日本大井町马场附近的二手旧货市场已经开始熙熙攘攘有了人声，各种卖古董、卖二手旧货的店家陆续打开店门，准备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

 

但那些真正有着丰富经验的当地古董玩家们却从来不凑热闹，他们往往在早上五点钟左右就会聚集到大井町的一个固定集散点，翘首期待运货车来时亮起的前灯。

每每车来，也就短短十几分钟，各种大大小小装满了各种旧货的纸箱被卸到地上任人翻捡，这些才是专业淘宝人等候已久的“猎物”，想要淘到好货，只能凭运气、靠眼力。

在这群人中常能见到一对老少搭档的身影，其中的中国少年就是康恒，而他跟随的老人渡边先生，则是一名具有丰富经验的古董玩家。

▼雕塑化处理的石材

两人经常相约在五六点的市场碰头，各自去淘换一堆东西，再回来比较评判。“渡边先生从来不会告诉我每件古董的真实价格是多少。”与大多数古董商不同，渡边先生似乎并不太看重一件古董的交易价值。

老先生总会先给康恒讲解一些基本的古董知识，然后再从每件物品的形态上分析：“器物上的光泽流动感如何，一只缺口碗又具有怎样的残缺美，这些与物品本身价格昂贵还是低廉并没有关系，价格都是人定的。”

▼庭园作品：吴兴路屋顶花园——《忘尘庭》

在这个二手市场里经过渡边先生的长时间训练，康恒不仅锻炼出了老练的识别古董的眼光，更建立起在学校里都不曾学习到的审美观。

而在这之后，他依然运用这样的方式精心挑选的，不再是自己曾经喜好的古董，而是一块块石头、一颗颗树木。

在康恒的眼中，每一块石头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表情：“每块石头大小总有不同，适用的场地就不同；也分暖色调和冷色调，需要根据场地氛围使用；上游的石头棱角分明，显得表情丰富，而下游的石头则更为圆滑平缓，比较安静。”

▼景观通过落地窗延伸到室内

但归根结底，每一个庭园所呈现出来的景观还是取决于设计师的审美，“在适合的氛围里选用适合的材料，庭园的好坏应该由设计师本人决定，这其实和淘古董很像。”康恒如此解释给我们听。

“对于器具来说，自己觉得它好那就是好，不需要听别人的。但人总会进步，审美也会随之提高，我前几年做的庭园和现在做的肯定不一样，自己慢慢地看、慢慢地学，有那么点进步了，我也会觉得挺好。”

用石材、植物说故事

“给我一个故事，我就可以用石材、植物将空间营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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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恒在日本一共待了九年，2014年回到国内后，他十分欣喜地发现：在中国，庭园文化已经渐渐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近两年中国的庭园研究慢慢开始多了起来，很多建筑师也会从庭园里抽取一些元素将它置入现代空间里。”

因着这样的机缘，七月合作社随之诞生。

▼在“无水庭”中亲手栽种植物的康恒

推开铁门，我们走进了位于淮海中路一条巷弄里的七月合作社。立于入口处，所能见到的小径极窄，路两边都是绿色灌木，康恒笑说自己因为工作繁忙已经很久没有修剪打扫了。

随着他的指引，再往里走，一转，顿时豁然开朗，内里竟另有洞天：高低起伏的苔地上植有不同种类的花草树木，与错落有致堆叠的石组一起，构成了一幅仿佛能听见潺潺水声的景致。

这便是繁华都市中独属于康恒的那片净土——无水庭，“庭中虽无水，却可以由石块和植物造出水边的景像。”

▼庭园作品：清乐庭 

沿着小小的四方庭园走，我们边观景边听康恒介绍起庭园知识。谈到自己的专业，他的语速开始不自觉地变快。

“所有的园林，都是体现当时社会价值观、文化体系或是文人墨客向自然寄托心灵的空间，每个时代都不一样。”虽然康恒一直在日本学习枯山水园林的造园技艺，但他从不赞成将日式的园林完全照搬回国内，“我们还在努力，想要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风格，现在的建筑应该有现在样子的庭园。”

回之根本，造一个庭园，如同以石为笔作画，“石头是天地之骨架，做庭园更是如此。用东方传统文化确定最早的规矩，再利用材料去充盈去改变，才算得上创新。”

“给我一个故事，我就可以用石材、植物将空间营造出来。”

▼上海玉佛寺庭院设计

正如位于上海安远路的沪上名刹——玉佛寺，在康恒的巧手营造下，虽地处闹市，却依然不遗余力地向人们传递着一份源于自然的深邃禅意。

与大多数寺院的迂回构造不同，玉佛寺分为东西厢房，在文殊殿的庭园里，分别置有五块平整的大石块，康恒说这是抽象化的“文殊五蕴”。“有些禅师画画，便会将思想从绘画中去体现，做庭园亦是如此。”

▼玉佛寺庭园细节

在中国佛教传统中，手持慧剑的文殊是智慧的象征，康恒便以此在后院竖起一块气势凌厉的“剑石”表示，庭外也大多种植着牡丹、茶梅等更显柔和的植物与之相映衬。

行至普贤殿，观感则变得刚硬，间隔的十组地形代表了“普贤十愿”，使得整个庭园都显得颇有趣味并富有深意。

▼以石材、植物营造深邃的佛寺庭园氛围

这样的设计在康恒眼中是更为适合当代的寺庙样式，也是他基于庭园雕塑化的一种新尝试。除了设计师的本职，他现今仍在中国美院攻读雕塑专业的博士，“现在的园林景观中石头全是雕塑，很小，但如果将雕塑变成了大体量的空间，让它和周围的植物、石块、背景都发生关系，形态语言将如何转化呢？”康恒正在寻找这个答案。

“对于人类来说，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还是自然的支配者，这是永远的课题。不同的文化形式都有其传统规制和不断变化的时代性，山有脉络，水有源头，路有宛转，树有根柢，虽有定理，却无定形，叠石、理水如同此理。”

▼康恒在自己设计的庭园中

因公司规模扩大，截至发稿前，康恒已经带着团队搬离七月合作社原所在地，乔迁新址后，他在朋友圈热情地邀请大家去做客。

但无论归于何处，他始终都在寻求自然与人之间最和谐的关系，期盼找到属于当下的庭园样式，在华灯璀璨、车水马龙的喧嚣世间，也能造出一方宁谧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