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峪颂摩崖石刻遗址外景 甘肃书法艺术有着深厚的历史底蕴,其丰富的汉代摩崖石刻资源,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重要的历史地位。现存甘肃省张家川回族自治县、镌刻于东汉和平元年(150)的《河峪颂》摩崖石刻,为目前陇右发现的最早官方典型摩崖石刻。东汉是中国书法实用兼抒情“两栖”发展的关键阶段,也是隶书和别体共融,完成隶书审美艺术转换的重要时期。《河峪颂》摩崖石刻,是汉字演进由篆而隶、由隶而楷嬗变发展中不可多得的实物佐证,具有承前启后的历史作用。在关陇道和陇蜀道上,《河峪颂》还与辞赋家、《非草书》作者赵壹,《西狭颂》等摩崖石刻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同时,在中国书法艺术史和甘肃古代艺术史中有着特殊的文化意义。 刊石壮关陇 古道照颜色 ——关陇道东汉摩崖石刻《河峪颂》文化价值初探 杨清汀 窦永锋 甘肃东部之汉代摩崖石刻,《西狭颂》早已为人熟知,然早于该颂21年的《河峪颂》,至今藏于深山人未识。本文就《河峪颂》的内容、书法、作者以及与关陇道、陇蜀道相关摩崖石刻的关系作一初探,以就教于方家。 河峪关位于今甘肃省天水市张家川回族自治县恭门镇,扼控陕甘交通孔道,两汉之际为防卫诸羌要地。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朝廷为确保关陇故道畅通,在恭门镇河峪关设置驿马,史称“河峪关驿”。为抗击羌人与匈奴对汉朝西境的侵扰,东汉汉阳郡太守刘福(字伯寿)下令屯兵恭门镇河峪关。同时,率领民众整修关陇古道,为朝廷度陇西征提供交通便利。东汉桓帝和平元年(150),为纪念故太守刘福的历史功勋,由汉阳郡郡吏赵億奉命负责,经吏民通力合作,在恭门镇河峪关东北山麓建造并镌刻该摩崖,将刘福善政亲民的君子之德和施惠于民的显著政绩昭告后世。 《河峪颂》摩崖石刻距今一千八百六十七年,历代金石著述均无记载。民国方志、金石学家张维(字鸿汀)的《陇右金石录》虽收载甚夥,亦不见著录。直至20世纪80年代初,方被有识者发现,以颂之主人名之,被称为《东汉故汉阳太守刘福功德颂》。因摩崖石刻地处恭门镇河峪关,又依地而名之《河峪关颂》,简称《河峪颂》。该摩崖石刻1987年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2016年6月1日,经甘肃省政府核定公布为第八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河峪颂》依摩崖既凿又锉,刀法干练,劲健质朴,古意盎然,浑脱无拘,虽经两千年风雨而笔意尤在,魅力无穷。 经笔者初步研究,《河峪颂》摩崖石刻传递的文化信息十分丰富,有几个显著特点:(1)该摩崖为德政颂辞,古隶书体,是当时通行的摩崖体,亦是由古隶向八分过渡不可多得的实物佐证,其自身书风特色鲜明。(2)建造者郡人赵億,或与陇右著名辞赋家、《非草书》作者赵壹有诸多拟似的关联点(详见下考)。(3)该摩崖与陇蜀道邻郡的《西狭颂》等摩崖遥相呼应,而《西狭颂》《郙阁颂》的颂主李翕恰巧是汉阳阿阳人,也就是说《河峪颂》在李翕的老家,诸摩崖石刻间有互动关系,等等,不一而足。《河峪颂》更多的迷雾,因文化视野的拓展,其研究视阈将不断扩展,价值会愈来愈得以彰显。 关陇道张家川段路线示意图 2《河峪颂》释辨 《河峪颂》摩崖石刻,依崖面因势镌刻而成,距地面约2.5米,总体略呈梯形,无界栏,残高2.5米,宽1.1米左右。因该地石质肌理驳杂,崖面裸露,尤其经过近两千年的风吹雨淋,自然浸蚀严重,崖面显得非常粗糙,中下部脱落严重。行文依照常规自上而下、自右而左刊刻,字体为阴刻古隶体,造书者为赵億。以单独古隶“汉”字为碑额,字径约25厘米。碑文字径约6厘米左右,计15行,行约18字,共270余字。因残损泐蚀严重,字迹多漫漶不清,现存不到130字,可辨者仅114字。清冯云鹏《金石索》曰:“就其山而凿之,曰摩崖。”故《河峪颂》可归于摩崖之属。《甘肃古代石刻艺术》和《张家川县志》《张家川史话》等均有收录,皆以《河峪关驿颂德碑》称之,但其释文脱误、臆增多达十余处,今依拓本辨之。其释文曰:
河峪颂摩崖石刻原石 释注: [一]和平元年:即公元150年。“和平”是东汉桓帝(132—167)的第二个年号,此年号仅用一年。《后汉书·桓帝纪》载:“和平元年春正月甲子,大赦天下,改元和平。” [二]汉阳:郡县名,即东汉时汉阳郡。汉阳在西汉水以北,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置天水郡,治平襄(今甘肃省通渭县境)。东汉明帝永平十七年(74),由天水郡改置,治冀县(今甘肃省甘谷县境),属凉州辖境。即今甘肃省定西、陇西、礼县等市县以东,静宁、庄浪等县以西,黄河以南,嶓冢山以北地区。清宣统《甘肃新通志》载:“汉阳治冀,即今伏羌县地。三国魏时,复改为天水郡。辖冀县、西县、望垣、上邽、陇县、略阳、显亲、獂道、成纪、阿阳、平襄、勇士等十三县。其辖县大部分为西汉旧置,未有变化,但亦有新置。”其中“上邽、西县原属陇西郡,东汉改辖汉阳郡;灵帝中平五年(188),分汉阳郡獂道置南安郡;建武八年(32),在汉阳郡新置显亲县,中平五年(188)又置新兴县。” [三]太守:《河峪关颂》之“汉阳太守”,即汉阳郡守。战国之际,列国在边境冲突地区设立郡之建制,作为综合行使军政权力的特别政区,长官称守、郡守。秦并六国,在全国设立三十六郡,以郡守为长官,由皇帝直接任免。西汉改郡守为太守,秩二千石,入为公卿,三公、九卿罢政,亦多出为太守。东汉设州牧后,太守遂为州牧或刺史下一级行政官。东汉调整郡官设置,裁撤都尉,职责并于太守。从此,太守成为统管军、政宰官,秩仍二千石。下设长史一人,助掌郡事。其太守职责,《后汉书·百官志》记载:“掌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常以春行所主县,劝民农桑,赈救乏绝;秋冬谴无害吏案讯诸囚,平其罪法,论课殿最;岁尽谴吏上计。并举孝廉,郡口二十万举一人。典兵禁,备盗贼。”“汉阳郡太守、长史下设诸掾吏,其中太守下设主记室史主管文书,功曹史主选署功劳,监察诸县则为督邮,还有五官掾、门亭长,诸曹各有书佐若干。” [四]汉景帝少子:指西汉孝景帝刘启第十四子刘舜(前152—前113)。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受封常山王,在位32年。汉武帝元鼎四年(前113)去世,谥号献。史载此人德行卑劣,为人所耻。由此可知,《河峪关颂》摩崖石刻所颂太守当为刘氏后裔,故《河峪关颂》摩崖石刻载:“君讳福”,即刘福。刘福先后出任“浮□令”(或为“浮阳令”,东汉属冀州渤海郡),又曾在幽州刺史部任职,其施政宽仁,以德为尚。刘福任汉阳太守应在150年之前,吏民刊刻此碑当在其去任后不久。然“刘福”其人,史书缺载。查考史料所载东汉顺帝、桓帝时期汉阳太守;《后汉书》中名“福”而时代相近者,据汉顺帝永和六年(141)《西羌传》载:“罕种羌千余寇北地,北地太守贾福与赵冲击之,不利。”时任北地太守的贾福其下距和平元年仅九年,由北地迁汉阳,地亦相近,且汉阳当时乃防卫诸羌之要地,以太守之职平调的可能性大。但无他据,仅供参考。汉安二年(143)“夏四月庚戌,胡羌校尉赵冲与汉阳太守张贡击烧(当)、(何)羌于参县。”故时为张贡任职。《后汉书·种暠传》冲帝(144)(种暠)时任(汉阳太守),能安抚羌人,行以教化,禁其侵略。《甘谷汉简》所载:“延熹二年(159)四月庚午朔十三日壬午,汉阳太守济(刘济)、长史億。”唯公元145年至158年间汉阳太守史书乏载,故刘福领汉阳太守之事或在此时。公元128年至143年,汉阳郡地震不断,余震频仍,使城池毁坏,疫病蔓延,郡内百姓四处逃难,导致人口数量大减。汉阳郡又地处东汉王朝与西北少数民族对抗的军事前沿,战火连年。145年以后,战争最为激烈,此时汉阳郡或被西北羌酋军事势力占领并统治。以致这一历史时期,相关事件史书缺载。 河峪颂摩崖石刻复制品 [五]幽州:古九州及汉十三刺史部之一。据《周礼·职方》载,“东北曰幽州”。其范围大致包括今河北北部及辽宁一带。周武王平殷,封召公于幽州故地,号燕。汉武帝设幽州刺史部,部刺燕地诸郡国。武帝开边,置玄菟、乐浪等郡,亦属幽州。东汉时,地方建制和行政区划大体沿袭西汉旧制。据《后汉书·郡国志》记载顺帝永和五年(140年)政区情况,幽州刺史部统辖郡、国十一,县、邑、侯国九十所。幽州治所在蓟县,辖境相当于今北京市、河北北部、辽宁南部及朝鲜西北部。 [六]刺史:职官。“刺”,检核问事之意。秦每郡设御史,任监察之职,称监察院御史(监察御史)。汉初省,旋复置。文帝以御史多失职,命丞相另派人员出刺各地,不常置。武帝元封初,废诸郡监察御史。继之,分中国为十三部(州),各部置刺史一人,后通称刺史。刺史制度在西汉中后期得到进一步发展,对维护皇权,澄清吏治,促使昭宣中兴局面的形成起着积极的作用。 [七]邽:秦置邽县,汉因之,置上邽县,初属陇西郡,后属天水郡,故址在今甘肃天水市,即史称秦州治地。邽与上邽名有沿革,地有变迁。汉取“上邽”者,一是以渭水为限,故邽县在清水,远离渭水,移至秦州(今天水市)则在渭水之滨,而渭水这一段是整个水系的上游。其次,“上邽”又是与陕西渭南之“下邽”相对而言的。古人以西为上,以高为上,以右为上,今天水市处长安之西,地势又高于关中,处陇右,故以“上”为冠。 [八]陇:古地名,今甘肃东部。又指绵延于陕西、甘肃交界的“陇山”。《说文》注:“天水大阪也。”《前汉·地理志》:“天水郡有陇县,陇县有大阪名陇坻。”《前汉·地理志》陇西郡。《注》应劭曰:有陇坻,在其西也。师古曰:陇坻,谓陇阪,即今之陇山也。此郡在陇之西,故曰陇西。 [九]造: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造,就也。又注:造,成也。汉碑款尾多书“造”字,此其证矣。如西汉始建国四年(12)《苏马湾界域刻石》有“始建国四年四月朔乙卯,以使者徐州牧治所书造”。《耿勋表》中为“熹平三年四月廿日壬戌,西部道桥掾下辨李祗造”。综合考察,其“造”字有撰文、书丹之意,或有监造之意,或兼而有之。 河峪颂摩崖石刻拓片 河峪颂摩崖石刻拓片(局部) 3、关陇古道与《河峪颂》 关陇古道和丝绸之路的形成基本同步。春秋之际,秦国势力逐渐扩展。秦穆公三十七年(前623),秦国攻取西戎,开地千里,使陇山(今关山)至陇西一线成为交通要道。自周秦至汉唐直至明代海运开通前,在长达两千多年的历史岁月中,关陇古道一直是中国连接亚洲、非洲和欧洲的陆上纽带,对丝绸之路的开通和中西方政治、经济、文化的交流影响重大。 关陇古道起于长安,包括关中、陇右,止于黄河沿岸。汉代至魏晋南北朝,是关陇古道真正形成的时代。汉武帝时,为了打通西域商路,派人两次探险,翻越陇坂,通过对沿途地理和北边敌情的了解,最后选定关陇故道为西进首选路线。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在平襄县(今通渭)设天水郡时,古道被再次整修,沿线“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寨”,建立了严密、完善的驿置体系和军事防御通讯系统。隋唐之际,此道成为军事、交通重地。继隋唐之后直至有清一代,关陇古道逐渐从繁盛走向衰落。其间,既有全国经济重心南移的原因,也与关陇战火频仍不无关系。 关山首伏宁夏,尾落甘陕,东望汉中、西控陇右,自古为长安通陇西的要隘。历代史籍称陇坂、陇坻、陇头、陇山。关山东麓陡峭险峻,西麓沟谷纵横。历代根据经济状况的不同而开凿了几条道路,但这些路均以岭高谷深、艰险难行著称。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位于甘肃省天水市东北部,文化历史悠久,是秦人发祥地之一和关中进入陇上的第一重镇。关陇道之张家川段,隶属关陇古道南道,为周秦时开通,纵跨陕西省陇县与甘肃省张家川回族自治县恭门镇,长约100公里,道宽3米,海拔2000米左右,其道路艰险,栈阁连云,是丝调之路南线从关中进入陇上的交通要道。因途经陇坂(今关山),初名陇坂道。西汉建陇关后,改称陇关道。又因途经汧阳、陇州,亦名汧陇故道、陇州故道。其道沿长安渭水北侧西去,循汧水过陇州(今陕西陇县)、固关镇,翻越陇坂到达分水驿(位于今张家川县马鹿镇东北10公里的老爷岭),进入张家川县境,其道又一分为二,然恭门镇河峪关是其无法逾越的交汇点。《河峪颂》摩崖石刻,即刊刻于这条要道的山崖上非常合理,可见古人对此摩崖的选址十分重视。 恭门镇地处关山西麓,距张家川县城十余公里,自古以来是关陇古道过境张家川之南北两道(秦家源道和陇关道)的交汇之处和古丝绸之路重镇。恭门镇河峪关襟山带河,凭险坚守,雄踞陇山东侧要隘,扼控陕甘交通孔道,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和关陇古道重要据点。秦昭王十四年(前293),为阻止西部羌戎等少数民族东进,秦将白起率兵翻越关山,度陇西征,臣服诸羌后屯兵弓门卧虎山。是年,为防御邽戎联合其他羌戎再次进犯,秦昭王命白起始筑“弓门寨”。汉光武帝时,弓门寨地属上邽东城所辖。东汉建武八年(32)春,光武帝刘秀派遣中郎将来歙率兵越关山,过河峪关,奇袭略阳郡(今天水市秦安县陇城镇),在龙山镇击败隗嚣。唐代关陇道南线,元代奉元南路,明、清秦陇驿道均经此镇。宋代之后,弓门寨曾多次修复,民国初年,移“弓门”二字为“恭门”。 当然,关陇古道还是一条文化古道。从《诗经》中的秦风篇什,汉乐府民歌《陇头歌》,到历代诗人赵壹、秦嘉、庾信、顾野王、王勃、骆宾王、卢照邻、王维、高适、李白、杜甫、岑参、权德舆、王仁裕、陆游、何景明、胡缵宗、宋琬、王铎、于右任等,都在这条古道留下了行吟的身影,以超时空的形态,共同谱成了苍茫之旅的文化乐章。也就是说,与《河峪颂》极可能有关系的赵壹以及大批历代文化名人,经此地歌之咏之,兴发感怀,为这条古道赋予了厚重的文化色彩。 4赵壹与《河峪颂》 《河峪关颂》落款署曰:“陇赵億建造”,我们认为,此“赵億”与汉末著名辞赋家、《非草书》作者、天水人赵壹有许多拟似关联点。今从以下几方面进行探讨。 第一,从壹、懿、億等字看。赵壹本名懿,因《后汉书》作者范晔是晋朝人,为避司马懿名讳,故作“壹”。本传当以“赵懿”为正。《后汉书》载:“赵壹,字元淑。”他书中多作“元叔”。“淑”为清善之义,正是对“懿”的解释,这是其时通行的取名用字法。而“叔”在古人表字中常见用以表排行。“懿”字《尔雅》曰:“懿,美也。”《诗·大雅·庶民》注:“好是懿德。”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十》载:“专壹而后可久。可久而后美。小尔雅及楚辞注。懿、深也小雅……抑此皇父。笺云、抑之言噫。古懿抑同用。懿抑壹三字同音。可证。古音读如一。十二部。今乙冀切。”其中“懿”的异体字中就有“意”“億”“噫”“譩”“䪰”“□”“□”“欬”等几种写法,故《河峪颂》摩崖署“赵億”之“億”字者,或为异体字,或为通“懿”之汉碑别字。 第二,从赵壹郡吏生涯看。赵壹“生于汉顺帝永建(126—131)前后,卒于汉灵帝中平(184—188)前后”。据《后汉书·赵壹传》载,他曾任过“汉阳郡计吏”等职,是一位才高自负、文辞过人的地方名士。赵壹于汉灵帝时期的建宁元年(168)、光和元年(178)两次赴京上计簿(报告郡内全年的人口、钱粮、盗贼、狱治等情况),均受到了当朝要人的激赏与推举,名动京师,但平生“仕不过郡吏”(时大司徒袁滂语)。赵壹早年虽“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摒”,甚至还“亦屡获罪,几致于死”,但他一直在本郡任职,是一位德行、辞赋、书法俱超乎时俗的干才。《河峪颂》摩崖石刻建造于东汉桓帝和平元年,即公元150年。如此推断,《河峪颂》建造之时赵壹年当25—30岁之谱,以其德望,为善政亲民的前太守承担营造《河峪颂》的任务,并非没有可能。 第三,从《甘谷汉简》旁测看。1971年12月,甘肃省天水市甘谷县新兴镇刘家屲汉墓中出土《甘谷汉简》共二十三枚。末简记曰:“延熹二年(159)四月庚午朔十三日壬午,汉阳太守济、长史億,下冀中西部督邮曹掾术亮、史叙、属县令长。承书从事下当用者如诏书,各实所部,正处。书到言,如诏书律令。”《甘谷汉简》相去《河峪颂》时仅八年。简文中之“长史億”与《河峪关颂》建造者“陇赵億”若为同一人,则《河峪颂》的建造当在其郡吏职责之内。当然,历史上的赵壹,是否任过“长史”,因笔者史料阙如,只是联想推测,有待进一步详考。 河峪颂摩崖石刻(局部) 第四,从“陇赵億建造”署款信息看。赵壹不仅是广义上的“陇人”,而且是狭义上的“陇人”,即地道的本地人。史书有关“陇”域之界定,有广义与狭义两种概念,《河峪颂》摩崖石刻处关陇交接之地,故“陇赵億建造”中,此“陇”是为划定关中与陇右界域,即为“陇右”广义之说,而非具体区域。但赵壹籍贯、生活、任职与《河峪颂》摩崖石刻所在地皆为东汉汉阳郡。华峤《后汉书》载:“赵壹,字元淑。汉阳郡西县(今甘肃天水市西南)人,嬴姓,赵氏。”“汉阳”,顾名思义,在西汉水以北。西汉水源于今天水市秦州区,在陇南市经礼县、西和县、成县、康县流入陕西。历史上西和、礼县一直为天水之属。东汉汉阳西县治地在今甘肃礼县东部、西和县北部两水交汇之处。其范围应包括今陇南礼县东部、西和县北部、天水市秦州区西南之地。今西和县城沿公路南行二十余里,“此地合坝镇赵家河村多赵氏人家,族谱流传已久,一九四九年以后据传此地曾有《赵壹墓碑》出土”,今不知下落。总之,作为本地名士和郡吏,以赵壹之综合能力情况,其造《河峪颂》的可能性非常大。 第五,从《河峪颂》摩崖石刻书法风格看。《河峪颂》属摩崖体古隶,书风敦厚沉稳,庄严浑穆。将其与东汉同期中原地区(表一)诸如《乙瑛碑》《李孟初碑》《孔德让碑》《孔君墓碑》《礼器碑》《郑固碑》《张景碑》等碑刻相较,《河峪颂》则一反常态,涵纳篆书结体遗意,而非波磔分明的典型八分书体,恰与赵壹《非草书》尊崇书写正道的书法风尚相吻合,更与蔡邕《篆势》意志相呼应,颇能体现赵壹对正统学术的忠实维护与坚守。 表一 《河峪颂》摩崖石刻与东汉同期中原碑刻书风比较
第六,从赵壹的艺术观念看。据元末明初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二记载:“赵壹,字元叔,汉阳西县人,作草书。”赵壹的草书虽不传,亦可知他是善书的,故《非草书》当是知者之言,能击中要害。又从他著名的《刺世疾邪赋》《穷鸟赋》等辞赋来看,汉末桓帝、灵帝之际,党锢之狱大兴,宦官、外戚、世族争权夺利,朝政黑暗、纲纪颓败、民不聊生,正统的经学已为人们抛弃,社会道德已至崩溃的边缘。他的痛心疾首,虽难济于世,但对本郡一些人的草书“余惧其背经而趋俗,此非所以弘道兴世也”(《非草书》)的忧患意识,的确是先知者的心声。以此来观之,《河峪颂》书风朴茂雄强,古劲方整而兼浑穆虚和的风格,与其政教德化的尚用文艺观是相合的,具有对儒家文化与古典美学的尊崇倾向。 整体审视,透过《河峪颂》外疏内密,敦厚稳重,外刚内柔的章法和书风,体现出阳刚之力与阴柔之气的和谐统一。无论是简练朴素的语言文辞,还是对汉隶体格的传承、个体风格的趣味追求及石刻整体的安排经营等,都严格遵循、体现着儒家的文教观和“文质彬彬”的审美理念。同时,作为记述贤达经世善政而书刻的《河峪颂》,也符合整体文化背景下的时代要求和审美规范。总此,我们抛砖引玉,在诸方家的努力下,若此颂果与赵壹的关系由拟似到进一步明晰,将对重新认识赵壹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有重要作用。 李孟初神祠碑拓片 选自河南美术出版社《汉碑全集三》 5《河峪颂》与《西狭颂》诸摩崖石刻 关陇道和陇蜀道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朝廷的政治、经济、交通命脉,文化历史悠久深厚。东汉时期,朝廷和地方曾经组织民众大规模地整修关陇道和陇蜀道。从关陇道之《河峪颂》残存文字、陇蜀道相关摩崖、碑记中完全可以看出当年修道建关的交通史实。同时,汉朝重视经学,推崇儒学,讲究伦理纲常和仁孝礼仪,而这一地区又不乏典籍有传的文化名人和历史英雄,这种社会思潮和客观历史条件,又影响了两道(关陇道、陇蜀道)“颂政”刻石风尚的盛行,遂使风格流派纷呈,并形成蔚为大观的局面。其实,位于关陇道的《河峪颂》和陇蜀道的《西狭颂》诸摩崖石刻,很可能都和一个人物有关,即李翕。从建造时间上说,《河峪颂》皆早于他处,作为汉阳人李翕,把《河峪颂》的影响带到他为政的地方,应该是有可能的,也具备其传播的因果关系。 东汉建宁三年(170),汉阳郡阿阳(今甘肃静宁、张川一带)人李翕(字伯都),出任武都郡太守,率众开通西狭栈道。之后由仇靖(字汉德)撰文并书丹,是为《西狭颂》。建宁四年(171)李翕又主持重修陕西略阳析里大桥和郙阁栈道。次年,仇靖撰文,仇绋(字子长)书丹作《郙阁颂》以记。两颂具以陈述武都太守李翕为民造福之德政。汉阳、武都两郡紧密相邻,关陇、陇蜀两道相接,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互动,老家的诸多方面,包括《河峪颂》的情形,不能不在李翕的任职地产生影响。李翕天姿聪敏,自幼入朝,深受儒家礼仪教化濡染,为官勤政务实。应该说,刘福宽仁济民的为政之道同样影响着李翕的吏治追求,他早已深知《河峪颂》之艺文寓教作用。明代文学家、书法家,并以德政闻名的天水人胡缵宗有言:“伯都历三郡,考之渑邑、成郡之碑,乃汉之良吏也。”他们在人生追求上都有见贤思齐的同感。 西狭颂拓片 选自河南美术出版社《汉碑全集四》 “东汉道家思想盛行,情感在文人意识中逐渐成为精神世界中的重要内容,书法亦逐渐成为表现人的精神品格和情感的方式之一。”东汉晚期,隶书高度成熟,处于正统地位,成为朝廷文告和纪功颂德、文书抄录、铭文记事的主流书体。同时,庙堂体、摩崖体、简帛体、铜铭体功用各异,各具其妙,并且固定为基本的书写模式。此时,尤其是摩崖体,“隶书特有的波磔笔画在凿刻过程中并不被强调,从而使汉代刻石中的隶书表现出更多的篆书结构与笔意特征,总体上也更具有朴茂生拙、雄强大度的气象。”《河峪颂》与《西狭颂》诸石刻,皆为记述交通改造、歌功颂德之作,形制类似,书法风格有相近者,有各异其趣者。《河峪颂》对《西狭颂》《天井道记》《郙阁颂》《耿勋表》诸石刻的影响,我们可以从表二得其端倪: 从表二可以看出,除《天井道记》已佚待考外,其他摩崖虽有不同程度的残泐,但仍可辨识其风格互动的情况,自然,《天井道记》从整体环境来看,风格抑或大同小异,不出其范围。而早于《西狭颂》诸摩崖二十来年的《河峪颂》,则独为古隶,稍兼分隶、甚至楷书的笔画,从时间和地域联系上看,影响其他摩崖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我们再把目光延伸到陇蜀道的汉中来看,镌刻于永平九年(66)或稍后的《大开通》,建和二年(148)的《石门颂》,前者为摩崖古隶体,后者则已变化为古隶、简书、八分的结合体,这说明在武都郡西狭未开通的汉中,八十来年的艺术观念变化是非常大的,并且是不同于陇上,相对独立的文化圈。而晚于《大开通》约八十来年和《石门颂》两年《河峪颂》,其书体还在古隶阶段,至于《西狭颂》诸摩崖,在这个相邻的、较为传统和保守的文化圈内,书风呈渐变趋势。 表二 关陇道、陇蜀道相关石刻表
赵壹、李翕为同郡、同时代人,而赵壹是李翕的长辈。建宁三年即170年,李翕为武都太守(时郡治在下辨道,今甘肃成县),年仅二十来岁。赵壹的老家西县毗邻仇池、武都郡治和《西狭颂》所处的下辨(仇池在今甘肃西和县,县南洛峪曾一度为武都郡治,至今接壤成县之西狭),据史载,赵壹晚年终老于家。如此一种犬牙交错的文化带,不难想象,以赵壹其时在天下的名望,不仅会影响李翕,而且自然当影响下辨仇氏之书法家。又《汉书·地理志第八下》记载:“武都近天水,俗颇近也”。尽管这只是一种假设,如果综合多种契合的因素,再结合以上诸石刻的比照,《河峪颂》对《西狭颂》《天井道记》《郙阁颂》《耿勋表》的影响应该来说是显而易见的。 总之,《河峪颂》摩崖石刻不是一个孤立的文化现象。作为东汉隶书书风逐渐走向成熟时期的代表作品,自然忠实地记录和展现了中国汉字演进历史中汉字由篆而隶、由隶而楷嬗变发展的全过程,为研究东汉书法艺术和文字发展提供了实物佐证,在中国书法艺术史和甘肃古代艺术史中有着特殊的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当代审美知识范型及博古观念的转变,《河峪颂》的历史、文化和艺术价值定会实现由“发现”到“再发现”的历史转变。 在古道上,一块摩崖以一种“正道”的力量穿透历史时空,让我们震撼、回味、沉思,这不仅仅是因为书法了。(作者单位:甘肃省天水市文联) 郙阁颂摩崖石刻拓片 选自河南美术出版社《汉碑全集四》 来源:网络。本文版权归原创作者所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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