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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鸣:艺术的终极目标就是寻找自我

 永声树 2018-08-08

现代舞演员应该是最有创作潜力的人,但你们可能太注意身体的表达,忘了在身体的背后是什么,是什么拉着你的身体在动。


 本期口述人:李健鸣  

李健鸣,长期从事德语教育和翻译工作,研究并翻译布莱希特理论和作品,亦常年参与戏剧实践,担任戏剧顾问。

 

她的翻译作品有《莱辛戏剧七种》,《白色的房间》和《劫匪》等。并担任其原创戏剧作品《三个女人》和《爱情的印象》的编导工作。其中,她编剧、执导的舞台剧《爱情的印象》(改编自史铁生《务虚笔记》)由周韵、祖峰主演,2011年在北京人艺上演广获好评。

 

早在1990年,李健鸣以顾问身份与导演林兆华合作完成了实验之作——《哈姆莱特1990》并在海内外广受赞誉。


解放自己的身体是第一步

我前天写了一点东西,有一句话“艺术的终极目标就是寻找自我”。

 

如果你说看不到自我,实际上应该给自己往下提个问题。为什么看不到自我?你可能会有一个答案,再往下问,再往下问。所以,我觉得创作的过程就是一个问问题的过程和不断找到回答的过程,而不是说你们给我看你的身体怎样。所以要继续问下去,寻找自我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我已经这么老了都还在寻找自我,还在不断地否定自己,我想这也就是艺术的魅力。


图:陶身体《9》


你寻找什么呢?可能就寻找最简单的本质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我们今天可能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而这个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就是一个不断重复的根基。这里我就会想到“陶身体”,他(陶冶)觉得舞蹈的终极就是不断地更替,不断的重复。但是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觉得这不是舞蹈的终极,因为他把身体作为一个工具,所以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比如他第一步是讲脚,行走怎么走。脚完了以后可能就考虑两个人,到《2》就是两个人身体的互相关系,一直到最后的《9》,实际上他说我已经不是舞蹈了,我现在已经是医学了。北医三院的医生就喜欢来看他的舞蹈,他们的出发点不是舞蹈给我多少美的感受或者精神的启发,而是说舞蹈给了我了解这个人的身体的构造是什么,脊椎在运动过程中是什么。所以,他的创作也可能会遭到瓶颈,因为思想没有打开。如果他觉得舞蹈的终极跟其他所有的艺术都是在寻找自我,或者寻找这个世界本身最简单的本质是什么,那我觉得这个思路就会打开很多。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这么看?也许你们很喜欢他的舞蹈,这都没关系。我觉得寻找自己就是一个漫长的,甚至是重复的,枯燥的一个过程。但是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始终是会有闪光点的,因为你会找到一个回答,你今天可能找的是最浅的回答,往后就会找到越来越深的回答。


图:文慧作品《生育报告》


我是搞话剧的,但是很早就注意到现代舞了。我也不断的呼吁话剧界必须看现代舞。因为现代舞给我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是我以前搞话剧创作的时候没有遇到的。中国的话剧创作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程式化,比如《茶馆》只能这么演,一招一式的程式化已经到了演员的血液里。演员念台词永远是很慷慨激昂的,要把这个人物的情绪宣泄出来,他们完全不知道身体的作用多大。早年我认识了文慧,看了她的《生育报告》,我在看排练的时候,觉得原来中国还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在解放自己的身体。我那个时候认识到解放自己的身体实际上是第一步,因为身体是你最直接的载体。到文字,到语言,这已经是第二载体或者第三载体,是一个表现手段。所以,我当时就觉得如果那时候没有遇到现代舞,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我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当然,我在德国也看过皮娜·鲍什的作品,但感觉不如看本土的。像《生育报告》里,中国女人生育这么一个艰难的过程,这种冲动非常刺激我。所以,我后来就开始关注现代舞,慢慢发现中国人跳现代舞的一些问题。


是什么拉动着你的身体

2006年,我参与了一位德国女编导的项目,她叫Anjae(安恰),三十多岁。有一年,她获得了德国现代舞比赛的头等奖,刚好那年跟歌德学院有个项目,文慧和她,还有其他几个舞者一起做一个作品,题目叫《外地人》。北京有很多外地人,当时最明显的就是大量的外地人口进大城市。我跟了他们一个月,然后发现冲突很大。德国的编导跟我说她特别不习惯跟中国演员合作,原因是中国演员一上来就是身体,就是跳,特别即兴,完全没有把一个好的场面固定下来的做法。但是,文慧又会觉得她们很理性,比如找到5分钟的一个舞蹈的场面,然后固定了思想以后再开始创作。所以,创作的过程蛮艰难的,但是到最后作品也成立了。

 

后来双方都从这个过程中学到了一些东西,可能对中国舞者来说他们学到了德国人创作现代舞的一种规律。我问Anjae你得奖的作品是什么?她说她得奖的作品是《束缚》,束缚自己。她讲因为发现小的时候身体不会动,比如别人会跳马什么的她都不敢,她都不会,结果有一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原来是完全束缚自己身体的,所以就根据这个命题自编自演了这么一个舞蹈,就因为她内心认识得特别深刻,并找出了她不能动的原因是什么。她不能动的原因不是她四肢不灵活,也不是她先天条件不好,是她内心把它全部捆住了。等她想通了这一点,她突然能跳了,而且跳的非常好,她是有跳舞的潜质的。等她发现了原来自己被束缚得这么厉害,她就真的解放了,身体就动了。当她找到了“束缚”这两个字,她就会继续提问,什么东西束缚了她,什么时候她开始束缚了。她把这些东西都理清楚了以后,她就会有画面,有动作。所以,她后来就成为一个现代舞演员,带着这个舞到世界二十多个城市演习过程,因为这是她的一个生命的提炼,她就以这样的一个作品开始了她现代舞的生涯。所以,我觉得她跟我讲这个过程当中,她的经验就是你必须要找到内心的一个点,你找到内心的这个点以后你就会不停地去提问,不停地提问以后就会有不断的答案,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才可以构作,这就是构作的一个过程,因为你脑子里有了东西,你眼睛里有了画面,你的身体就能表达出来。


图:皮娜·鲍什《康乃馨》


80年代的时候,我在德国看了皮娜·鲍什的《康乃馨》,后来又看了她的《穆勒咖啡馆》,我发现她动作很简单。她那个时期作品里的身体动作,从舞蹈性来看可能不如我们的现代演员,但是她会有她特殊的美感,那是因为她要表现的不是一个演员的身体,她想借演员的身体表现一个她眼中的人是什么样的。我觉得现代舞演员应该是最有创作潜力的人,但你们可能太注意身体的表达,忘了在身体的背后是什么,是什么拉着你的身体在动。


艺术永远是单个的,偶然的

图:毕加索《梦》


舞蹈首先需要文学,这个文学不是通常意义上说的小说或者故事,它可能是文字,比如一首诗,一个印象,或某个地方。比如你(现场的学员)刚刚跟我讲从西藏来北京,我就会脑子里出现很多的题目。如失去语言,这可能是一个话题,陌生感也可能是个话题,融合与排斥也可能是一个话题,这对我来说就是文学,而不是说你一定要编个鲁迅的《狂人日记》。在日常生活中,你的很多经历中都可以提炼出题目,这些可能就是你创作的根源。比如一个印象,或者一幅画面,你去一个美术馆可能看了100张画,但对一张画有感觉,因为这张画我有感觉,我可以提出十个命题,我就可以编舞。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注意文学实际上归根到底是思想,就是说有一个意义在,一个触动你内心的意义,这个是特别重要。所以,从舞蹈来说可能需要一个哲学命题,有一点哲学意义。特别是在你(现场的学员)身上可能反映的非常特别,因为你从西藏来到这里,从文化和地域上都非常的不同,所以你肯定就会有很多不适应的,感到很排斥的东西。但是,慢慢的你可能又会融化,在融化里有排斥,排斥里也有融化。


这可能是一个哲学的命题,当然也可以是一个人性的命题。人性是个很大的概念,你可以找出几个感兴趣的词,或者有一天早上起来你想起某一件事情,你就想问为什么?比如我跟谁打架了,为什么会这样?我可以去跟他谈谈,可我不想跟他谈,为什么不想谈,因为我胆怯。为什么会胆怯?可能胆怯是我的性格特点。如果说胆怯是我的性格特点,那我就不去谈了,那就不会再进一步,无论你做人或者创作都不会再进一步。你必须问这个胆怯是哪来的,我从几岁开始有胆怯,有可能你这个胆怯是小学上数学课,有道题写不出来,种下了这种特别恐惧的感觉。但是你又说不出来,因为作为一个孩子,只能领会这道数学题对我来说太难了,太可怕了,甚至太恐怖了,你把他埋藏在心里可能已经十年、二十年,但也许就在这个时候你是有机会去回到过去的。这个机会是什么呢?你就要问自己这个胆怯来自什么时候,你深挖的这个过程实际是个心理学的过程。所以,所有的艺术,特别是现代艺术,自从弗洛伊德以后特别需要心理学的解读。


图:《伊万诺夫》剧照


我可以举个话剧的例子,契诃夫写过一个话剧叫《伊万诺夫》,后来中国排了,濮存昕演的主角,演一个庄园主。这个庄园主一早醒来就发现他做什么都没有兴趣。他也不想管理庄园,也不想有爱情,整个人都变了。契诃夫就把这个作为话剧表现出来。后来我们说这个人很明显的是得了抑郁症,而抑郁症的发生是积累了很长的时间,但爆发期可能就是一个晚上。他不知所措,别人也不知所措,剧作家也不知所措,就把他作为一个丧失了一切兴趣的人来写。契诃夫写这个作品的时候,弗洛伊德的学说还没有作为文字出现,大家都不知道世界上是有这种疾病的,所以这个作品就会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导演根本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如果对心理学有一点了解,导演可能就会以另外一个角度来解读,知道他是得了抑郁症,知道他无法控制,那再排练就不一样了。

 

所以,你要有大量的积累。比如各种画展应该去看,绘画是让你很快就进入艺术境界的一门媒介,它比话剧容易得多。一幅画如果打动了你,你得想为什么会打动我?我联想到了什么?因为,这幅画打动你肯定让你联想到了什么。“联想”也是西方美学很重要的观点,你可能联想到你小时候的经历,联想到你青年时代的爱情经历。如果你能把这些想清楚,那么对你的创作肯定有帮助,而且你的素材也会来自于这里。另外,你也要了解身处时代的政治背景,特别是我们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长大的,意识形态本身就很强,但是中国的意识形态比较道德化,对是对,错是错。

 

我总说不要说“大家”,也没有“大家”,你改变不了任何人,你能改变的只是你自己和你周围的人。艺术永远是单个的,是偶然的。有时候,创作的灵感完全是一个偶然的对象而不是苦思冥想。也许,有一天你走在街上,公共汽车开过时,看到一张很茫然的脸,这可能就是你创作的动力,这就是个偶然性。


图: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


现代舞的历史很年轻,它不是从技术演变过来的,而是从观念演变过来的,是跟解放自己有关系,对吧?就像邓肯,她就是为了解放自己,然后慢慢地形成了自己的特征。那个时代性运动把年轻人的身体都解放了,性开放了就会有皮娜·鲍什,因为有这个基础在里面。中国的现代舞我觉得很有前途,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想要解放自己,要从教育中解放自己;从跟父亲、母亲的关系中解放自己;也可能从异性那里解放自己;或者跟同性解放自己。舞蹈这个职业在某种意义上很有利,话剧的历史比较久,禁锢也实在太多,受的制约太多,很多演员已经没有想要跳出自己了,但你们可以。



整理人:Han毛毛

排版: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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