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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必文:乡路遥远|花城新刊

 老鄧子 2018-08-08

散文  乡路遥远 

作者  马必文 

全文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4期,责编 杜小烨。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

深冬的湘南,冷雨霏霏。

2016年12月16日,母亲以86岁的高龄走了。闻此噩耗,我不禁潸然泪下。是日晚11点多,紧急召集在广州的所有亲属,连夜驱车往老家赶。一路上泪眼蒙眬,不时自言自语地追问:就这样走了?

当我们凌晨四点半到家时,母亲所住的房门正敞开着,听丝丝冷雨打在台阶上,任穿堂的北风肆意掠过。此刻,只见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已穿着20多年前为自己置办的黑色丝绸寿衣,静静地躺在卧室清冷的地板上。此前,母亲曾给我展示过这身寿衣,并叮嘱我和大哥寿衣所放的位置。当年,我外出读研归乡时,母亲已是60多岁,她总觉得自己随时会走,担心事到临头,让后人着急,便节衣缩食,为自己置办了身后这副行头。当时我还同她开玩笑:这么早就急着办这些干啥?你会长命百岁的!母亲叨叨地说:老街上那个算命的瞎子给她算过——过了60岁,65是道坎;过了65,70岁是道坎,人老了每道坎都难过啊!我便鼓励她,别信那瞎子胡说!把拿去算命的那点钱,买点吃的东西还实在些。母亲却说:你们年轻人晓得个什么,天命难拗啊!此刻,见母亲就这样走了,眼睛还微微地睁开着,难道是在等待着看我们最后一眼?我和大哥一到家便跪在母亲身边,抑制不住的泪水像雨丝般,从脸上流下来。大哥一边呼喊,一边用手拭着母亲的眼睛,母亲才渐渐地闭上了双眼。可是母亲微微蜷曲的手脚,任大哥如何帮她矫正,也没有舒展开来。家人要我抓紧时间睡一会,天亮后还有许多事需要去张罗。我哪有心思睡,趁还没有入棺前,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多陪陪她,给去远方的母亲送行。我不知道,在母亲寿终正寝的卧室,灵魂是否还躲在某个角落,在偷偷地窥视着我的行为举止,人神之间是否还存在着某种感应。我一边端详着母亲的遗容,一边为她烧着远行的纸钱。望着放在母亲遗体边的陶缸中的纸钱,在不断地咝咝燃烧着,烟雾在不断地升腾着,我内心稍感慰藉。突然,一阵寒风吹来,吹得灰飞烟灭。没有烧尽的纸钱和尘埃四散开来,顿时,屋子里显得更昏暗了,悲凉逐渐在我周身弥漫开来。长年以来的愧疚感,尤其是没有为母亲送终的负罪感,立即压迫着我的心房。在母亲生前,我未能完全尽孝;她走了,我得尽一切可能满足她在尘世间未了的心愿。我不能让母亲在天国缺钱花,于是又重新点燃了一大堆纸钱,让她在天国成为一个超级富豪,也顺便让她捎点给已入土的父亲花。因为在尘世间,他们曾穷怕了。但是,我不知道去天国的路上,母亲是否收到了这笔巨款。我除了痛哭,别无他法。

从此,她再也不需要挣扎着起来,艰难移身到放在她床边的马桶上,然后趁此机会,也顾不得体面,便歪歪斜斜地在马桶上枯坐好长一段时间,来舒缓长期卧床带来的苦楚。母亲临终前的一年多里,因腿脚无力摔过一次,扭伤了筋,痛过一些时日,便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担忧。从此,便开始卧床,导致肌肉日渐萎缩,行动困难,生活几乎难以自理。这种坐牢般的生活,对母亲已无任何快乐和尊严可言。每逢乡邻来探视,她都会自我诅咒式地捎上一句:怎么还不死呢?造孽啊,这日子好难过!经过一年多的煎熬,终于走了。虽然难舍,但对母亲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为了抑制内心的伤悲,我在心底不断地吟诵着《枯树赋》。是啊,无情岁月催人老,草木尚且摆脱不了岁月的沧桑,人又怎能逃得过这一宿命?在母亲活着的日子里,我一直担心老家来电。因为,这类电话大多与母亲的病痛、饮食起居有关,每次来电都让我寝食难安。当我接到有关母亲的最后一个电话时,我的右眼跳得特别厉害。其实,在母亲走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在石家庄出差,心神不宁,但又说不出所以然。这或许就是一种心灵感应。是日晚,大嫂来电说,母亲当晚9点30分之前悄悄地走了。走时,无一人在榻前。好在当月3日,我回去过。见躺在床上的母亲,没有了往日好管闲事的底气和骂人的中气,没有了那种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巾帼英雄气概,只是面带微笑地任由大嫂数落:饭要睡在枕头上吃,弄得满床都是;给她洗澡偏不洗,不给她洗又闹得很,真难侍候!母亲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很委屈地、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坐在母亲床边听了一会,随后便岔开了话题。我问母亲身上还有钱吗,她说还有600块。其实,当年我已回家好几次了,每次都会给个千儿八百的。给少了怕她心里不踏实,给多了怕掉。因为,她已开始犯糊涂,管不好钱了。不过不管她身上是否有钱,我都得给点。我太了解自己的母亲,没有钱时她心里会慌,但有钱在身上,也不会乱花,一辈子节俭惯了。但这次不同,我几次问她还要钱吗,她气若游丝地摇摇头说:不要了,花不完了。我预感到,时日不多。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估计挺过春节问题不大。临走前,我还是不放心,给了她1000块。当我把钱硬塞到母亲手上时,她很迟缓地塞进了穿在身上的毛衣口袋中。然后,用混浊的眼光望着我:你就要走?母亲执意要我在家吃过晚饭,睡一晚再走。而我因有事,加之自从母亲卧床之后,在家已没有归宿感了。于是,在家待不到两个小时,便离开了。从母亲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孩大不由娘的无奈。或许,母亲还在内疚:前几年,有好几回说自己快不行了,要大嫂打电话把我叫回来为她送终。回来之后,她啥事都没有。这种“狼来了”的“游戏”玩多了,便觉得有些不灵了。因此,怕我责怪她,后来就再也不强求我留在她身边了。其实,晚年的母亲是孤独的,尽管有专人护理,但是声气不好的媳妇,哪能成为母亲肚子里的蛔虫?我每次回去,除了探视和给点钱,又能为她做什么呢?然而,岂知那天便是与母亲的诀别!

母亲走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做了三次见着她的梦。一次是办完丧事后我在清理母亲的遗物时,发现60岁那年母亲办身份证时所用的照片。那是一张橘黄的照片,上面的母亲没有血色,面容显得有些憔悴,她还处在温饱阶段挣扎,仍需要自食其力讨生活。因为那时候,我还在求学阶段,还在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折腾,还没有赡养母亲的能力,她也绝没有给我增加任何压力的想法。见母亲60岁还在为生存而操持,为人子者深感内疚。当天上午看完后,午睡时,母亲瘦削的背影就在我梦境中出现了,随后便稍纵即逝。中间一次,梦境很混沌,没有看清母亲的面容,梦中的细节想不起来。最近一次是今年3月30日凌晨,梦见母亲安详地睡在一张靠背椅上,脸是橙黄的,我怕她受凉,便拿了一件衣服轻轻地盖在她身上。随后,我便醒来了。是不是因为清明节快到了,母亲在提醒我,要我去坟上看她?其实,按照我们的乡俗,早在半个月前,我冒着春天的绵绵细雨,已经去了。只是因为那天天气不好,母亲所葬的地方是一个较陡的山坡,四周草木葱茏,泥土松软。在雨中修坟怕弄脏鞋,家兄和侄子们在母亲坟头拔草添土,而我却袖手旁观,只在母亲的坟头鞠了三个躬。难道母亲在怪罪我?

情依依,泪涟涟,往事涌心田。

1931年初,母亲出生在狮塘一个普通的农耕家庭。在七兄妹中排行最小,聪明伶俐的母亲被外公、外婆视为掌上明珠,度过了她幸福而快乐的年少时光。1948年,尊媒妁之言,嫁给了父亲。母亲觉得自己还算命好。从小没有经历过多少苦楚,长大又嫁了一大户人家,可以过一种安逸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在土改中,家里所有的财产几乎都被剥夺了,包括做饭的锅子和嫁妆等,最后连剩下的一床被子都被人抱走了。冬天冷得没有办法,只好靠干稻草取暖。从此,日子变得异常艰难。

土改之后,父母亲便伴随着革命的洪流,毫无怨言地走进新时代、拥抱新生活。但是身份被贴上政治标签之后,他们踏上了没有选择的人生苦旅,便像一叶扁舟,在汪洋中漂泊着。一年四季生产队最苦最累的活,自然就更多地压在了父母肩上。每逢有高强度的外调苦力活时,母亲也会如影相随,劳动的苦楚可想而知。随着风云变幻,父母亲处境更为艰难。母亲在家忧心忡忡,经常担心不测之事发生。每每沉重劳作和担惊受怕之后,回到没有生机的家时,夫妻俩经常唉声叹气、相视垂泪。加之结婚十多年了,母亲一直未能怀胎,担心绝后的隐痛,使她长期生活在世俗的高压之中。心情不好,夫妻之间难免争吵。隔三岔五的争吵成了他们家庭生活的主旋律,痛定思痛之后还得四处求医问卜。反复医治还是没有效果的情况下,他们就开始有些自暴自弃了。夫妻之间的冷战与热战便不断地轮番上演着。

突然有一天,父亲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逝去的爷爷,像土改干部般,穿戴整齐、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地出现了。不久我们未曾谋面的姐姐出生了,可是,没有多久便夭折了,母亲伤心莫名。绝后的隐痛再次像大山一样压迫着她,使她喘不过气来。不过,至少能生了,仿佛在寒夜中看到了星光。托祖上积福,已经30多岁的母亲生下了大哥。随后,每隔两年左右,便生一子,接连生了四个儿子。在把传宗接代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乡村社会,怎不让人欢欣雀跃?!母亲总可以舒缓一口气,在村子里挺直腰杆做人。

可是,人口陡然增加,养家糊口的压力更重了。夫妻俩高兴之余,面临着抚养孩子们成人的压力。他们只好咬紧牙关,艰难地支撑着苦海茫茫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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