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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师的情怀|刘希彦·红楼问道(三)

 搬倒井 2018-08-09

刘希彦老师中国古典文学系列课程即将开启,敬请期待...




文学里什么最难写?——情。


《水浒传》把江湖义气写尽了,《三国演义》把谋略写尽了,《金瓶梅》把欲写尽了。写尽了就写尽了,不仅自己不会再写,后来也没有人再这样大张旗鼓的写了,此所谓“文章千古事”,这就是古人的气魄。现在我们去书店翻书,会发现好多书写得都一样,标题倒是竭尽新奇之能事。到了曹雪芹,还剩一个最难的,《红楼梦》一上来的态度就是要把一个“情”字写尽。


人情有多难解,举一个例子,夫妻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他们了解对方吗?都说对方不理解自己,可见有多难。在这方面曹雪芹是全知全能的作家,他几乎写尽了一切人。《红楼梦》几百个人物,只要出场没有他写不通透的。曹雪芹真正做到了致广大而尽精微,在文化的格局上是广大,在人性的穷尽上是精微。这样的一个人,你认为他写一本书仅仅是为了将家里的那点恩怨让你知道吗?若是如此格局,必定写不出来《红楼梦》,可能会写出故都春梦,鸳鸯蝴蝶梦。



《红楼梦》开篇第一回,一眼望去只觉得千门万户,大奇大幻。说了一堆什么女娲啊、石头啊、神瑛绛珠啊、僧啊、道啊、情僧啊,够杂乱的了,还不止这些,第一回还说了个完整的故事——甄士隐的一生。甄士隐的故事就是整本《红楼梦》故事的缩影,读了《红楼梦》第一回,哪怕只是能感通于此人之遭际,也就不枉读红楼了。


“甄士隐”,真事隐也,这里不讲索隐。甄士隐是个什么人,我称之为最合理想的中国人。读书人,有一个妻子,有一个女儿,有些个薄田,也算是诗酒人生,神仙日子。一个叫贾雨村的,寄住在他家隔壁的葫芦庙。这贾雨村是个伪君子,怎见得呢?赶考无有盘缠,他便日日去与这甄士隐谈文论诗,他知道甄士隐喜欢这一套,一谈就是几个月。虚伪得可以,定力更可以,后来成为枭雄也不是白白来的。谈了几个月之后,贾雨村按捺得住,甄士隐按耐不住了,问兄台这么有才华,为什么不去科考呢?贾雨村等的就是别人先开口,于是说没有盘缠。甄士隐马上说赠你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别听我在这里来回评说,这是我的拙劣。曹公的高明在于,人物心中所想,不着一字;书中人之人品,亦未评判一字,只是写人物的行为。就像一出高明的戏剧,只演观众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由观众自己去品评。当甄士隐说出赠银一事,贾雨村不过是“略谢一语,并不介意”。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跑了,都不跟甄士隐道个别。你说这到底是介意还是不介意。后来这贾雨村在官场几起几落,一定的。曹公把这个人物写透,破壁处只用了八个字——“略谢一语,并不介意”。这就是读《红楼梦》的方法,貌似不经意的一笔,奇峰内藏,一语道破天机。此谓曹公之笔法。能读《红楼梦》的人一定有细致的体察功夫,果真读进去了,妙趣无穷。



就这样一个好人,他的命运如何?他的佣人元宵节带他女儿英莲去看灯——英莲就是后面的香菱。结果英莲丢了。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天都塌了。寻女不得,家道疏于打理也渐渐败落,甄士隐便随老婆寄居在丈人家。本还有几亩田产,被丈人半哄半赚,田产也没了,丈人还日日羞辱他。没多久甄士隐就把自己搞得又穷又疯,日日混迹于街头。你看,就因为丢了个孩子,一个家庭全毁了。英莲丢的时候才五岁,他拥有这个孩子才五年。若退一步想,五年之前没有这个孩子,原也太平,五年之后也就是没有这个孩子,为什么连累一生都毁了?所以才说“好事多魔”。


甄士隐在街上遇见了一僧一道,嘴里说着些疯话——“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神仙本是凡人做,你也知道做神仙好,为什么你做不成?因为你想建功立业。“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那么多帝王将相,又能如何?不都是一堆堆荒冢么。先把你的事业心给破了,都是妄想妄念。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你不是爱钱吗?“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再多的财富,你花不了,也就是暂时的管理者。林语堂的《京华烟云》里写了一个最合理想的传统女性——姚木兰。有一件事情影响了姚木兰的一生,当时八国联军打过来,姚木兰的父亲要带全家逃命。他们家很有钱,字画珠宝,好东西很多,可惜不能都带走。姚木兰要带走一件东西,一套玻璃的玩具,那时候玻璃很珍贵,不让带走便在那里哭闹。于是父亲把她带到书房,给她看一幅名人的字画,上面戳着无数的印章,每一个印章代表一个曾经的拥有者,暂时的管理者而已,谁又能真正拥有它?姚木兰从此悟了,有慧根便是如此。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有人说钱我不在乎,事业我也可以不在乎,我就在乎感情。“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老公在的时候感情再好,老公死了,果真能守住不嫁的有几个?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最后一句话更狠——“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世上的路条条给你堵死。



这一僧一道在全书中反复出现,来干嘛?就是来接引迷途之世人。他们在大街上疯疯癫癫念这些话,自然是无人睬也无人听,唯有这甄士隐听见了,上前见礼,愿闻其详,说是只听清了“好了”二字。那一僧一道说,若听到了“好了”二字,你就已经听明白了啊,这世上的事情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好事不一定好,坏事也不一定坏,有人告诉你这个事情完蛋了,太好了,了脱了,放下了不好吗?你天天端着它,把自己累死烦死就好?我们现在整天说疗愈,疗什么愈?放下即可,不必疗愈。甄士隐于是跟着一僧一道走了。他还是有福报,五十两银子没有白花,所以上天最后还给他留了一条路。


这个甄士隐很有意思,文人嘛,走又不走,偏偏那么多废话,说这个《好了歌》文辞太粗陋,他要重新演绎一下——可见还没全放下,还得疗愈一阵子。不过他注解得真好,我十一岁时读了,便知感动。他是这么说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到底是读书人,文辞自不必说。这里写的其实就是贾府了,全书之引子。咱们以后进入贾府的世界,就日日笙歌了,先且耐着性子打打这闷葫芦。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人世间不一定啊,盛极必衰,否极泰来,天道尚且如此,世间更是今日难料明日。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不就是那个“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吗?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甄士隐、贾宝玉、曹雪芹皆有此遭际。

“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中年人闻此语岂有不会心下泪的?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说尽一干纨绔。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首注解里面,最有意思的一句是“反认他乡是故乡”。什么是他乡,什么是故乡?《庄子》里有一个故事,说有艾国封人的女儿叫丽姬,自从她得知以后要嫁人,便日日悲伤。她想,我家这么好,以后却要离开这里,这太可怕了。后来嫁了,嫁到晋国和国君同行同食,于是,她就很后悔,那么多年日日忧惧悲伤,把自己搞成抑郁症,何必呢?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庄子用这个故事来讲什么?讲生死。这就是大宗师的情怀。曹雪芹的“他乡”和“故乡”,至少得在这个境界上,不是北京和老家的区别,那是一张火车票就能解决的问题。



《红楼梦》第二回的开头还有一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是贾雨村丢官失意时在一个破庙门口看到了,他以为里面有高僧大德,进去一看,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儿煮粥,穿得破破烂烂,又聋又哑,他无趣就出来了。


甄士隐遇见了,悟了;贾雨村也遇见了,没悟。甄者真也,贾者假也;真的看似悟了,假的看似没悟。这就是《红楼梦》的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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