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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线之上的风景

 昵称32890885 2018-08-09

——张新泉近作选【附印子君访谈】

 

张新泉,1941年生于四川富顺县,诗人,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曾先后当过搬运工、纤夫、铁匠、剧团乐手、文工团创作员和编辑。历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及四川文艺出版社诗歌室编辑、编辑室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星星》诗刊常务副主编、编审,四川省作家协会第二、三、四、五届理事。目前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名誉委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出版诗集《男中音和少女的吉他》《野水》《人生在世》《宿命与微笑》《鸟落民间》《张新泉诗选》等.

张新泉近作选

 

诗二十五首


懒得动梳。白发
茂盛如一蓬茅草
比起时尚的光头,风
更喜欢我的脑袋
它们在上面荡完秋千
又躲猫猫……

凉血止血,草根即药
难怪我至今不善沸腾
能用拳脚护命
决不动刀


2015.8.9.
致蚊子

别总叮那些裸腿美腿
别专咬那些年轻胳膊
蚊子蚊子你也来亲亲我

皮老可练嘴劲
血稠能解大渴

来吧,来吧
太阳落了,天色暗了
嗡嗡的蚊子呀拉索

来吧!来吧
让我也拍打拍打自已
让我也痒得哎哟哎哟

2015.7.28.



——读史
不见枪 只见一些
在江湖上忽隐忽现
手之外的东西
被竹笠 面罩
年代的雨雾 抹去

应运而生的
数目不详
但可以从某段历史
黑暗的浓度 作出
相应的估计

这些手生下来
就注定了一些人的死
食指前方 注定不是
月亮的圆弧 而是
板机

弹丸一般活着
以手指计数 计算着
恶贯何时滿盈
月黑 月白
都是好天气

把人心与准星、
攥成一条线
就响了
手一生 就说这么
一句

 

摔门的邻居


出门和回家

他每天摔两次门
摔得又重又狠
摔得洒脱、平静

每天送我两次
亚地震

疑是一位抡锤子的角色
至少,也在运动场掷铁饼
他身边的易碎之物
估计早就逃之夭夭
剩下的老婆、孩子
必须是铁砧或哑铃


青城夜,听箫
——寄大华


众蟋蟀合唱之后,
萤们提灯,集体出游
柴门响,箫客归
满屋听众已在恭候

白狗将一支尺八
衔送至主人手里。年去年来
大小乌龟与各路山猫
已将听箫当成功课与享受

白月临窗,添一妙图
红尘已板结
且将冥思坚守
一缕心风吹出口
山幽幽,水也悠悠

乐毕。主人乘兴作结:
互为前世今生
且将梦做枕头



观实景歌剧《印象武隆》

1


搖山撼水的拉滩号子响起时
大浪便从峭壁倾泻而下
啸叫着扑向观众席的
全是夺命的涡漩
消失了邻座的诗人叶延滨
掳走了前排的教授毛翰……

2


我知道有一声号子是冲我来的
有一段纤绳曾勒肿过我的肩
一根藤上的蚂蚱中,我认出了
熊三哥,李莽娃,杨酒罐
清明节哭河的王寡妇啊
春春秋秋的如雨苦泪
已把整条乌江染咸

3


我来了!光着腚裸着身来了
纤绳已拉至观众席的通道
我岂能安之若素,袖手旁观
我来了!带一身蛮劲来,带一条小命来
不问今夕何夕,也不惧穿峡过滩
葬身鱼腹的兄弟,我已看见你们
化作了逐船的水鸟,峡口的杜鹃……

4

当射灯在岩壁上打出剧终
我还匍匐在坑洼的纤道上
要从一个纤夫还原成看客
造物啊,且容我平了喘息
用半生浮名,掩住身上的汗渍
以及,嵌入骨头的伤瘢

乱葬岗
——城西旧事


一群潦草于世的人
各自裏一床草席
或破衣烂裳
不拘礼节不讲方位的
睡进同一丘土中
听任恐怖的传言
四野生长

无所谓清明
也不问进化后的
冥币、爆竹等等
既然是草草入土
也就省略了
对黄土之外的打量


疯长的灌木和野草
不分死活的扭在一起
谁的手臂?谁的腿骨?
谁的指甲这么脏?


当世界只剩下半弯月牙
乱葬岗上的群鸦
便嘶哑着嗓门儿
集体乱唱



小城鬼饮食


午夜之后出来寻吃的人
大都潦草,但并无鬼貌
坐台女无非是腮红零乱
K
歌族腰闪头摇
夜不暝目的梁上君子
大都身形隐晦,步态低调
掩住一个三米长的哈欠
白领丽人渴望立即亲近
一笼水晶煎包

广场上摆灶,塑像前烹炒
举杯随意,碰杯免了
小心引来联防队的摩托
街道办的猫


命里有的,碗里就有
都说这鬼饮食便宜
唯一令摊主不爽的是
每回点钱,都会发现
几张假币和冥钞……



楼下是一家贩狗的


每次踏进楼道
这扇门里便犬声齐鸣
尖叫,呜咽,狂吠
听得出大部份是土语
三五只为外籍口音
常有火锅店的老板
来此光顾,花椒狗肉
已卖到七十元一斤


我的艾丽寡居多年
最近常常神思恍惚,兴奋莫名
昨夜竟妄图翻窗而下
换来一顿严厉的教训
我的训词大意是:
逐偶是可以理解的
楼下是万万不能去的
那家狗宅早迟会被查处
为一夜情而丢命
或被囫囵收容
谁也无法为你作证一一
是良家女子?黑道浪民?


临街而居


公车。婚车。灵车。消防车
行道树很绿,站得也规矩
一只宠物狗来来回回张望
不知是在寻阿公还是阿姨


楼下就是红旗超市
如果弄一个升降筐
专门接收购买的东西……
一个老头突发的遐想
值不值得用十五分钟来得意?



狗日的

这句男女通用,老少咸宜的骂人话
确认了四条腿的狗
是一些人的爹和妈
狗在众目睽睽下交配
生一些人模狗样的动物出来
混迹人间,鸣春吠夏……


狗在红尘中讨生活
被狗日的人欺辱
忍无可忍时的汪汪
是在吼:看清啦
我是老子你是娃



天性,或不要把羽毛球打得太高


太高了,会出现两种意外
一,球至空中,突然消失
消失于一群裹挟的白鸟
二,分明是往前方击球
却拐向东边的桤木林
准确落进树上的鸟巢


毛想皮,此乃天性
它还想去飞,它是羽毛


陵园里埋着的那位拳击师
两年換了三块碑
半人高的大青石
一块颈断腰折,两块东歪西倒
据说他每晚出来练拳
都把那墓碑,当作沙包……




凛冽是寒凉的老大
云团是蒲团的老大
二奶是三奶的老大


守在主人坟前的土狗
长眠花蕊的蜜蜂
是我
心中的菩萨



眼睛病了


大夫问
你是干啥的
眼睛弄成这样子
我说我是看字,写字的
他说,用眼过度了
再看,会瞎的
我问,手术后可以看吗

不可以
那……謝谢你
让我省了一沓人民币

从此,只看短小的
短松岗。短尾雀。短歌行

小哀伤。小涟漪。小别离
有麻雀在面前
决不看飞机

诗,限二十行以内
超长的
只看
标题


文学中年吴三省

一个刚刚获得中級趣味的人
一个蹬三轮车从不排放尾气的人
一个被站街女的身世忽悠得流泪
极力推荐用文学名著疗伤的人
一个在金融危机中,还能
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人
一个无农药残留也不含三聚氰胺的人……

昨天他请我喝茶,红着脸
听我夸他的半首诗
尴尬得如同在听自己的一则绯闻



120或急救之车

它已经出发,昼夜兼程
朝着你一生中
某年某天的某个时刻
一路鸣着喇叭,闯过
落日与朝阳的红灯

无以数计的急救车中
有一辆是冲着你来的
从你降生的那一刻起
它就轰鸣着引擎上路了
无论阴晴圆缺或烽烟四起
都阻止不了它
奔赴的激情

且放心去悲欢离合
在日子的水银柱上沉浮
你不会也不必知道
它的车况车速
它抄捷径奔来
绝不向沿途的良辰美景
透露你的姓名

这些车在维修时
也不会熄火,也在赶路
即使在午夜的车库中
也朝着你所在的位置
亮着白炽的大灯……

谜一般的生存符码中
不幸是奇数还是偶数?
春风中看别人的急救车
呼啸而过,你不会去想
朝自己驶来的那一辆
还有多远的路程



打铁生涯

著名的《国际歌》中
有两句歌詞
说到趁热打铁这件事
我在打铁铺呆了六年
常常是铁已烧得冒汗
却并不去打
有时突然闯入
一群知哥知妹
冲我撩开军大衣
吊二郎当地集体亮相
一一至少有七八只
队长支书的鸡仔
在他们的皮带上痛不欲生
逢到这种时候
打铁铺一派节日景象
砧板爆响,鸡毛飞扬……

嗜酒如命的老师傅
用旧报纸包卤猪头
油水污染的地方
恰好是林副统帅的头像
大祸缠身的师傅
常常神不守舍
常常把一些毛铁
烧得百孔千疮……

我在打铁铺呆了六年
学会了把炉火烧得通红
并知道轻飘飘的报纸
有时会比铁还硬
至于队长支书的鸡
我打心眼里承认
无论红烧、清炖
都湯鲜肉香



 死亡唇边的可可茶


(俄国万·古坚商行为了推销可可,凡死囚在临刑前高呼一声:请喝万·古坚的可可茶 该商行就负责供给死者家属的衣食。)



估计那种死,多半是绞刑
而且必须围观者众
才有广告效应

第一个登台的囚犯是谁
寒风在绞刑架上狞笑
颈间的绳索正在收紧
恐惧比死来得早些
他能否喊出那句广告词?
(
按照合约,他应该放开嗓门)
此刻,死亡正在他血管里加冰

也许他计算过,那句话里
五个单词是孩子们的口粮
三个字母是妻子的套鞋、披巾
还有劈柴,越冬的火
娜塔莎的雪橇,保尔的课本

围观的人群中,最醒目的
是商行老板的大肚子
他的心在擂鼓,血在狂奔
人类推销史上的一大奇观
可可茶从绞刑台出发
在各大报纸的头版热气腾腾
老板的目光在提示,在威逼
烧红的目光如利刃
戳向死囚的嘴唇……

他喊了吗?嗓音嘶哑还是含混?
把老板喊笑没有?
把家人喊哭没有?
把那家商行喊热没有?
俄罗斯所有的茶汁里
从此映着一个绝望的口型……

敲开今日的可可
还能听见当年的回声

题两位饮者的酒后照


即使在一碗白水里
他们也能隐约看见
自已那张幅员辽阔的脸上
正汁水横流,杯盘狼藉

我患有早睡症
所以严重认同一一
白天不懂黑的夜……



岁月搖滾


就那么几十年
就那么一段黑与白
一天追一天

就那么几十年
比兔子的尾巴长
比一条橡皮筋短
风筝飞起时,便证实
你高不过一片纸
谁在琴键上苦苦摸索
谁就已经失语多年
美是自娱自乐
爱是相互取暖
大量的有盐无味
泪才说,我就是你的苦与甜

就那么几十年
就那么固执地
风摇树。牛啃草。鹰巡天
就那么吻过之后又咬噬
暴力结束再给血迹献花环
一些石头粉身碎骨一些做了碑
一些钟羽化另一些坚持在人心高悬

骑驴看唱本的后代们
正在游戏机上飙车
他们即兴挖掘的高新陷阱
让同行者戛然止步,人仰马翻

涂了一首鸦

已是资深老年
却迟迟未能痴呆
看乌鸦,照样黑
观侏儒,依旧矮

大夫说,脑正萎缩中
比核桃小,比草莓帅
如果缩得快些
有指望傻里巴叽
每天到股市去
念自己的两句诗一一
桃花才骨朵
人心已乱开……

造物说,这号人只要呆了
就注定痴性不改
造物还说
能这样,就算乖



杀鱼的前戏

重重地摔在地上时
死还没有完全到位
再用刀背,击头
才算大体结束了
一生

放入盘子,过称
突然扭动或呼一句口号
会更重,还是,更轻?

5.13
于天堂湾


春天的婴儿车


神啊,让我变成车上那个肉蛋蛋吧
藕节的四肢,粉粉的屁股
傻笑着流尿。因舒适而啼哭

或者,让我是那个推车的男子
如同君王的侍从,小心挪步
喝退哪怕是过路的微风
不屑世间五颜六色的幸福……

神啊,让我一直当那个车夫吧
让日月做那车子的轱辘
千万啊,别让那小人儿长大
只允许他朝我笑,糖一样笑
把世界笑成一个大花圃……

3
17于嘉豪公寓


去了一趟羊沟村

羊们还是那样:
虔诚恭敬吃草
奶声奶气喚娘
即使老成奶奶级别
叫声依旧令人心颤
看过羊眼之后
再看两条腿的人
无不浑身污垢,目露凶光……

我抱的那只羊羔
已经有十来斤重了
牧羊人说,现在每斤能卖20多元
到时火鍋店开车来拉
羊肉羊杂羊腸羊肚羊肝羊蹄
价格都不一样……

我手抖着喂它青草
又谆谆嘱咐,到时看见车来
就学狼牙山跳崖的壮士
谷中云烟松软
未必不是一张好床……



城厢镇,流沙河锯木处


此处该建一座皮影戏院
重现那批蛇神牛鬼,戴罪当年
人物形似即可
切忌加工、渲染
老舍投湖,罗广斌跳楼
教授放羊,画家背纤……
依儿呀呼一一嘿嘿
锣鼓点子软硬兼施
横吹斜拉短笛长弦

木屑纷纷
流沙河出场时步履虛幻
比杨白劳瘦,比螳螂丰满
袖手低眉逆风行
满天飞锯齿,锯齿飞满天
念其是在本乡服役
可将那锯声定作主旋
钻心刺肺的嘁嘁嚓嚓
先刮掉你的人籍
再划你一张鬼脸……

流沙河还健在
那场浩劫尚未冬眠
城厢镇少一座家俱店无仿
神州缺了这出皮影戏
历史的大菜便少了腥和咸

 



张新泉访谈



离骨头最近的地方最真实

印子君← →张新泉

印子君:新泉老师,您好!首先,感谢您接受我的访谈。其实,对我来说,“访谈”二字,颇有些“高端”,以学生浅陋的学识,是无法担此重任的,尤其面对新泉老师您这样的中国诗界的重量级诗人。以我的理解,与其说访谈,倒不如说,是一名学生向老师致敬,是一个晚辈诗爱者向一位前辈诗坛大家就诗歌与人生、诗歌与生活、诗歌与社会等问题进行请教、聆听指点。

张新泉:感谢子君的热心,感谢《富顺文学》的热忱。在此,我得申明一点,切莫把我“重量”级,切莫把我“大家”化!我能理解你作为一个晚辈诗人对一个年长诗人的尊敬,而且这种尊敬我完全相信你是发自内心的。在我看来,人是不能用来“供”的。一个人一旦被别人“供”起来,我觉得已经发生了变异,因为只有菩萨才是拿来“供”的!人一旦被“供”起来,就已经不是人了。而我,很乐意做一个人,能够做一个人、做一个真真实实的人,我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你可千万别“剥夺”我做人的权利!哈哈!

还有,中国诗坛是一片深林,潜伏太多“猛虎”;中国诗坛是一口深潭,潜藏太多“蛟龙”。高人多了去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对缪斯深怀虔敬的诗爱者,几十年就写了那么一丁点诗,不是故作谦逊,还真没啥值得“拿大”的资本!而碰巧有那么些作品引起读者的共鸣,受到他们的接纳,为我觅得了知音,已经谢天谢地,岂敢轻狂!

印子君:作为跨越两个世纪的诗人,新泉老师您,可以说经历了中国当代新诗发展过程中多个重要阶段,始终是当代诗歌的“在场者”,对中国新诗的演进与嬗变,感受十分深刻,也很有发言权。但新诗发展到今天,似乎无法摆脱被日益边缘化的命运。当然,这种“边缘化”,跟文化的细分、需求的多元有直接关系,但当前诗歌被读者诟病最多的要么是过于“高深艰涩”,要么是过于“口水垃圾”,可以说二者都是令读者生厌和憎恶的主因。目前,您认为中国新诗最大的缺失是什么?

张新泉:“在场者”倒未必,要说经历了中国新诗发展过程中的某些阶段,碰巧亲历了某些节点,倒是事实。但绝不能代表我对诗歌就有发言权,再说,这个权利也不是谁想给就能给的,我始终觉得,面对神圣的诗歌,最好保持平静和沉默!

按目前出版的一些当代诗歌史的划分,往往对各个时期的所谓的“一线”诗人都有个流派归类和范围厘定,而我从来无流无派,始终属于纯个人化的写作行为。我曾用“夹生饭”来调侃自己,既不能归入“米”,又不能归入“饭”,实在让大大小小的“容器”爱莫能助!不过呢,我对自己的“夹生饭”身份很满意,自得其乐,少了纷扰,多了清静,这等“便宜事”说什么我也不会轻易放过啊。

边不边缘?为何边缘?均是发展使然。如果你写诗,就是冲着热闹来的,那你一定走错了门道。真正的诗与“热闹”、与“中心”八竿子打不着!一门心思想在诗坛混成“众星捧月”的角儿,那只有两种可能:要嘛诗歌糊弄了你,要嘛你糊弄了诗歌。

要说当前不少诗歌最大的缺失,就是缺失品性和诗性!

印子君:在当代诗人中,可以说您个人命运与诗歌息息相关。当年,您还是初中二年级学生时,就因诗获罪而被逐出校园,过早结束了学业。年幼的您,被掷入波涛滚滚的社会洪流,开始了坎坷而曲折的人生之旅。对此,您一定有着切肤之痛吧?

张新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经历,而经历的“苦痛”往往是一剂良药,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加健康,也更有抵抗力!在我看来,无论曲折也罢坎坷也罢,它们无疑都是我人生中得遇的最好的“老师”,是它们教育了我什么叫“酸甜苦辣咸”。

虽然一个懵懵懂懂的文学少年“因诗获罪”,被逐出校园,过早经受人世的冷暖与炎凉,但从未动摇过我对文学对诗歌的爱恋,无论在艰难的岁月还是在快乐的晚年,我对文学对诗歌矢志不渝,可以这么说,诗歌就是我内心深处始终燃着的一盏灯,既温暖着我的人生,更指引着我行走的路径!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一个汉语诗人,我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用汉语写作而感到幸福!

印子君:在您的个人履历中,从事过多种职业,而且彼此反差很大。比如做码头搬运工、做拉船的纤夫、做加工器具的铁匠,然后做剧团乐手、做文工团创作员、做杂志社编辑,后来又到了出版社,最后又回到杂志社编辑岗位上。按您的履历总结是,做工人20年,做编辑20年。其实,您的“工人”经历中,很长一段时间,完全属于最繁重也最底层的苦力,比如纤夫您就做了整整两年,铁匠您就做了整整6年,这并非浅尝辄止“作秀”式的体验啊,而是劳身劳心劳神的重体力活!可以肯定地说,正是这些不同寻常、备尝辛酸的人生经历,锤炼了您迥异于他人的独特品性,也铸就了您的良善人格。

张新泉:上面已经说过,经历就是最好的老师。要说从经历中得到的最大收获,概括来讲:前20年“工人经历”教会了我“良善”,后20年“编辑经历”教会了我“虔敬”。也就是说,在与人打交道过程中,始终要保有一颗良善的心、宽容大度的心;在与学问打交道过程中,始终要保有一颗虔敬的心、虚怀若谷的心。

印子君:关于新泉老师您良善的人格魅力,可以说学生最深有体会,感触也最真切。要是说,我少年时代对您的景仰,除了对您诗歌的喜爱之外,其中还或多或少包含着您作为同乡前辈诗人的因素在里面的话,那后来对您的敬重,纯粹是一如既往对您作品推崇的同时而被您伟大的人格力量所折服。我必须强调一点,说您的人格伟大,绝非溢美之词,并无半点夸饰,绝对名副其实。可以这么说,我是幸运的,能在您的人格光芒照耀下,一步步成长——一步步在诗歌之路和人生之路上成长。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要感谢伟大的诗歌!是的,正是诗歌的指引,让我今生相遇您这么好的老师,这么杰出的诗人!

张新泉:子君,论年龄,我是你的父辈,论渊源,我们是同乡。我们能够交往,是一种缘分。但坦率地讲,我一向是把你视为“小老弟”,从这么多年的交情来说,我们之间算是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之所以这么讲,因为作为朋友,彼此之间交流也就更加轻松、愉快和从容,一旦你把我视为“老师”,无意中就多了“严肃”和“拘谨”,这反而使彼此间的交流与交往多了“隔阂”。至于说,认识这么些年,我对你有什么帮助的话,那都是一个老乡长者和同行理所应当尽的“义务”,大可不必过分夸大,哪有那么多“伟大”?!哪有那么多“杰出”?!你把这些高帽子戴在我头上,不会让我飘起来,反倒会把我压垮。作为同乡“小老弟”,你难道忍心这么做?

印子君:由于您来自于底层,而生活于底层的是最庞大的群体,您曾经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就是您的父母、兄弟和亲人,所以您最能体味他们的冷暖与炎凉,最能领悟他们的幸福与苦涩,最能感知他们淳朴而善良的内心,也理解他们因知识的欠缺和视野的狭窄导致的种种局限。所有这些,不仅体现在您做人的态度、胸怀和准则上,也一以贯之地呈现在您的创作向度上——那就是市井生态与人间烟火。因此,我们在您作品里“看见”的是一个生趣盎然的诗意世界和艺术空间,很容易引起强烈共鸣。

张新泉:在诗歌创作中,我主张把“姿态”放低,再放低。你写的作品,起码是为了让别人看(如果根本不是为了让别人看或永远不需要别人看的除外),就没有必要搞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我始终坚持在“低处歌唱”,必须食“人间烟火”。这一主张,并非迎合,更不是放低艺术“尺度”和写作“难度”,纯粹是个人志趣使然,个人脉息使然。自然不敢让别人苟同。

而作品引起了别人共鸣,那是因为作品寻找到了知音。而作品没引起别人共鸣和没得到认同,其实也为自己寻找到了另一种“知音”——这样的“知音”在提醒我,你的作品不是对所有读者都有“感染力”,很有可能意味着还有拓展和提升的空间。

不过,就艺术特性来讲,必须记住一点:诗歌不是“万人迷”,不可能让人人喜欢!

印子君:上面提到您做人的原则,如果要用最准确的两个词来概括,就是“守正”与“本真”。在这个日益世故化、商品化、功利化、粗鄙化、泡沫化、低级化、技术化的实用性社会,一个人能坚定不移、始终如一地持守正直和秉持本真,本身就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品质,本身就是一种稀缺的人文风景!这种绝不向恶俗妥协而表现出的决绝与果敢,本身就是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雄气慨!

张新泉:为人要有底线,做人要有骨气。为人没有底线,这个人必然污浊不堪。做人没有骨气,这个人肯定浑身奴颜。底线之上是风景,底线之下是粪坑。

离骨头最远的地方最虚幻,离骨头最近的地方最真实!

印子君:熟悉您的人都知道,您身上一直表现出多种艺术天赋,除了诗歌成就卓著外,您还能娴熟演奏多种乐器,并创作了不少歌曲作品。我想,这跟您本身的天分分不开,也在一定程度上跟外部环境影响与熏陶分不开。不知我说得正确不?

张新泉:天赋说不上,除文学外,的确自小对音乐也有浓厚兴趣,作词作曲和演奏演唱都曾在当年的地方文艺宣传队、剧团和文工团参与过,能够演奏好几种乐器。还记得青年时代,当时的部队文工团到地方招收文艺演员,我艺术考试顺利通过了,可最后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过不了“政审”关而未能被录取。不过,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后来的兴趣主要集中到文学和诗歌上了,包括曾经钟爱的乐器已多年未操持而渐渐荒疏了。

印子君:我们知道,您的学历只有初中二年级,被开除学籍后,您所有的文化知识都是靠自学取得。据说,当初您无论当搬运工、纤夫还是干铁匠时,都是书籍一直伴随身边,一有闲暇就钻进了书堆里。甚至可以说,那些最艰难的岁月,正是书籍温暖着您的心灵,诗文成为了您的精神支撑,陪您走过了最坎坷的日子。

张新泉:如果说经历是我的老师,那么书籍就是我的伙伴——最亲密,又无话不说的伙伴!在我最孤独最寂寞也最无助的日子里,是书籍这位伙伴一直在为我打气,默默鼓励我,坚定地支持我,也持续用力支撑着我!并总是耐心聆听我倾诉,不厌其烦与我交流!它不仅让我克服了孤独和寂寞,最关键,让我克服了孱弱,学会了坚强和自信!因此,我对书籍一直怀着一颗感恩之心!

印子君:还有,虽然您学历极低,但您却是出身书香门第,有着家学渊源。据说,您母亲健在时,九十高龄了还在坚持每天读书看报。可见您家学风气一直很浓厚。

张新泉:实话实说,我原本出生在殷实之家,也就是所谓的地主家庭,家里养有百多个佃户。后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家里的一切荡然无存。犹记得小时候,家里的书籍堆了满满一间屋子,让我十分好奇,时常在书堆里穿来穿去。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我背诵古诗词,到了上学的年龄,不少唐诗宋词已倒背如流,这也算是自小受到的文学熏陶吧。我也算得上出身书香门第。当然,好学的母亲通过言传身教,也影响了我整整一生。

印子君:而提到鲁迅文学奖时,您是中国诗歌界必然绕不过的名字。作为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多年来,您一直是诗歌大省四川,唯一的获奖诗人,直到2014年,四川大学教授周啸天以古诗词获得鲁迅文学奖为止,您至今仍然是鲁迅文学奖四川唯一的获此殊荣的新诗作者。这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您的诗歌创作成就和在当代诗界奠定的艺术高度。

张新泉:正如你所说,四川是诗歌大省,我个人所谓的诗歌成就十分有限,也远谈不上在当代诗界奠定了什么样的高度。我的理解是,鲁迅文学奖给我的荣誉,其实应该是给整个四川诗歌界的荣誉,我仅仅是这个诗歌群体中,极其普通的一分子,是因了偶然的机缘,我有幸代表大家去把这份奖励带了回来。

印子君:其实,说到中国的文学大奖,同样无法回避的是,它的公正性和透明度越来越受到质疑。不少文学奖项,掺合了太多非文学的成分在里面,成为了评委谋取利益和作者欺世盗名的名利场和利益角力平台,也因之距离文学的本质和设奖的宗旨越来越远。涉及到的这些奖项争议中,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也概莫能外。这些弊端,不知新泉老师有何感触?

张新泉:我的感触是,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任何奖都是人设置的,人都不敢保证自己十全十美,更何况设置的奖项。我的意思,绝非在为相关奖项抱打不平。只是认为,凡事都得换位思考和辩证地看待,一旦钻死牛角,最后的结果是既不能沟通,也于事无补。当然,无论什么奖项,都要完善相关评审制度,最大限度保证奖项的公正性和透明度,而这样的奖才具有权威性和公信力!

印子君:在如今文学界对大大小小的文学奖趋之若鹜而奖项还没启动就开始“地下活动”和“操纵”的背景下,而听说您当年获鲁迅文学奖,却完全是一种“无心插柳”。据您原杂志社同事介绍,当您忙不迭地为他人张罗、四处动员作者报送参评时,独独忘记了自己。在此情况下,还是身边同事一再提醒、反复给您做工作,您才应付式地把自己诗集往上报送的。当然,绝不会处心积虑、挖空心思去“活动”和“勾兑”。而大奖不期而至,也颇让您意外。不过从这一点,也旁证了,不少大奖设奖之初,还是最大限度秉持着公平公正公允的。

张新泉:首先,一个真正的作家和诗人,他创作的目的一定不是为了得奖。我想,一个纯粹为奖而创作的作家和诗人,简直不可思议!过于在乎奖项,那他的创作一定不会是愉快的,而且必然会影响文学的品质。当然,奖项设置的目的,是奖励优秀作品,而在此前提下颁发的奖,理应得到应有的尊重。

印子君:我统计了一下,截至目前,您出版了10部诗集(其中两本索性不要书号)。如果从读者的角度,对它们的风格形成与艺术品质进行综合评判,我认为您的10部诗集中最有代表性的,应是《野水》《人生在世》《宿命与微笑》(诗选不列入)三部。而您获得鲁迅文学奖的《鸟落民间》,并不是您最好的诗集,可因为这个奖项,却让它成为了您的代表性诗集。我很清楚,《鸟落民间》收入的诗歌,是它的前一本诗集《宿命与微笑》选剩的作品。试想,倘若当初《宿命与微笑》符合评奖时间段而拿去参评,其中许多作品,当会更加引起诗坛关注与盛赞。所以,依我之见,所谓文学大奖,就是把那些“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作品从幕后推向前台的一种行为。从这一点来看,文学奖对彰显文学作品品质还是有裨益的。

张新泉:谢谢你对我诗作的关注,你对我作品的理解和把握很有自己的见地,这让我很感动。我倒是打心里觉得,我的诗歌能有子君你这样的热心读者,那比什么奖都更重要!

印子君:您的鲁迅文学奖获奖诗集《鸟落民间》,书名颇耐人寻味,我想,你把自己的一部诗集取成这个名,一定是有所指涉、有所旨归的,这不是简单表明一下态度。相对于那些扛着“民间”的大旗招摇过市、忙着设立“山头”进行利益分羹而实则是对“民间”的反动与偏离,您更来得“扎实”,因少了“喧嚣与虚浮”,也更能“坐实”,因而更能令人信服。我这种解读,不知触及到内核没?

张新泉:你的理解基本正确。要说有啥刻意指涉,我还真没有这份“闲心”,我不过是依着自己的感觉在走而已,没有那么多“心计”——处心积虑,是件多么累的事!

印子君: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应该都知道“文学就是人学”这个道理。我的理解是,文学就是一门教你如何做人的学问。这里的“做人”,肯定是指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人,善良的人,有益于社会的人。然而,令人悲哀的是,现实中,不少文学人的行止和表现,不敢让人恭维,甚至令人齿寒,也叫文学圈外的人嗤之以鼻!也正因为如此,我深深地觉得,新泉老师清风和畅、坦荡净澈、洁如圣子、拒污除垢、表里如一的高尚德行,无异于暴露龌龊形骸的“照妖镜”!于是,我暗自思忖,这类人搞文学,是不是吃错了药,投错了门?

张新泉:文学就是人学,这个说法我赞同。但既然涉及到学的问题,必然有人学好的,也肯定有人学坏的。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一个作家或诗人,能够洁身自好已弥足珍贵,进而能够广为楷模已是高山仰止!

印子君:在前面,我提到当前诗歌深为读者诟病的一是过于艰涩一是过于寡淡。而新泉老师您的诗歌作品,显然不属此列。您的诗歌,一直没有语言障碍,始终朴素而平易、澄澈而洗练,堪称将传统诗艺与现代技艺完美融合的典范。而您不少作品中巧妙融入调侃、幽默的元素更是增添了诗歌的情趣与机趣,您的大量诗歌,可谓脍炙人口,拥有广泛而稳定的读者群。

张新泉:你过誉了。我做得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我可真的要飘飘然了。呵呵,幸好不是!

印子君:如今,由于网络空间的出现,可以说每一秒钟都在产生数量惊人的网络诗,因为低门槛和无门槛,使得网络诗歌写手畅通无阻、无孔不入,人人都可以创作诗歌,人人都可以发表诗歌,人人都可以恶搞诗歌,人人都可以把诗歌复制或克隆,更因为自媒体的灵便和快捷,瞬间就可以让诗歌穿越时空,挤入亿万“低头族”眼眶,其自由度和无序状态无与伦比。我想,当前诗歌的“繁荣”与“烦乱”,很大程度上,都跟网络与网络诗相关。不知新泉老师是如何看待的?

张新泉:只能说,任何新生事物的出现,都会带有正反两面。我们所能做的,一是保持清醒头脑,二是尽可能趋利避害。

印子君:我啰啰嗦嗦谈了这么多,很不成体系,有些漫无边际。占用了新泉老师宝贵时间。学生通过上述交流,受益匪浅,受用终生,在此,向您表示深深的谢意,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在结束这个访谈前,恭请新泉老师,最后就有关当前诗歌的创作和诗性的探索问题,提点宝贵的建议。

张新泉:首先得谢谢子君准备了这么丰富的话题,也才有了这次坦率而愉快的交流。对于诗歌创作,我没有更好的宝贵建议,我只想说,诗歌不是教出来的,是自己悟出来的。

印子君:新泉老师,再次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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