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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角哀舍命全交》本事辑考

 司敬雪书院 2018-08-09
作者:饶道庆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1197 更新时间:2007-7-10 17:26:36 《羊角哀舍命全交》本事辑考

内容提要:明代话本小说《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本事主要是西汉刘向《列士传》记载的羊角哀与左伯桃交友的事迹,但《列士传》一书已佚,佚文见于历代诸书征引。前人已从中辑录了一些本事材料,但尚有不少重要材料被遗漏,所辑本事材料也未加甄别,小说文本中的年代错乱、人物关系还缺乏辨析。因此,需要对《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本事材料进行补辑、考辨,并对小说文本中的人物关系、年代错乱问题做出必要的分析。
关键词:《羊角哀舍命全交》 话本小说  本事  辑佚  考辨

  羊角哀与左伯桃交友的故事在中国古代流传甚广,影响深远。自西汉刘向的杂传类史籍《列士传》(或作《烈士传》)记载以来,历代史籍、经书、笔记、方志、类书、诗文等对他们的事迹多有转载、征引或吟咏,有关他们的民间传说也经久不息。
  从书籍记载的文字来看,羊、左交友的故事比较简单,宋前古籍对《列士传》中的故事并无多少增益,只是变成了两种不同的版本(详后)。而至宋元说话、杂剧等通俗文艺兴盛繁荣时期,羊、左交友的故事开始得到大规模的发展,不仅是在语言上由文言变为白话,而且在故事层面由简单的事件记叙演绎成艺术性很强的情节,人物形象也变得更为具体、生动。作为话本小说,现存明刻话本《羊角哀鬼战荆轲》已基本成型[1],而晚明冯梦龙改编的《羊角哀舍命全交》则成为一篇成熟的白话小说[2],广为流传,抱瓮老人辑《今古奇观》卷十二收录此篇,在国内“三言”失传期间,这篇小说靠《今古奇观》得以继续流传。
  《羊角哀舍命全交》描写的羊角哀和左伯桃是先秦人,但未被载入正史,且最早记录他们事迹的刘向《列士传》一书也已佚失,后人在探寻小说本事时,只能于刘向之后收录或引用《列士传》的文献中辑佚,或从其它涉及羊左故事的图书中钩稽。对《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本事,前辈学者已辑录了不少资料,不过,此项工作还需要进一步展开、深入:其一,前人辑录的本事材料还有不少遗漏,需要补辑;其二,所辑材料未加甄别,需作考辨;其三,小说文本中的年代错乱、人物关系缺乏辨析,需作考订。鉴于此,笔者拟在前人辑录的基础上补辑一些较为重要的本事材料,对辑录的本事材料进行考辨,并对小说文本中的一些年代、人物问题做出分析。
  
一、本事辑录

  谭正璧、孙楷第、胡士莹、程毅中等学者辑录的《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本事,有些录下全文,有些节录,也有些只标出篇目,具体参见《三言两拍资料》、《小说旁证》、《话本小说概论》、《宋元小说家话本集》等[3]。记载羊左故事的古籍非常多,但所记内容却较单一,很多记载辗转抄录,基本重复。后人书籍引载羊左故事,有的注明引自《列士传》或《烈士传》,有的则注明引自他书,还有很多并没有标注出处。本文辑录的材料(包括前人已辑和笔者补辑)按这三种情况排列,并且大致上把内容相类者归为一条,取文字多者列出,文后列出各种书目卷次,文字不同者不出校记。
  (一)第一类:伯桃并衣粮与角哀,死于树中。
  《烈士传》曰:“羊角哀、左伯桃二人为死友,欲仕于楚,道阻,遇雨雪不得行,饥寒,自度不俱生。伯桃谓角哀曰:‘俱死之后,骸骨莫收,内手扪心,知不如子。生恐无益而弃子之能,我乐在树中。’角哀听之,伯桃入树中而死。楚平王爱角哀之贤,以上卿礼葬伯桃。角哀梦伯桃曰:‘蒙子之恩而获厚葬,正苦荆将军冢相近。今月十五日,当大战以决胜负。’角哀至期日,陈兵马诣其冢,作三桐人,自杀,下而从之。”[唐李贤《后汉书》卷二十九《申屠刚鲍永郅恽列传》第十九注[4]]
  《烈士传》曰:“羊角哀、左伯桃为死友,闻楚王贤,往寻之。道遇雨雪,计不俱全,乃并衣粮与角哀,入树中死。”[唐李善《文选》卷五十五《论下》刘孝标《广绝交论》注[5]]
  《析津志》:左伯桃、羊角哀,并燕人也。二人为友,闻楚王待士,乃同入楚。至梁山,值雨雪,粮少。伯桃乃并衣粮与角哀,令往来(“来”疑为衍字)楚,自饿死于空树中。哀至楚,为上大夫。乃告楚王,修礼葬于建康溧水县南四十五里仪凤乡孔镇南大驿路西。一夕,哀梦伯桃告之曰:“幸感子葬我,奈何与荆将军墓相邻,每与吾战,为人困迫。今年九月十五日,将大战以决胜负。幸假我兵马,叫噪冢上以相助。”哀觉而悲之。如期而往。叹曰:“今在冢上,安知我友之胜负?”乃开棺自刎而死,葬伯桃墓中。刘孝标《广绝交》云:“绩(庶)羊左之徽烈。”正谓是也。唐大历六年,颜真卿过墓下,作诗吊之,书于莆塘客馆。大中十一年,宣歙池观察使勤(郑)薰徙其诗于宣州北望楼,仍作文以记之,今俱不存[6]。[清缪荃孙辑《永乐大典》本《顺天府志》卷八《名宦门》引[7]] 
  《尚友录》:伯桃,燕人,与羊角哀为友,闻楚王善待士,乃同入楚。值雨雪,粮少。伯桃乃并粮与哀,令入事楚,自饿死于空树下。哀至楚,为上大夫,乃言于楚王,备礼以葬伯桃。[《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氏族典》第四百三十五卷《左姓部》[8]]
  羊角哀得左伯桃神梦,曰:“昔日恩义甚大,生死救之。”遂即将兵于墓大战,以(击)鼓动剑,大叫挥之,以助伯桃之战。角哀情不能自胜,遂拔剑自刎而死。愿于黄泉相助,以报并粮之恩。楚王曰:“朋有(友)之重,其(奇)哉,奇哉也。”[唐句道兴《搜神记》残文[9]]
   旧经云荆轲庙也。《烈士传》曰:“昔左伯桃、羊角哀往楚,并粮于梁山,左伯桃死,而角哀达。乃厚葬伯桃于梁山下。一夕,角哀梦伯桃告曰:‘幸感所葬,奈何与荆将军墓相邻,每地下与吾战,为之困迫。今年九月十五日,将大战,至时望子借兵马于冢上,叫噪相助。’角哀觉而悲之。如期而往,曰:‘今在冢上,安知我友地下之胜负?’乃命开棺自刎而死,报并粮之义也。”庙在溧水县南四十五里。[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卷下《荆将军庙》]
  荆将军庙。即六国荆卿也。昔羊角哀梦左伯桃与荆轲战,乃自刎以助伯桃。今轲冢犹存,庙像甚盛。[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十一《河南道》十一]
  按:第一类资料引书最多,内容大同小异,宋元引书尚有: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一二《天部一二·雪》、卷四〇九《人事部五〇·交友四》、卷四二二《人事部六三·义下》、卷五五八《礼仪部三七·冢墓二》、宋李昉等《文苑英华》卷八百十六郑薰《移颜鲁公诗记》、《颜鲁公集·年谱》、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卷下《左伯桃墓》、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六十九《幽州人物》、卷九十《江南东道升州溧水县》、宋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三《诸墓》、宋潘自牧《记纂渊海》卷二十二《郡县部·燕山府路》、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二十三《交友》、宋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八百八十一《总录部·交友》、宋佚名《锦绣万花谷》前集卷十九《朋友》、元张铉《至大金陵新志》卷十一上《祠庙》、卷十二下《古迹志·陵墓》、卷十三上之上《人物志》一《游宦》、卷九十《江南东道》二、元胡炳文《纯正蒙求》卷上,等等。明清引书从略。
  此类为话本小说本事正源。
  (二)第二类:角哀并衣粮与伯桃,死于树中。
  《良士传》云:“羊角哀、左伯桃相与为友,闻楚王贤,欲往仕焉。道遇雨雪,计不俱全,乃并衣粮与伯桃,角哀入树内而死矣。”[隋虞世南撰、孔广陶校注《北堂书钞》卷一五二《天部四·雪篇十八》,孔氏三十三万卷堂影钞本[10]] 
  《良士传》:羊角哀、左伯桃俱适楚求仕,道遇雪,宿空柳中。度不能全,乃并衣粮与伯桃,角哀死树中。[《古今图书集成》《历象汇编·乾象典》第九十二卷《雪部》]
  《高士传》云:“阳(羊)角哀、左伯桃相友,俱适楚求仕。道遇雪,宿空柳中。度不得全,乃并衣粮与伯桃,角哀死树中,未葬。桃至楚,语王故,令人往葬角哀,乃相伯桃。”补。[唐虞世南撰、明陈禹谟补注《北堂书钞》卷一五二《天部四·雪篇十八》]
  羊角哀、左伯陶(桃)二人,为友而贤。俱诣道途,其(或作“共”)遇风雨,粮尽,计不俱存。角哀乃并粮与伯陶(桃),得济。角哀入空树中饿死。[唐李冗《独异志》卷下99则[11]]
  并粮坐守死,万代得称传。百(伯)挑(桃)忆朝廷,哽咽泪交连。[敦煌石室遗书《燕子赋》二[12]]
  每忆贤人羊角哀,求学山中并粮(死)。[敦煌石室遗书《书》[13]]
  伯桃葬角哀,墓近荆将军。[唐吴筠《经羊角哀墓作》,《全唐诗》卷八百五十三]
  伯桃饿而角哀死。[唐罗隐《两同书》卷下《同异》第九]
  按:此类为话本小说本事之异文。
  第三类:伯桃冻死,角哀为他作魂衣。
  故箫《丧服要记》曰:“鲁哀公葬其父。孔子问曰:‘宁设魂衣乎?’哀公曰:‘魂衣起伯桃。伯桃荆山之下道逢寒死,友人羊角哀往迎其尸。愍魂神之寒,故改作魂衣……’”[唐道世编纂《法苑珠林》卷第九十七《送终篇》第九十七《遣送部》,影印宋碛砂版大藏经本[14]]
  王肃《丧服要记》曰:“鲁哀公葬其父,孔子问曰:‘宁设魂衣乎?’哀公曰:‘魂衣起苑荆(“苑荆”或为“伯桃”之误)。苑荆于山之下道逢寒死,友人羊角哀往迎其尸。魂神之寒,故作魂衣……’”[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八八六《妖异部》二魂魄]
  明衣起左伯桃。[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三《尸穸》[15]、元陶宗仪《说郛》卷十七下褮]
  按:这一类故事也有异文,五代后周释义楚撰《释氏六帖》(又称《义楚六帖》)卷四引《子书》曰:“又魂衣者,羊角哀冻死,左相(伯)桃愍而为之。哀公曰:‘吾父生服衣被锦绣,死何用矣?’”[16]此类与话本小说本事没有直接关系,但在时间、人物关系上可作旁证。
  附录
  廪丘前汉属东郡,后汉属济阴,晋属。有羊角哀、左伯桃冢、管公明冢。[北齐魏收《魏书》卷一百六上《志》第五《地形志》上[17]] 
  
二、本事材料考辨和小说文本分析

  (一)本事材料考辨
  从上面辑录的本事材料来看,有关羊角哀和左伯桃的事迹,存在的差异或疑问主要有三种:一是“左伯桃并衣粮与羊角哀,饿死树中”与“羊角哀并衣粮与左伯桃,饿死树中”的差别;二是羊左具体生活在先秦的哪个时代;三是“荆将军”与“荆轲”是否为同一个人。下面逐一进行考辨。
  其一,羊左二人谁先死的问题。唐代以来引《列士传》(或《烈士传》)文的书籍大部分是记载左伯桃并粮与羊角哀自己饿死,如《后汉书》卷二十九李贤注引、《文选》卷五十五《广绝交论》李善注引、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一二、四〇九、四二二、五五八引;但虞世南《北堂书钞》卷一五二引《良士传》(或《高士传》)文,却是羊角哀并粮与左伯桃自己饿死。此外,没有注明引文出处或引他书的记载也以前者为多,如句道兴《搜神记》、李昉等《文苑英华》卷八百十六、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十一、九十、元熊梦祥《析津志》等;而李冗《独异志》下卷、吴筠《经羊角哀墓作》、罗隐《两同书》卷下《同异》第九、敦煌石室遗书《燕子赋》、《书》、《古今图书集成》之《历象汇编·乾象典》第九十二卷引《良士传》等所言则为后者。另据故箫(或蒋琬、王肃)《丧服要记》等书的说法,是左伯桃冻死而羊角哀为他作魂衣,而义楚《释氏六帖》引《子书》所言却与之相反,是羊角哀冻死而左相(伯)桃为他作魂衣。总的来看,左伯桃并粮与羊角哀自己饿死的说法为多数、主流,而羊角哀并粮与左伯桃自己饿死的说法是少数、异文,元明以来的诗、文、小说、戏曲以及民间传说也大多取前者为素材,话本小说《羊角哀舍命全交》即如此。
  其二,羊左二人生活的年代问题。诸书引《列士传》及他书的说法也不一致,除了一些笼统的周、春秋、战国、列国、六国或楚王时代的记载之外,《后汉书》卷二十九李贤注引等明确指出“楚王”乃楚平王(前528-前516);唐道世《法苑珠林》卷第九十七《送终篇》第九十七《遣送部》引故萧(或作蒋琬)《丧服要记》、《太平御览》卷八八六《妖异部》引王肃《丧服要记》记载的孔子与鲁哀公的对话中提到了左伯桃与羊角哀,据此,则羊左至迟应生活在鲁哀公(前494-前476)时代;明薛虞畿《春秋别典》卷九《鲁昭公》下记羊左“闻楚平王好士”,鲁昭公的年代为前541-前510年,与楚平王(前528-前516)的年代相符。假如这几则材料可靠,那么可确定羊左生活在春秋时代,最迟卒于公元前516年。
  其三,“荆将军”与“荆轲”的关系问题。较早引《列士传》记载的唐人著作但云左伯桃墓与“荆将军”墓相邻,并没有说荆将军即荆轲。但自宋代始,有些文献已开始把荆将军与荆轲联系并等同起来,如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卷下《荆将军庙》曰:“旧经云荆轲庙也。”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十一《河南道》十一云:“荆将军庙。即六国荆卿也。”但也有持怀疑态度或否定此说者,如宋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三《风土志》二《诸墓》:“荆将军墓在溧水县南四十五里,因羊左事始知有荆将军墓。”元张铉《至大金陵新志》卷十一上在“荆将军庙”下注曰:“旧经云荆轲祠,未详。盖以羊左事见尔。”若真的是荆轲墓、祠,则不会因羊左事才被人所知。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二十《朋友》引《列士传》文,后辨曰:“俗谓荆轲误。”明祁光宗《关中陵墓志》(清抄本)之《西安府》“战国荆轲墓”下注云:“倘所谓荆将军,别一轲耶,何墓之多也。”意谓《列士传》中提到的梁山下与左伯桃墓相邻的荆将军墓,非刺秦王之荆轲也。《江南通志》卷三十七认为旧志所记羊左墓在溧水县南有误。刘向《列士传》既书羊左事,亦记荆轲与燕太子丹结交并为之谋刺秦王事[18],对羊左、荆轲生活的年代肯定不会搞混,《后汉书》卷二十九李贤注引已明确说羊角哀见的是楚平王(前528-前516),则左伯桃肯定死于秦王政二十年(前227)之时被杀的荆轲之前。因此,文中的“荆将军”非谋刺秦王政之荆轲也。宋代以来某些文献之舛错,大概是由“荆将军”望文生义,或民间因羊左和荆轲事迹都具有传奇色彩和义烈性质,而把相隔约三百年的人物硬拉到一块,让他们合演一出惊天动地的鬼魂大战戏剧,从而化历史为传说,以讹传讹,最后被后代的通俗文艺如戏曲、说话、话本渲染敷演,发展成为现在所见的冯梦龙《羊角哀舍命全交》这样的虚构小说。
  (二)小说文本分析
  在明刻羊左故事的三种话本中,最早的《羊角哀鬼战荆轲》只存四至六三叶,难以做出全面评价,下面以冯梦龙的《羊角哀舍命全交》为分析对象。
  《羊角哀舍命全交》应该直接源于话本《羊角哀鬼战荆轲》,也可能受元明间无名氏杂剧《羊角哀鬼战荆轲》的影响[19],而小说的本事则要溯源至刘向《列士传》(或《烈士传》)。从西汉的人物杂传到晚明的拟话本小说,其间故事已不断变化、发展,可以说是一个逐渐由历史人物纪传向小说虚构转变的过程。从唐李贤、李善注引《列士传》所叙的羊左故事来看,虽然也有梦见亡灵、人鬼相通这种带有神异、灵怪色彩的描写,但在当时人看来还不至于“虚诞怪妄”。不过,这些因素还是为后人的改编提供了基础和灵感,可以这样说,《列士传》本身已具虚构小说的某些特征。唐魏徵《隋书》卷三十三《志》第二十八《经籍》二把《列士传》与甘宝《搜神记》、荀氏《灵鬼志》、刘义庆《幽明录》、颜之推《冤魂志》等书并列在史部杂传类,而后面几种书正是我们今天所言的小说类著作。魏徵在此类书目后总结说:
     
     又汉时,阮仓作《列仙图》,刘向典校经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传,皆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不在正史。……魏文帝又作《列异》,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传》,以叙圣贤之风。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推其本源,盖亦史官之末事也。载笔之士,删采其要焉[20]。
     
可见《列士传》这类书“不在正史”,还只是因为“其志尚,率尔而作”,但众多“相继而作者”则“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这个评价用在羊左故事逐渐由人物纪传发展成为虚构小说的历程上也是很恰当的。周邦彦于元祐中在溧水县南为令时作《过羊角哀左伯桃墓》,诗中赞颂羊左“重义”,责备司马迁《史记》等不录羊左事:“子长何所疑,旧史刊不录。”[21]史迁纪传之不录羊左事,难道是他认为羊左事迹传至汉初已经“杂以虚诞怪妄之说”?
  明话本《羊角哀舍命全交》讲述的羊左故事在历代传承、改编的基础上又有了新的发展、变化。人物籍贯变了,从燕变成西羌和雍地[22],故事发生的地点也就跟着变了,从积石山(青海)到雍地经岐阳、梁山(陕西)至楚国;人物有些也变了,荆将军变成荆轲,楚平王变成楚元王,多了裴仲、高渐离,而故事发生的时间也只能随着变成是荆轲死后的时代了。按,明田艺蘅《留青日札》(明万历重刻本)卷二《群书纪事不同》引《烈士传》也把“楚平王”写成“楚元王”。先秦的楚国并无楚元王,倒是西汉刘向的曾祖父刘交被封为楚元王,话本作者是否因刘向《列士传》记羊左事迹而联想到他曾祖?话本正话开头既云“春秋时”,又曰“楚元王”,再把羊左与荆轲拉到一块,倒错混乱甚矣,但这并不是作者真的把历史事实搞错了。其实,冯梦龙自己在评点《羊角哀舍命全交》时,就在左伯桃与荆轲鬼魂相争一事上写有眉批:“幻。”他在小说结尾处的眉批中解释说:“《传》但云角哀至楚为上大夫,以卿礼葬伯桃,角哀自杀以殉,未闻自战荆轲之事。且角哀死在荆轲、高渐离之前。”但这种不符合历史真实的故事并没有让冯梦龙因此否定话本小说,他认为作者的创作动机是“盖愤荆轲误太子丹之事,而借角哀以愧之耳”[23],并肯定这种思想。对这篇小说的“变幻”特征,冯梦龙是以艺术虚构看待之。小说既然“姑妄言之”,现代读者当然更应以“姑妄听之”的心理去接受这个以讹传讹的故事。
  话本《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故事大大扩容,情节也变得愈加神异。这种发展、变化与承载故事的语言、文体有很大关系。西汉《列士传》中羊左故事是文言杂传,情节比较简单。至唐句道兴《搜神记》中的变文故事,羊左故事已有了发展,但从残存的文字看,主要还是用浅近的文言写的。再发展到宋元说话、戏剧,用白话讲述、敷演的羊左故事在人物描写上更加细腻、丰富,在情节构思上更加离奇、曲折,从源自话本、杂剧的冯梦龙拟话本《羊角哀舍命全交》大致还可看出这样的发展历程。《羊角哀舍命全交》加强了人物描写,尤其是在情感描写方面。比如,在左伯桃并衣粮与羊角哀这一幕中,小说描写了羊角哀由起初的断然拒绝到后来的犹豫不忍到最终的无奈接受,很好地阐释了人物的情感发展历程,也使人物行为更易于被读者接受。小说增加许多情节,如羊、左二人相识相知,结为昆仲;羊角哀与楚元王之间的问答,等等。特别是羊、左与荆轲鬼魂大战这一情节,更是被渲染得地动山摇,风云变色,极大地增强了艺术感染力,羊左的义烈,他们间的情谊也得到了强化。
  《列士传》中羊左交友故事的主题思想主要还是称颂较为单纯的“信义”、“义烈”,所谓“布衣相与,尚有没身不负然诺之信”[24]、“庶羊左之徽烈”[25]、“报并粮之义也”。发展至《羊角哀舍命全交》,则增加了“情爱”主题。“两贤结情爱,骨肉何足云”(吴筠《经羊角哀墓作》),“结交事游学,心若胶漆牢”、“顾怀交旧心,血泣声号咷”[26](宋胡宗愈诗),唐宋诗人在吟咏羊左义烈时已体察到羊左间的情爱因素,话本小说则把这种男性间的情爱具体化、形象化。小说中的许多细节描写体现了两人间的“义”与“情”,如两人结为兄弟,“抵足而眠”;羊角哀在两人身逢绝境时,不忍独生而愿“死生同处”,在祭奠左伯桃时“哭泣甚切”,最后为报左伯桃并粮之义,自刎而死,做鬼助他与荆轲强魂争战,真正做到了“生死共处”。因此,《羊角哀舍命全交》的主题可以看作是对“情义”的赞美——这是种“情”、“义”并重,并且二者合为一体的“情义”。 
  
注释:
     [1] 明晁瑮《宝文堂书目》卷中《子杂》著录,明洪楩清平山堂刻《六十家小说》之《欹枕集》上集收录,现整理出版本《清平山堂话本》收录,残。
     [2] 明冯梦龙编纂《古今小说》卷七,题下注云:一本作《羊角哀一死战荆轲》。
     [3] 谭正璧《三言两拍资料》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8-40页;孙楷第《小说旁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41-42页;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第1版,第484-485页;程毅中《宋元小说家话本集》下册,齐鲁书社,2000年,第805页。
     [4][24] 《后汉书》第四册,中华书局1965年,第1015页。
     [5][25] 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文选》卷五十五《论下》刘孝标《广绝交论》。本文所引古籍除了注明出处外,均引自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 此言有误,郑薰文今存,见宋李昉等《文苑英华》卷八百十六郑薰《移颜鲁公诗记》。
     [7] 参见《顺天府志》,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影印抄本。
     [8] 台湾鼎文书局1977年版。本文所引《古今图书集成》均出自此版本。
     [9] [12][13] 潘重规编著《敦煌变文集新书》,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台北),1994年,第1237页,第1164页,1199页。
     [10] 隋虞世南撰,孔广陶校注《北堂书钞》,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91页。
     [11][15] 《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950页,650页。 
     [14] 唐道世编纂《法苑珠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74页。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故箫”作“蒋琬”,见《法苑珠林》卷一百十六《送终篇》第九十七,四库本据嘉兴藏;道世《诸经要集》卷第十九《送终部》第二十九《遣送缘》第七中“箫”作“萧”,据乾隆大藏经。“箫”或“萧”疑为“王肃”之误,后汉王肃撰有《丧服要记》。
     [16] 《释氏六帖》,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70页。另参见普慧藏第二十函第三册《释氏六帖》。
     [17] 《魏书》第七册,中华书局,1974年,第2460页。
     [18] 参见《史记》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第二十三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二《天部》下《虹》、卷一七《人部》一《耳》,徐坚《初学记》卷二《虹霓》第七,《文选》卷三九《狱中上书自明》李善注。
     [19] 《宝文堂书目》著录,《也是园书目》古今无名氏目“春秋故事”类,著录此剧正名,《今乐考证》、《曲录》并从之,佚。见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361页。
     [20] 《隋书》第四册,中华书局,1973年,第982页。
     [21][26] 宋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三《诸墓》,清厉鹗《宋诗纪事》卷二十八《周邦彦》。
     [22] 清平山堂话本《羊角哀鬼战荆轲》中的羊角哀自称是吴国人,与冯改本有别。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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