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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湖的密码

 zqbxi 2018-08-10

渡过泊湖 
我要到泊湖的对岸去。穿过阳光下宽阔的湖面,隐隐约约望见远方的村庄,那边是望江。船经过湖面掀起白花花的水,发出细细的、温暖而又亲切的声音。这是我20年以后第一次踏进泊湖,并且要渡过泊湖的水面。 
我出生在泊湖的边上,我童年和少年的梦想都与泊湖有关。今天我再次踏进泊湖,并非寻梦,而是要到对岸的那个水产开发公司去,目的是要完成一次新闻采访。这些年,泊湖已经被网屏黄金分割成许多养殖公司。这次和我同行的四五个人,他们或者兴致盎然,或者若无其事。我知道我的泊湖跟他们的完全两样,我们同时踏进的不是一个泊湖。 
实际上,现在渡过泊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因为船是飞快的。在我看来,纯粹一种象征。确切地说,我们乘坐的船不是真正意义的船,至少我在心底始终拒绝把它叫做船,而把它叫做汽艇。我想,真正的船是我20多年以前的船,那种划着桨或扯着帆的船。现在那种船已经愈来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汽艇、机船之类。而装载我沉甸甸的梦想的,是划着四支桨,或者六支桨的渔船,至今它留给我的仍然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在我少年的时光,我就是在这种船上跟我的族兄们打青丝网。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夏季,湖水满涨,湖面宽阔。我们的渔船从村子的堰坝上出发,趁夜间凉快,日落而作,日出而息。我们沿着泊湖的边上,或者湖头汊尾,在水面上划一个半圆把网放下,然后从网的两头往岸边一步一步地拉,最后收网。那种青丝网足足有两三百米长,往往两三个小时才能收获一次。收网的时候是最快乐和幸福的,这时候,我们最盼望的是能网住一个“鱼团子”。那种成群的毛鱼有时候一网就能把船装得满满的,于是我们会幸福地回家。当然,有时候也收获甚微,这时我们便是最疲惫的时候。但不管怎样,我们的亲人——我的母亲,还有族兄们的堂客,都会早早地站在堰坝上等候我们平安地归来。 
船行得飞快,掀起细细的、咝咝的水声。其实我记忆中的水声是那种缓缓的、一串一串的、咕咚咕咚的声音,珠子一般的明亮。现在,它好像从20多年前缓缓地回响过来,并且逐渐地清晰。我回头望见了我老家的村庄,它却在逐渐地远去,逐渐地模糊,好像要退回到时光的深处。我也望见了我老家的那个湖汊——高家塞,正是这个高家塞,留给了我许多神奇的记忆。有一年冬天出奇的冷,湖面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各色各样的鱼被冻结在冰上,好像生物化石的标本。我们扛着鱼叉从冰面上打了不少鱼。又有一年一个初春的下午,一阵西风硬是把湖汊里浅浅的湖水吹走了,吹到了泊湖的深处。这时候,一种叫做乌贼的鱼没有随水而走,它们留在了湖底的泥巴上,人们背着背篓到湖里拾着满篓的乌贼。也正是这个高家塞,在我的心底烙下了痛苦的痕印。那是一个晚秋的季节,湖水退得浅浅的,变得冰凉,人们每天穿着齐腰深的裤靴在湖汊里摸河蚌,因为那年的河蚌价格奇高。突然有一天下午,一场东风把泊湖深处的水吹到湖汊里来了,湖汊里一时水涨,我们纷纷上岸,而没等我的两位堂兄上岸,水就把穿着笨重的裤靴的他们给淹没了…… 
随着飞快地行驶,不觉船开始进入望江的水面,这里不像我记忆中的生满蒿禾的望江。那时候,我们每年的秋天都要到属于望江的湖上去割蒿禾,以备足一年的柴火。割蒿禾,是我对望江和泊湖对岸的最初认识。我们很多人同坐一条船,划到望江的蒿禾林中,然后分散,各人垒起一个蒿禾排。垒一个蒿禾排需要两三天的时间,这几天我们就在蒿禾排上吃喝拉撒睡,这中间最苦的是夜间,水上蒿禾林里的蚊子特别多特别大。当蒿禾排连日带夜从望江撑回家的时候,我母亲一年的柴火就无忧了。在望江的蒿禾林里,我认识了另一类渔民的生活,他们祖籍盐城,不知从哪时起在这里生活。他们终年住在水上,以水为家,以渔为生,在这里繁衍生息。我看见他们独特的结婚典礼,新郎划着一条崭新的船把新娘接来,然后两人划到密集的蒿禾林中,亲热过后,他们便高高地插起一面通红的旗帜,向他们的家人,向周围的水上人家,向他们世代崇拜着的泊湖宣告他们的忠诚。只可惜,今天,这一切,包括往日的蒿禾林,在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现在,船靠岸了,我们和船已经飞快地完成了一次渡过。可是,这样的渡过让我孤独,因为我无法真正地进入泊湖;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似乎仍然停留在泊湖的此岸。 
但是,我思想的船,那种古典的船,已经从我的内心开始,向着我一个人的泊湖出发……P3-5

其实我写这本散文集并非有计划的,也没有迎合读者的故意,而是我多年以来的自言自语或内心独白,近乎盲目的抒写。下面是我曾写过的一首诗,从这首诗可见我写这本散文集的由来。 
他总在反复地说起那些水 
那些蔚蓝,那些清凉 
他说过那里,炊烟一样摇曳的草 
子弹一样飞翔的鱼,以及 
一丝不挂的少年 
他说过那些鸟,那些 
足尖点在水面快速行走的鸟 
留下一声声呜叫 
水边啃草的牛,不时地抬头张望 
现在他又在说 
那就让他再说一遍吧,让他想说就说 
他想痛痛快快地说,滔滔不绝地说 
他想一句一句地说,一首一首 
一篇一篇地说,说吧,说吧 
如果有一天他不说了 
那他一定是变成了那些水那些 
蔚蓝与清凉…… 
经历20多年的业余写作过程,我发现,自己的文字总是无法摆脱泊湖的纠缠,始终被水的光芒照耀。一直以来,我的诗里到处都是水的影子。因为那些水的影子总在我的心里晃动,到现在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具体,所以我现在选择散文的方式呈现。 
我无法拒绝水,因为我出生在泊湖边。在我的家乡,泊湖、黄湖、大官湖龙感湖四大湖连成一体,构成烟波浩渺的辽阔水域,湖水的洗礼令我感恩。水几乎包含了我生命的全部。我用文字把我所拥有的一切与水联接起来,我就找到了生命的根。我的父母一生都与水为伍,是水让我的父母一生慈悲、透彻,是水荡涤了父母一生的辽阔和芬芳。他们把我的根种在水里,然后他们自己埋在了水边。 
因此,我所有的纠结和梦想都与泊湖有关,与水有关。湖水、江水、雨水、洪水、泉水、露水还有霜雪,甚至泪水,一起塑造了我的文格。我总是无意识地蘸着这些水抒写我对世界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童年水边生活的经历,成为我潜意识的逻辑起点。仿佛人生就是一条河流,从我的童年流来,从泊湖流来,从我的故乡流来。是水的照耀让我的文字有时灵光乍现,是那荡漾的水赋予我创作的想象力。即使后来来到干燥坚硬的城市谋生,水永远是我生命的符号。它让我湿润和柔软,并抵达纯净与清澈。我是以文字的方式逃离,并潜回水边,实现精神的还乡。 
其实水就是我终生携带的一面镜子。我常常用它来找寻自己内心的杂质,用它来审判我的混沌和无知。甚至狂妄,试图用它来审判这个世界的杂乱和无章。 
这本散文集所包含的文字,实际上承载了我童年湖边生活的回光返照,我的乡愁,我逃离苦难寄情山水的痕迹。即使有一些自吟自唱的文字,或者对一些人像的描摹,也无法逃脱水的照耀或者审视。 
这本集子的篇章大多数已经在一些文学刊物和报纸副刊发表过。但我知道,这些篇章结集在一起,并没有妥帖地说出泊湖,也没有恰当地说出我对水的理解。希望读者包涵,欢迎读者批评。同时,感谢著名编辑家朱移山老师对这本散文集的出版所作的帮助,特别是著名作家许辉老师为拙作作序,我从内心表示深深的谢意! 
作者 201 1年6月29日

安徽宿松县居长江和大别山之间,北为山区,南为湖区,山区面积较小,湖区面积广大。山区也有很好的水,例如钓鱼台水库,仲夏长昼,山水幽深,一叶小舟贴着山崖划过去,乌鸣啾啾,远林蔚然,颇见深意。 
湖区的水自然更加了得,却与山里的水大不同。我是在平原上长大的,所以我看泊湖、大官湖、黄湖、龙感湖的水皆如平原:开阔、坦荡、目穷千里、心驰万方。搭船在湖面前行,水天茫茫。水下和远方永远都隐藏着期待和神秘。永远都是行于水面的人渴望见到陆地、村庄、人家、牲畜,上了陆地却又渴望在水里航行的那份滋润、轻松、快意和对下一分钟、下一秒钟的翘首以待。 
鹏程就是在宿松南部水乡的泊湖畔出生、在泊湖里长大的。人都是亲水的,一般来说,我们没有相应的准备、相应的知识和相应的体验去细致地看水、丰富地看水、深入地看水,我们只会笼统地、正面地看水,并且认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慧语。而泊在湖岸、漂在湖心,又有着丰富文学准备和情感储存的鹏程眼里的水、心中的湖,就与我们有着很大的不同了。他眼里的水,有雨水、露水、山水、泉水、湖水、童趣的水、乡情的水、惹事的水、生命的水、如镜的水、思想的水,而他心中的湖,则分大小、分季节、分深浅、分年齿、分境界,甚至还分男女。 
“春水往往有些浑浊”,“秋水是澄明的”,“冬天的湖水有时候结满了厚厚的冰。”(《湖水是一面镜子》)这写的是季节之水,季节之湖。 
“斑鸠咕咕叫的时候,母亲说,是天要下雨了。所以在听见很多斑鸠叫过之后,我常常喜欢看天,等着一场喜雨的降临。”(《一个人的天籁》)这是鹏程眼中的民俗之水,也浸透他寄景托物的亲情。 
“水下的世界是那么的透亮,最初映入我们眼帘的就是水草,阔叶的麻叶草,细叶的猫尾巴草,长叶的土虾子禾,在我们的眼前摇曳着。不时也会有小鱼儿穿行在草叶之间,当它们看见我们的时候,一摆尾巴就快速地游走了。我们在水草之间游动,有时候像是行走在草原之上,那些鱼群就像羊群在草原上游移;有时候像是穿行在幽深的森林里,那些鱼虾就是飞奔的乌兽。”(《水草像炊烟一样摇曳》)水世界多悠游柔顺,这一面的水形象成为我们精神的港湾,塑造了我们关于美好的价值观,也催生了我们缓和的意识:我们可以不再时时紧张万分。 
“友汉将锚抛下去无数次,都无济于事,坚硬的水底,锚无法吃进去。在与风浪、与岩石的搏斗中,船不停地撞向岩石。接近天亮时,船已撞碎”,“他们含泪把船的碎板和三根桅杆搬上七号船运了回来”。(《黑旗帜》)水也有硬朗的一面,如果人把这样的惨烈认可为自然界对人的锤炼,人就会渐长刚强和不屈不挠的品格。 
“当春天的雨水划破干煤的地表,涌入泊湖,泊湖就像一个受孕的农妇,腹部迅速地隆起。水草开始泛绿,鱼们开始跳跃,蚌壳开始走动……世世代代生活在湖边的人们,心事也开始暴涨。”(《泊湖的密码》)“大湖的水慢慢变浅了,没有风没有浪,沉静而且澄明,一眼见底,谁说不能望穿秋水呢?水草。开始腐败,分不清的鹅卵石和河蚌露出水面,三三两两的渔船搁浅在湖滩上……一切开始水落石出。而岸上,那些曾经潺潺流动的水沟,早已经变细,变干,没有了声响。曾经被春水划破的地表,只留下一些弯曲的痕迹。”(《空旷》)水润万物,生机勃勃,转眼又沧海桑田,湖在不同的季节分成了男女、壮弱,湖和水的哲学内涵,绝不是一下子就能说清楚的,它既简单,又丰富,既单纯,又多义。 
“如果说野鸭让我感到亲切和温暖,大雁开启了我最初关于蓝天和辽阔的想象,那么,白鹭,这种洁白而瘦弱的水乌,就让我的童年懂得了忧伤。白鹭,一种善良而勤劳的水乌,终年不离开我们的故乡,在湖边生活。我们在湖边放牛的时候,白鹭会飞过来,落在牛背上。牛会很安详地啃着草,或者悠闲地躺在湖滩上休息,享受着阳光丽日的美好。有时候,它们也会展翅,但它们的飞翔总是那样的温柔与和缓。在湖水的上面,那点点飞翔的白,仿佛一幅童年的装饰画。当冬天,湖水退去,露出浅浅的沙滩,在寒风中,只有白鹭,踮着瘦瘦的、高高的双脚,在水边辛勤地觅食。在这样的场景里,我会想起弯腰点种小麦的母亲,令人忧伤。”(《水鸟》)文化仿生使生物界成为一个整体,这样美妙、精典的场景和恰切的联想令人赞美、感叹、慨然。 
“推着一辆自行车,沿湖边堤坝上的土路行走,并不时慢下来,朝那个苍茫的方向眺望——对岸就是我的老家”,“我从没有停止过对老家的眺望”。(《礼拜天的眺望》)水以及湖成为情感的中介,睹物及景,物是人非,都有相互铰连的牵延关系。 
“他们终年住在水上,以水为家,以渔为生,在这里繁衍生息。我看见他们独特的结婚典礼,新郎划着一条崭新的船把新娘接来,然后两人划到密集的蒿禾林中,亲热过后,他们便高高地插起一面通红的旗帜,向他们的家人,向周围的水上人家,向他们世代崇拜着的泊湖宣告他们的忠诚。”(《渡过泊湖》)这就是生命的传承?更“生态”?更“原始”?更“劲道”? 
“相比之下,我就最讨厌在村子里小池塘里游水了。因为我们的脚探下去的时候,踩在那种带有腐殖质的泥巴里,感觉很脏。而且,潜在水下的时候,睁开眼睛会有涩涩的感觉,可见度极低。我不喜欢。不像在大湖里,在水草的抚摸下,那么洁净,那么透亮,那么温暖而亲切。”(《水草像炊烟一样摇曳》)基于生活经验的臧否,也合乎人类最基础的价值评断。 
“记忆中那个夏天的夜晚,和父兄们在泊湖边捕鱼。在虫鸣的合奏里,父兄们教我抛弃内心的杂质,倾听地气升起的声音。”(《地气》)人与天地的零距离交融,传统的生活方式里才蕴藏着纯种“原生态”的文化元素。 
“在对一滴水的注视里”,“我看见了父亲的沉默,看见了墙脚下的那些黝黑的风帆和渔网的沉默”,“我看见了苍茫,看见了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佝偻着腰身的晃动的身影,看见了宿命般的隐忍和卑微。那生活在水边的父兄们,随意在船头上一站,就站成了让我们一生都无法解读的沧桑。那一叶扁舟,也只有划到湖水的中央,才能够真正摸清楚这片水域里有多深的蓝……”于是,“在一滴水的面前,它隐藏得很深的蓝,决定了我沉默低调的生活方式和文字姿态”。(《一滴水究竟有多蓝》)由一滴水的颜色和所处的深度,引展为一种价值判断标准,可见水文化的博大精深。 
以上就是我们在这本书里看到的鹏程的水、鹏程的湖。 
“我知道我的泊湖跟他们的完全两样,我们同时踏进的不是一个泊湖。”(《渡过泊湖》) 
“这是我的眺望,是我一个人的礼拜。而在另一些地方,同样有另一些人,在以另一种方式眺望,以另一种方式礼拜。”(《礼拜天的眺望》) 
“我不知道泊湖的年岁到底有多久,但我知道我的泊湖和后生们的泊湖已经不一样了。我的泊湖是千帆竞发的泊湖,是荷花菱角茂密的泊湖,是渔火点点温暖寂静的泊湖,是大雁天鹅栖歇的泊湖……而他们的泊湖是汽艇飞驰的泊湖,是没草没乌的单调的泊湖,是网屏分割甚至电网偷窃的泊湖……”(《泊湖的密码》)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湖,但在鹏程的眼里,那些湖却只有一个:泊湖。对鹏程而言,世界上所有的湖都只有一个名字“泊湖”。而如果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湖的话,那世界上所有的湖又都不如他的湖:泊湖。 
在鹏程眼里、心里,泊湖的湖,泊湖的水,不仅富含人类日常生活经验,以及取之不竭的情感资源,而且蕴藏着丰饶的文化元素。坚持于泊湖的题材、泊湖的样式、泊湖的结构,甚至泊湖的大约字数和篇幅,并且大体上能够避开单调单一,就使这本书的整体显现出一种有规律的形式之美,虽然还不纯粹。 
“我们沿着泊湖的边上,或者湖头汉尾,在水面上划一个半圆把网放下,然后从网的两头往岸边一步一步地拉,最后收网。那种青丝网足足有两三百米长,往往两三个小时才能收获一次。收网的时候是最快乐和幸福的,这时候,我们最盼望的是能网住一个‘鱼团子’。”(《渡过泊湖》) 
我期望有朝一日,能在鹏程的引领下,专程到泊湖去,去看水草,拉青网,练水性,看泊湖的春夏秋冬。但我也知道,我们眼里和身边的泊湖肯定不是鹏程心中的泊湖,他心中的“泊湖”已经形而上为他的一种道德旗帜,一种慎重的景仰,一种天人合一的符号,一种男性的拥有和至上的尊严……那不再是“泊湖”,那是一种尊崇。 
2011年6月28于合肥淮北佬斋 
(作者为安徽省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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