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泊湖
我要到泊湖的对岸去。穿过阳光下宽阔的湖面,隐隐约约望见远方的村庄,那边是望江。船经过湖面掀起白花花的水,发出细细的、温暖而又亲切的声音。这是我20年以后第一次踏进泊湖,并且要渡过泊湖的水面。
我出生在泊湖的边上,我童年和少年的梦想都与泊湖有关。今天我再次踏进泊湖,并非寻梦,而是要到对岸的那个水产开发公司去,目的是要完成一次新闻采访。这些年,泊湖已经被网屏黄金分割成许多养殖公司。这次和我同行的四五个人,他们或者兴致盎然,或者若无其事。我知道我的泊湖跟他们的完全两样,我们同时踏进的不是一个泊湖。
实际上,现在渡过泊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因为船是飞快的。在我看来,纯粹一种象征。确切地说,我们乘坐的船不是真正意义的船,至少我在心底始终拒绝把它叫做船,而把它叫做汽艇。我想,真正的船是我20多年以前的船,那种划着桨或扯着帆的船。现在那种船已经愈来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汽艇、机船之类。而装载我沉甸甸的梦想的,是划着四支桨,或者六支桨的渔船,至今它留给我的仍然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在我少年的时光,我就是在这种船上跟我的族兄们打青丝网。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夏季,湖水满涨,湖面宽阔。我们的渔船从村子的堰坝上出发,趁夜间凉快,日落而作,日出而息。我们沿着泊湖的边上,或者湖头汊尾,在水面上划一个半圆把网放下,然后从网的两头往岸边一步一步地拉,最后收网。那种青丝网足足有两三百米长,往往两三个小时才能收获一次。收网的时候是最快乐和幸福的,这时候,我们最盼望的是能网住一个“鱼团子”。那种成群的毛鱼有时候一网就能把船装得满满的,于是我们会幸福地回家。当然,有时候也收获甚微,这时我们便是最疲惫的时候。但不管怎样,我们的亲人——我的母亲,还有族兄们的堂客,都会早早地站在堰坝上等候我们平安地归来。
船行得飞快,掀起细细的、咝咝的水声。其实我记忆中的水声是那种缓缓的、一串一串的、咕咚咕咚的声音,珠子一般的明亮。现在,它好像从20多年前缓缓地回响过来,并且逐渐地清晰。我回头望见了我老家的村庄,它却在逐渐地远去,逐渐地模糊,好像要退回到时光的深处。我也望见了我老家的那个湖汊——高家塞,正是这个高家塞,留给了我许多神奇的记忆。有一年冬天出奇的冷,湖面上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各色各样的鱼被冻结在冰上,好像生物化石的标本。我们扛着鱼叉从冰面上打了不少鱼。又有一年一个初春的下午,一阵西风硬是把湖汊里浅浅的湖水吹走了,吹到了泊湖的深处。这时候,一种叫做乌贼的鱼没有随水而走,它们留在了湖底的泥巴上,人们背着背篓到湖里拾着满篓的乌贼。也正是这个高家塞,在我的心底烙下了痛苦的痕印。那是一个晚秋的季节,湖水退得浅浅的,变得冰凉,人们每天穿着齐腰深的裤靴在湖汊里摸河蚌,因为那年的河蚌价格奇高。突然有一天下午,一场东风把泊湖深处的水吹到湖汊里来了,湖汊里一时水涨,我们纷纷上岸,而没等我的两位堂兄上岸,水就把穿着笨重的裤靴的他们给淹没了……
随着飞快地行驶,不觉船开始进入望江的水面,这里不像我记忆中的生满蒿禾的望江。那时候,我们每年的秋天都要到属于望江的湖上去割蒿禾,以备足一年的柴火。割蒿禾,是我对望江和泊湖对岸的最初认识。我们很多人同坐一条船,划到望江的蒿禾林中,然后分散,各人垒起一个蒿禾排。垒一个蒿禾排需要两三天的时间,这几天我们就在蒿禾排上吃喝拉撒睡,这中间最苦的是夜间,水上蒿禾林里的蚊子特别多特别大。当蒿禾排连日带夜从望江撑回家的时候,我母亲一年的柴火就无忧了。在望江的蒿禾林里,我认识了另一类渔民的生活,他们祖籍盐城,不知从哪时起在这里生活。他们终年住在水上,以水为家,以渔为生,在这里繁衍生息。我看见他们独特的结婚典礼,新郎划着一条崭新的船把新娘接来,然后两人划到密集的蒿禾林中,亲热过后,他们便高高地插起一面通红的旗帜,向他们的家人,向周围的水上人家,向他们世代崇拜着的泊湖宣告他们的忠诚。只可惜,今天,这一切,包括往日的蒿禾林,在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现在,船靠岸了,我们和船已经飞快地完成了一次渡过。可是,这样的渡过让我孤独,因为我无法真正地进入泊湖;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似乎仍然停留在泊湖的此岸。
但是,我思想的船,那种古典的船,已经从我的内心开始,向着我一个人的泊湖出发……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