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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穹顶

 知识传承永恒 2018-08-12

万神庙穹顶


“不管帕提农有多么完美无缺,罗马城中的万神庙无疑才是最重要的纪念碑。”

——约翰·B·沃德 - 珀金斯:《罗马建筑》




罗马被西方人誉为“永恒之城”或者“不朽之城”,是因为这里汇集了从古罗马时期直至现代几乎所有历史时期的经典建筑和伟大艺术品。


万神庙在古罗马辉煌灿烂的公共建筑群体之中,乍一看并不像大角斗场或者帝国浴场那样宏大,但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才是古罗马建筑技术与艺术最高成就的代表。并且,在众多珍贵的古罗马建筑遗存之中,万神庙是硕果仅存的一座几乎从头到脚完整保留下来的珍品,使我们得以真实而直接地体验古罗马巨匠们创造的伟大建筑艺术杰作。


万神庙的前身老万神庙建于公元前27年,是奥古斯都为了纪念打败安东尼和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而请建筑师阿格里帕建造的。老万神庙在公元80年被大火焚毁。如今我们所见的万神庙建于公元128年,由哈德良皇帝亲自设计建造。


哈德良(公元117—138年在位)恐怕是罗马帝国最热爱建筑艺术并且唯一一个亲自设计建筑的皇帝。根据关于哈德良的传记可知,他是古罗马众多帝王中最为博学多才的一位,不仅在诗歌和文学方面修养极高,同时对数学、几何学及绘画也有相当造诣,此外还热衷于学习演奏乐器和歌唱技巧。


单纯就外观而言,万神庙绝对算不上是一座经典的建筑杰作:一座巨大的带穹顶的圆形神殿,由二十根十二米高的巨大灰色花岗石科林斯立柱承托三角山花的“希腊神庙式”门廊,以及二者之间的一个矩形连接体。


希腊神庙式的门廊尽管颇为壮观,但在此前早已司空见惯,帝国广场群中任何一座神庙的正面都要比它显得雄伟;圆形神殿厚重的外墙带有三条线脚和少量窗洞,刷着色彩黯淡的灰泥,显得敦实甚至笨拙;即便是它巨大的穹顶,从外部看也几乎被高耸的外墙和门廊后的连接体全部遮挡,剩余的一点点活像一只浅浅的碟子倒扣在外墙顶端。


万神庙登峰造极的建筑艺术全部集中在室内空间的震撼表现:观众穿过二十六米高的门廊之后,迎面是一座六米宽、高达十二米(相当于四层楼高)的庄严之门,门左右各有一座壁龛,分立奥古斯都及其建筑师阿格里帕的雕像。进入这道门以后,古代罗马最震撼人心的景象就没有任何征兆地呈现在观者眼前——将近两千年前是如此,今天依然是这样!


无论哪一个进入万神庙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巨大的穹顶和顶部圆洞照进来的强烈的天光——室内的幽暗与天顶射进的强光形成了巨大的张力和剧烈的戏剧性效果——这是人类建筑史上最动人心魄的空间之一。不论你的信仰为何,面对眼前这样神奇的场景,都会瞠目结舌,为之深深震撼甚至感动。


假如你还未能从这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假如你的目光随着来自头顶的神秘光线在神殿的穹顶和弧形墙面上游走——是的,从圆洞射进来的光线在高大穹顶和墙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斑,并且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其形状和位置,尽管是以不为人所察觉的速度——那么你将眼睁睁看着这个巨大而神秘的光斑走遍神殿的几乎每个角落,像是要唤醒殿堂中的“万神”一样……比之先前突如其来的震惊,这样屏息凝神的长久观察则是更加刻骨铭心的奇妙体验。


西方美学中有一对尤为重要的审美范畴:美(beauty)和崇高(sublime)。希腊雕刻或者建筑(如帕提农神庙)即艺术品中优美的典范,尤其它们所体现出的和谐比例是古典美的精髓,因此,不论是毕达哥拉斯学派,还是亚里士多德,都极力推崇“美在于比例的和谐”。而万神庙内部空间给人的审美感受则截然不同,观者首先在一个巨大或者带有压迫感的事物面前感受到恐惧与敬畏,继而在与其进行长久的对峙之后,最终竟有一种自豪之情油然而生——这就是所谓的“崇高感”。


西方最早提出“崇高感”的美学家是古罗马的朗吉努斯,后世许多著名美学家都有关于崇高的精彩发挥,包括博克、康德、黑格尔等等。高山、大海、闪电、雷鸣以及暴风雨之类,予人的审美感受都是先恐惧敬畏,尔后豪情勃发。万神庙给人的震撼效果就是建筑艺术中“崇高感”的典型代表,这也是万神庙令人终生难忘的审美体验。后世的基督教堂大都继承了这一特质,着重通过室内空间和光线的极致表现,来激发信众的崇高感,以达到追求精神升华之境界。这是万神庙以及所有伟大的宗教建筑对人类心灵最大的激荡。


万神庙以一个直径四十三点二米的圆形为平面,圆柱形的墙体之上架设着一座半球形的穹顶——顶部距离地面同样是四十三点二米,神殿内墙的高度与穹顶半径相等。如果我们设想半球形的穹窿向下延伸成为一个完整的球体,那么球体的底部将正好与地面相切。哈德良皇帝的这一简单而纯粹的设计,最大程度凸显了几何的精确与随之而来的和谐的美感。这种和谐的美感是万神庙蕴藏在突出的崇高效果下的深层美感。


万神庙的一圈内墙被精心地加以划分,成为除穹顶之外第二重要的造型元素:主入口和其正对的巨大半圆形神龛形成神殿的主轴线;圆形的墙体上还精心安排了一系列次轴线;在垂直方向上,内墙被分为上下两段,其中下段柱式顶部至穹顶顶部的距离精确地等于直径四十三点二米圆形的内接正方形边长——显然也是精心推敲的结果。


内墙的下部一圈由八座巨大的墩柱划分,其间的空隙成为八座壁龛,一个作为主入口,其余七座供奉神像。主入口和其正对的神龛都向墙面上段起拱,分别形成一段筒形拱顶和一座半穹顶,二者形成平面的主轴线;剩下的壁龛呈圆形和矩形交错布置,按照对角线形成三组次轴线。大厅墙体下部还设有一圈连续的科林斯柱式,细部统一,只是柱列按照圆柱和方形壁柱交替布置,每座壁龛的两端为方形壁柱,中央为两根圆柱;而入口正对的神龛的两端用圆柱,中央无柱,整个柱列充满韵律感。大神龛之间的柱墩上又设有凹进柱墩内的小神龛,小神龛与大神龛的关系就像是窗与门的关系一样;小神龛的外部有凸出柱墩表面的基座和小科林斯柱式承托的弓形和三角形山花(二者也是交替出现),十分雅致。这种大小柱式的配合使用,我们可以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建筑师的作品中见到,它们统统可以追溯到万神庙内墙设计的母题之中。


内墙上部比下部要简单一些,除了入口及其对面的部分被圆拱打断之外,其余则被连续的带三角形山花的小神龛和方格形雕饰相交替的图案所充满。只可惜这一部分据说曾经被教皇本尼狄克十四世更改过,不过除了这一小部分,整个万神庙的室内,包括无比华美精致的带有方圆交错图案的大理石铺地、大理石柱式和下部墙面的大理石神龛等等,全部都是将近两千年前的原始面貌——足见古罗马建筑达到的登峰造极的工艺水平。我第一次造访万神庙时,一度误以为除了巨大的穹顶是古罗马的作品,墙身和地面的大理石装饰一定是巴洛克时期的杰作,后来查阅史料,得知这些熠熠生辉的大理石全是两千年前工匠的绝活时,真是叹为观止。万神庙的地面像古希腊帕提农神庙的台基面一样,中央微微凸起,不但显得饱满有生气,而且站在中央向四周看去,渐远渐低,地面上美丽的方圆花格图案被微微变形,好像延伸得更远了。这种对于人类视觉的微妙控制,又是希腊人留下的宝贵遗产。


整个万神庙内墙的轴线、神龛和柱式的精妙设计,为原本单调的弧形墙体增添了无限节奏与韵律的变化,远胜其外墙。所有这些努力,都在把观者的目光最终引向整个空间设计的高潮:古罗马同时也是古代世界最伟大的穹顶。


万神庙直径四十三点二米的穹顶是古代世界最大跨度纪录的保持者,甚至超过一千四百多年后文艺复兴时期建造的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和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可谓是古罗马工程技术妙到毫巅的杰作。这一纪录直到1912年,才被波兰的布雷斯劳世纪馆以跨度六十五米的钢筋混凝土穹顶打破,此时距离万神庙建成已经整整一千七百八十四年。


这座古代第一穹顶能够建成并屹立两千年不倒,其成功之处主要可归结为以下诸方面:其一,所用混凝土的绝对强度之高使得整个穹顶几乎是一片“人工的整体石块”;其二,基础十分牢固,整个建筑在一圈宽七点三米、深四点五米的坚实混凝土基座之上;其三,墙身和穹顶从下到上所使用的混凝土的“骨料”按自重和受压强度分为不同等级,越往上越轻,基础用石灰华,鼓座下部各层交替使用石灰华和凝灰岩,鼓座上部以及分格穹顶的最下两圈单用凝灰岩,第三圈用空心砖和凝灰岩,再往上则只用轻质的黄色凝灰岩和浮石,在拱顶最高处,混凝土的密度差不多降至底部的三分之二;其四,鼓座上精心安排的小洞,墙面上使用的大量“暗拱”都起到了辅助性的结构作用。


最终建成的万神庙,外墙厚达六米,其中外墙比内墙高出一段,用于增强穹顶拱肩处的荷载,但是也从外观上遮挡了穹顶造型的大部分。穹顶厚度从下向上逐渐减薄:从底部的六米降至穹顶上端的一点五米。


穹顶从内部看有五圈带分格的拱圈,按圆周分为二十八格——这个数字的象征意义至今不明,本来内墙一周分成了八等分,大小神龛按照八的倍数布列,然而到穹顶处突兀地转为七的倍数,不知是不经意为之,还是有更深层的数字隐喻。穹顶的凹形小方格(很像中国古代建筑中的藻井天花)越往上,尺度和深度越小,到了穹顶三分之二高度的地方,变为一圈表面光洁的拱圈,宽度为八点五米,与穹顶上部留下的圆洞直径相同。


穹顶中央是一个直径八点五米的圆洞,建筑师可以选择建完拱顶,封闭这个历史上的头号穹顶,但他们做了更妙的决定——留着这个圆洞,让光线自然而然洒进圆形大厅之中,形成了现在每个观者所见的神秘莫测的光影表现,心中油然而生崇高之感。


我在大学讲堂上,常常饱含激情地给学子们讲述万神庙穹顶之伟大,尤其是穹顶上部圆洞带来的光线所营造的神圣气氛、崇高感。然而每次讲课,总会有个把学生对这个洞提出质疑:“要是下雨了怎么办呢?”


是啊,要是下雨了,怎么办呢?


这是我们远离自然的现代人特别关心的一个问题,即便在罗马万神庙无限崇高的空间艺术面前,许多人还是不能任由自己投入伟大艺术的怀抱,尽情陶醉其中,仍然会理性地想起:“要是下雨了怎么办呢?”


我的回答是:下雨就让它下吧。这是献给神的居所,神难道会在乎下雨吗?


万神庙的点睛之笔就在这个与自然、与天、与光或者神沟通的“空洞”,这一定是大有深意而不是率性而为,西方建筑中这样的手笔也很罕见。后来文艺复兴时期很多伟大教堂的穹顶,往往在顶部的圆洞之上加盖一座采光亭,于是室内空间终于免去了风雨的困扰,然而好像其崇高感也就因而大打折扣了。


让我们闭上眼睛想想暴雨中的万神庙吧。罗马的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刹那间暴雨倾盆而下,万神庙里瞬时漆黑一片,只留下巨大穹窿上空的圆洞里透进的些许微光——伴随着狂风洒进的雨水,由于外面的狂风和内部巨大气流的交织,被吹散为成千上万的微小水珠,犹如云雾一般在神殿上空飞速弥漫、旋转乃至于狂舞,从各个方向洒向那华丽的大理石墙壁、柱头和地板,它们犹如万千精灵,滋润着千年的石头,让这座辉煌的神的居所永葆青春……


如果这个场面还是在万神庙中常常能够遇见的,那么让我们再闭起眼睛,想想月夜下的万神庙吧。罗马的夜空一轮明月,皎洁如银。万神庙大门紧闭,悄无声息。漆黑而巨大的神殿之中,月光投下巨大的光斑……


现在万神庙伫立在罗马,无论是它宏大无匹的尺度、激动人心的简洁,还是崇高庄严的空间——无论形式、结构还是技术,万神庙都攀上了古罗马建筑的顶峰。相比于其他罗马辉煌的古建筑全都沦为废墟,万神庙竟能奇迹般地几乎以两千年前的原貌呈现在世人面前,实在是人类之大幸,更是全世界建筑学子应该觉得幸福的事情:它成为所有建筑学人的神圣殿堂。


王南: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讲师。本篇出自王南新书《万神殿堂》。


选 自 8 月 刊 造 物 流 形 >

撰文:王南

摄影:Jakob Stra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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