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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梦境和《寐语》:记录在无意识状态下,灵魂释放的想象力 | 对谈

 冬天惠铃 2018-08-15

......“图画书界奥斯卡”


张鲜明

关于《寐语》的对话



耿占春:最初看到《寐语》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在当下,这是十分独特的一种阅读体验。知道你是一个有创新能力的人,但读到你这部作品,我依然感到震惊。说说你是怎样写出了这部奇特的书的?是什么样的艺术动机驱使你采用了这样的创作方法?它是虚构,还是记录?但梦境不同于语言的任何一种转录,对梦的录制、对噩梦的抄录或翻译怎么可能呢?


张鲜明:《寐语》里的134个篇章,其实是我的134个梦。时间上,从 1997年到2017年。我记得,从1997年7月开始,连续好长时间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譬如,波德莱尔变成了一头公牛闯进我的房间,用尖利的犄角划开了我的腹腔,从我体内流出来的不是内脏而是一堆甜腻腻的铅字,那些铅字化作苍蝇飞走了。那个阶段,我时常在梦中做诗,那是我在清醒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诗歌。出于好奇,我顺手把这些梦境和诗句记下来。从那以后,我的床头总是放着纸和笔,还有笔记本电脑,以便随时记录梦境。后来,我就把梦境当作素材,写了一批超现实主义诗歌。


有一天,我打开电脑里记梦的文件夹,读着那些梦,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这是我曾经写下或是记下的东西吗?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完全像是在读一个陌生人的作品。关键是,这些东西让我感到是那样的新鲜和神奇,有的让我大笑不止,有的却吓我一跳,有的又让我陷入一种不可言说的迷狂。当时我想,如果把这些东西原汁原味地拿出来,效果会怎么样?

我的脸像一个橡胶面具那样掉了下来,脑袋旋即开始变薄,变成纸的样子;接着,我的头发纠结起来,像一团火焰向上飘去。


我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当时是120篇,我把它命名为《寐语》。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把《寐语》发给你和几个要好的朋友看,没想到,大家都表示震惊。当时你主持云南的《大家》杂志“先锋新浪潮”专栏,就把《寐语》在该杂志 2016年第 4期头条位置全文发表了。在你的倡议下,河南省作家协会、河南省文学院、河南日报报业集团等在河南大学召开了研讨会,大家对《寐语》给予很高的评价,也给了我很多鼓励。《寐语》的产生,原本只是源于对梦境的记录,而不是出于某种观念,也没有明确的创作动机,经过同行和评论家的评说,我开始有意识地思考与此相关的问题了。


现在回想起来,《寐语》完全是一部梦境实录。当初,我也曾想过以梦境为素材进行创作,写成小说什么的。但在整理的过程中,我发现,在无意识状态下,灵魂释放的想象力和洞彻世界本质的能力,是那样地不可思议,绝对是我们在有意识的状态下所不可企及的。于是,我放弃了这种努力,而采取了忠实记录梦的原始形态的做法。


耿占春:现在可以这么说,《寐语》不是虚构,而是如同精神分析一样,是一种亲历性的情感体验的记录。在此意义上,《寐语》的书写既类似“患者”的梦境、梦想与噩梦的呈现,又是精神分析师参与导出患者被打断的梦境,你通过这种看似几乎不可能的记录,通过《寐语》整理了无意识深层的体验。你认为这种无意识体验是来自个体的现实或历史的感受,还是来自某种我们知之不多的集体无意识?


张鲜明:费里尼说过:“是我们不知的某个人在推动我们,而这个未知者也是我们的一部分。”在整理《寐语》的时候,我总是感到这本书不是我写的,是那个“未知者”——那是另一个“我”,他深藏于我的无意识之中,是集体无意识——在冥冥之中写下的。那个“我”,保留着我前世的记忆,保留着我祖上的记忆,甚至保留了我基因中那些源于原始生物的记忆。在梦中,我一次一次看见自己的灵魂;在梦中,我经历了我投胎的全过程;在梦中,我与石头对话,请石头吃饭,与虫子、蚂蚁打交道;在梦中,我一次一次变形,甚至吃过人。也许,这就是原始意象和集体无意识深层的体验吧。

世界是一棵树,每个树枝的长度是一百万年。这树枝结成的屋子里,坐着一个人。


耿占春:《寐语》中的抑郁、焦虑感受都可以视为一种特殊的现代性体验,我听到好多读到这部书的人都谈到一种共同的感受,那就是惊悚感。但是显然,这部作品也与古老的神话有着隐秘的关联,听说你在《寐语》的研究者张笋先生的建议下开始阅读荣格的《红书》,一个名叫苏晓波的杰出精神分析师也向我推荐过这部书,可否谈谈《寐语》中的梦与神话之间的关系?


张鲜明:我的一个侄女,只有初中文化,她读了《寐语》之后给我发微信说:“你写的啥呀,怪吓人的!不过,读了之后,想哭。”有一位作家在谈到读《寐语》的感受时说:“这东西,让我吓出一身一身冷汗。晚上,我甚至不敢读下去。在梦中,你好可怜——你焦虑、孤独、惶惑、分裂,你好像是在替这个时代的人做梦。你的梦,让我看到了我自己。”其实,在我的梦中,还有许多美妙的东西,并不时地流露出对爱和救赎的渴望。大家之所以感同身受,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怀着相同的欲望,面临着相似的处境,经受着同等的压力,也有着共同的企盼。


最近才接触到荣格的《红书》。阅读《红书》,我才认识到,《寐语》里面包含着神话意象和神话式想象。有不少读者说,《寐语》中的一些篇章就像是神话、童话或是寓言。从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红书》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身后突然传来瓷片碎裂的声音:“空——啊!”


在《寐语》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角色就是“意念”,它有时候是一种声音,有时候是无声的言语,它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出现,“说”出一些具有启示意义的话语。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而荣格指出:它是神。他说:“当母亲,也就是我的灵魂,怀上神的时候,我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在我看来,尽管神生活在灵魂的体内,但灵魂本身就是神。”荣格使我懂得,每个人的内心都生活着一个神。这不是宗教意义上的神祉,它是人的灵魂。由此我知道,《寐语》所记录的可能是我的前世或者更早的记忆,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这是一种神话式体验。


选读

《寐语》 张鲜明/著

请石头吃饭


与哥哥告别。我走的时候,身边有一块铁饼状鹅卵石,我想把它带走。我背不动它,就对它说:“走吧,到了前头,我请你吃饭,吃面条。”


鹅卵石将信将疑地望着我,那表情,就像一个小孩。最后,它还是跟我走了。


我们并肩前行。过河的时候,我伸手扶它一把也就是摸着它的外沿拨一拨方向,就像推着一个滚动的轮胎。


到了一个陡坡前,它不想走了。我说:“快了,前头就是饭铺,你看,就在半山腰上。”它就继续跟我走。


我看见它的身上出了一层汗。


到了饭铺,我突然清醒过来:它是石头,怎么会吃饭呢?于是,就没有给它买饭;也可能是,当时我正忙着跟一个人说话,忘了给它买饭。那鹅卵石原本是灰绿色的,现在变成了黑红色。我知道,它生气了。


有一个人对我说:“如果你想要这块石头,需要掏30万元。”我犹豫起来,心想:花这么多钱买这个石头,有什么用呢?又一想:它有点像宠物,也许值那么多钱。


一转身,不见了鹅卵石,不知道它跑到哪儿了。我忙着,就没有再管它。但我知道,它离我不远,正等我回话。


汉字为我安装脊骨


大堆汉字,奔跑着往一块集合。它们经过我眼前的时候,由于速度太快,就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感觉。我知道,它们这是在搞一项工程,就是以叠压的方式形成个脊骨,并把它安装到我的身体里。


汉字们集结完毕,黑压压一片,像一群蜜蜂在那里嗡嗡地窃窃私语,把我的身体撂在一边。它们当着我的面进行表决,做出了为我安装脊骨的决定,既不征求我身体的意见,也不征求我本人的意见。


为了庆祝立项成功,汉字们彼此拥抱着跳起探戈。


我的身体成了汉字的衣裳,被拖拽着来回扭动,像一个笨拙的陪舞者。


我的身体感到愤怒和羞耻。可是,裤子能管住大腿吗?那些方块字激情高涨,身体只好被动地跟着它们摆过来摇过去。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该支持汉字,还是该替我的身体打抱不平。


耿占春:从宗教神学的角度是 “救赎”,从精神分析的立场看是一种“治愈”。从治愈来看,《寐语》将打断的梦再次导出,将某种焦虑、恐惧、压抑性的经验转化为艺术感受;从救赎的意味上说,至少是危机经验中的“灵魂”不断发生变形,就像在奥维德的《变形记》里一样,《寐语》中一直在逃逸的灵魂也在不断通过变形摆脱危机。你怎样看待你和这部作品之间的关系?如何看待它的救赎意味或治愈功能?读者可能从中分享到一种什么样的被治愈、被救赎的体验?


张鲜明:荣格认为,文学作品可以分作两类:一类作品完全源自作者的目的,另一类作品却支配作者。能够支配作者的作品皆来自集体无意识,创造性的过程就存在于无意识地激活的一种原型意象中。他说:“任何一个使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都能够发出上千种声音,这个人就具有迷惑性和超能力……能够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成整个人类的命运,激发出我们身上有史以来一切慈善的力量,让人类在每一个危险的地方都能发现一个难民并让其度过最漫长的黑夜。”这就是救赎。就《寐语》的内容与成因看,它是一部不受作者意识控制的灵魂历险记,作者只是它的记录者而已,所以,它应该属于第二类作品。按照荣格的说法,它应该具有灵魂救赎和心理治愈功能。


说到“救赎”和“治愈”,首先要弄清我们身陷的“地狱”和所患的“病症”。说起心理危机,我们通常会习惯性地从外部查找原因,认为是外部的压力所致。从《寐语》所呈现的灵魂图景看,造成灵魂不安的,其实是活跃在我们心灵中的那个“心魔”。所谓“修炼”,大概就是一个人的灵魂——即一个人的“神”——与他的“心魔”进行较量和谈判的过程吧。

逮鱼的男人在水中比画着,那群小鱼就又出现了,就像一团聚拢的烟雾。


对于读者来说,《寐语》也许并不直接起到救赎和治愈作用,但它却指给你一条通向救赎和治愈的途径。即通过记录和阅读自己的梦境,去构筑心灵的教堂,在那里审判你心中的魔鬼,顺着属于你自己的神话的指引,一步一步走回到心灵底层,走回到原始意象,找回原初的记忆,那里站着一个“新神”,它会把“心魔”收走,让你获得灵魂的安宁。这,也许就是记梦的意义,就是《寐语》在灵魂救赎和心理治疗方面所可能有的价值。


还有一点,做梦这件事本身就具有心理舒解和灵魂救赎作用。在梦中,人就像在现实生活中那样,凄凄惶惶,往来奔忙,蝇营狗苟,升沉荣辱,一切都是那样真实和生动。与现实世界不同的是,在梦的世界里,人生是浓缩的,命运转换是快捷的,一个夜晚可以经历许多次轮回。不论你在梦中遭遇了何等的痛苦和不安,哪怕是灭顶之灾,一觉醒来,没事儿了!你恍若逃过一劫,长长地吐一口气,就像经历了重生,你是多么的幸福。品味梦中经历,你会悟出许多道理,从而在现实生活中修正自己的思想和言行。这两个世界的切换,使人类有了可以追悔、逃脱、重新来过的机会;当然,美妙的梦境,也是一种引导和启示,可以为我们指引通向光明的途径。因此,做梦是真实人生的操练,是修行,是灵魂的救赎。


耿占春:最后,我们谈谈《寐语》一书的文体。从情感的书写看它像诗歌,从内在的历险记看像一部叙事作品,从深刻的哲思层面上看,也可以读成随笔。虽然在现代文学中有鲁迅的《野草》,有卡夫卡的《变形记》或他的那些随笔,但依然可以感受到《寐语》的原创性意味。你是如何考虑这部作品的文体呈现的?


张鲜明:如果《寐语》真的具有某些原创性价值,那么,我要说,当初我并不是自觉的。我只是随心所欲、忠实地记录了自己的梦,别的,没怎么想过。现在想来,《寐语》这个文本的独特性,大概就源于对自己无意识状态下灵魂活动的真实记录。这也正应和了写作之道——真诚、自然与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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