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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慈文一中的高三课堂没什么紧张感，数学老师还是年级主任程老师，永远笑呵呵的，喜欢一手撑腰一手撑着第一排同学的课桌讲课。讲到激动的时候，口水会喷到第二排同学的笔袋上。大家都习惯了，会在上数学课之前，在笔袋上铺一层纸巾。 毕竟是大城市的重点中学，高考分数线不高，能考上这所高中的孩子们稍微努把力就能上个本科，没必要搞得紧张兮兮的。 “下面……咱们打开'绿皮’。”程老师笑着说，趁孩子们低头翻找的工夫，偷偷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绿皮”是慈文一中毕业班独有的一本数学题册，由程老师自费印发。装帧很是简陋，惨绿的封面上印着一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小哥哥。乍看就是一本地摊审美的粉丝自制明星纪念册，打开，是硬桥硬马的精编数学题。 班里响起一阵小规模的怨声载道——“绿皮”上的题比其他练习册的都要难，而且网上搜不到答案，很让人头大。 被程老师撑着课桌的第一排同学迟迟不肯打开自己的“绿皮”，程老师一扫小姑娘那怯生生躲闪的眼神，全懂了，笑了笑：“没事！你们先写，过二十分钟之后我再讲。” 说完他扶着腰，小心翼翼坐回讲桌后的转椅上，低头玩手机，也偷一会儿懒。 十分钟后，他听到走廊里的小声呼唤，抬头就笑了，比看到教室里的这帮孩子时笑得还开心，毕竟门口站着他自己的亲生大儿子。 “来，小橙子，进来坐会儿。” 听程老师这宠溺的口吻，教室里的学生们还以为外面是个只有几岁的小孩子，纷纷好奇地向前探头张望。刚才那位被程老师撑着课桌的第一排同学近水楼台，稍微侧了侧身子就看到了。然后倒吸一口凉气，坐回座位，合上“绿皮”，看着封面上那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小哥哥，猛眨眼，不敢相信—— 高三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大家也看这本“绿皮”看了一个多月，都以为封面上这个小哥哥肯定是印刷厂老板随便在网上搜的。谁也没想到，现在教室外站着的，就是小哥哥本人。 教室里瞬间躁动了，程老师看大儿子被吓得要跑，赶紧扶着老腰追出去。 “这是我宝贝儿子程栀，你们现在做的那本'绿皮’就是他帮我编的。我家小橙子长得漂亮吧，还知道疼人呢，这不，帮他妈给我送饭来了嘛。” 程老师生拉硬拽地把程栀拖进教室，还故作轻松地做起了介绍。而程栀低着头，两只耳朵通红，手也在抖。程老师接过程栀手里的饭盒，凑到儿子耳边小声哀求：“小橙子，算爸爸求求你了，你就在这儿待一会儿，感觉一下，要是难受得厉害了，爸爸马上带你走。” 程栀勉强点了点头，顺着头发流下来的汗蹭在程老师的脸上，程老师当时眼眶就红了，心疼。但他还是把儿子推到教室前面，逼儿子抬起了头。 这时教室里反而安静了，大家都憋着一口气，不敢呼，也不敢吸。 人的长相分很多种，美也分很多种，有一种美会让人慌张、躲闪、害怕。 程栀就有这样的美，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教室里的其他同学都低下了头，只有坐在窗边的姜遇反应慢了半拍，还举着“绿皮”，反复确认着封面小哥哥和程栀的相似度。 “我要坐那里。”程栀指着姜遇身旁的位子说。 程老师舒了口气，赶紧安排给程栀换座。 “好！大家题都做完了吗？我要开始讲了啊！” 程老师笑着，一手扶腰一手撑着第一排的课桌，口水喷到了第三排同学的笔袋上。 看来程老师今天很高兴。 02 姜遇并没有做完题，她数学不好，做普通练习册上的题已经很费劲了。“绿皮”上的题她一道都不会，所以程老师的数学课对她来说和秦老师的英语课没什么区别。 嗯，她英语也不好。当年是靠15分的体育特长生加分才考上了慈文一中，然后从高一就开始吊车尾。 她倒不怕程栀，就觉得这男孩真好看，从“绿皮”上“走”下来，让她像见了明星一样。 “嗨！”她偷偷和程栀打招呼。 程栀也对她笑，但并不看她的眼睛，也不说话，反而和她越坐越近，就像要拿她隔开班里的其他同学一样。 一天下来，姜遇的右半边身子都麻了，一直绷着劲，让程栀靠着，也没敢去一次厕所。 放了学，程老师骑自行车载程栀回家。是顶风，他一个一米七八的老男人载着自己一米八一的十八岁的大儿子，很费劲，却也不敢让程栀下来，怕路上人太多，程栀会害怕。 “今天怎么样？”程老师边费力蹬车，边试探着问程栀。 “还行，有一株美人蕉。”程栀紧紧搂着他爸。 “那其他同学呢？” “都是酢浆草。” “我呢？” “你是铁线莲。” “好看吗？” “好看。” 程老师苦笑了一声，弓起背继续蹬车。 有几年，别人总爱问他养个漂亮的天才儿子是一种什么感受。那时候程栀刚刚十二岁就考上了大学，家里整天都有媒体来采访，问程栀的学习方法，问他的教育方针。有一次电视台来采访，主持人临时有事迟到了，他和摄影师一起去阳台抽烟，摄影师感慨了一句：“您多省心啊，孩子这么快就'出笼’了，我家那个，得一辈子都当孩子养。” 摄影师的孩子患有低功能自闭症，那一年已经三十岁，依然没有生活自理能力。 “我家这个也差不多。”程老师当时说。 “您开玩笑安慰我呢。”摄影师不信。 其实程老师说的是真心话，养一个天才和在书本或电影里观摩一个天才被美化的戏剧人生是截然不同的——程栀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更聪明，同时也更敏感脆弱。他对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极为专注，对旁人却毫无同理心，智商卓群，性格却永远像个任性的孩子。可以说，程老师和妻子早就做好了他们不会从程栀那里享受到天伦之乐的准备，只盼孩子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即便“伤仲永”般“泯然众人矣”，也好过其他天才式的悲剧。 但天从不遂人愿，程栀一路高攀，把所有凡人甩在脚下，然后坠落得也不同凡响——几个月前，刚满十八岁的程栀在博士论文答辩的前一天忽然崩溃了。他说他看不到人的脸，每个人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植物，寝室里的三个室友变成了乌头、蓖麻、狸藻，导师变成了夹竹桃，都是危险的植物，让他害怕。 程老师把程栀接回了家，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但他实在太聪明了，能看透医生每个问题后的隐喻，从不认真作答，也就没人能走进他心里。有时深夜睡不着，程老师会忍不住恶意揣测自己的儿子：他是不是在和我开一个残忍的玩笑，他一直都是个残忍的孩子。 但每次看到程栀在人群中惊恐发作，如同命悬一线时，程老师能感受到，这样真实的恐惧装不出来—— 我漂亮的天才儿子生病了，而我只是个无能的普通父亲，什么都帮不了他。 03 让程栀重新回高中读书，是心理医生建议的“暴露疗法”。在此之前，程栀已经有三个月没出过家门。程老师以为起码要试几次才能让他适应校园环境，出乎意料的是，现实比他想象的要顺利。 第二天，程栀主动早起，吃早餐，等着程老师一起去学校。在学校门口，他看到姜遇，竟跳下了自行车后座，和她一起走。 姜遇回头，冲程老师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昨天晚上，姜遇接到了程老师的电话，被告知了程栀的情况。她无法理解程栀的病情，但能理解一位父亲的恳求，也觉得帮助一位生病的同学是理所应当的事。 程老师说，尽量不要和程栀说话，因为在他眼里大家都是植物，如果说了惹他不开心的话，可能会让你从一种让他有好感的植物变成另一种让他感到危险的植物。 那姜遇就不和程栀说话好了。 程老师说，现在整个学校只有你一个人让他有安全感，请帮我保护他。 那姜遇就绷紧了身子，不管程栀靠她多近都不躲，把自己当成一座大坝，替他抵御洪水猛兽。 自从程栀来了，班里的整个氛围就变了。除姜遇之外的所有人都怕程栀，程栀怕除姜遇之外的所有人。教英语的秦老师最爱开玩笑：“不错啊！够紧张！有点毕业班的样子了！” 只有姜遇还和从前一样，上着她听不懂的课，解着她看不懂的题，只是身边多了个像树袋熊一样缠着她的美男子。 程栀是不需要听课的，所以时不时就会趴在桌上倚着姜遇睡觉。待他睡着时姜遇才会松懈一下，低头偷偷打量程栀的侧脸——这是个多么好看的病人啊，想到这么漂亮又这么聪明的人也会有烦恼，似乎自己的人生还是有所期待的，起点也并不意味着全然的终点。 幸灾乐祸的精神胜利法有时是必须的，就像只要沐浴阳光，就必然会产生阴影。 下午两点，窗外的阳光射进来，晒得姜遇的鼻子有些痒。她左手握着笔，俯身下去，把脸凑近被程栀抱着的右手，想抓抓鼻子解痒。她的食指刚碰到自己的鼻梁，却发现程栀睁开了眼。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视，之前程栀也经常望着她笑，但从没看过她的眼睛。程老师说过，程栀把她当成一株植物，她也搞不清自己在程栀眼里哪里是叶子，哪里是花。 “嗨，你醒了啊。”大眼瞪小眼太过尴尬，她小声和程栀打了个招呼。 程栀把下巴放回姜遇的臂弯，深吸了一口：“你真香。” 姜遇的脸红了，她知道自己身上什么味道。她家里是开早点铺的，她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有洗不掉的油烟味。她又是体育特长生，每天训练完都一身大汗，以前的同桌曾明显表示过对她气味的厌恶，她一点都不香。 “你别这样，你再这样，我也会怕你了。”姜遇有些不悦地对程栀说。 然后她坐直，但还是没忍心抽出右手。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再看程栀的脸，还好，他还在笑。 姜遇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心想，大概是没有变成臭臭花。 04 从周一到周五，程栀成功坚持了一周“全勤”，连程老师都想给他一朵小红花了。周六高三加课，因为妻子放假休息可以在家照顾程栀，程老师就没让他去学校。他还有点不开心，说想见他的美人蕉。 程栀是天才，他跳跃式的成长让他没经历过完整的学生生涯，这次“坠落”反而让他的生命难得与同龄人同步。 终于又到了周一，又可以见到他心心念念的美人蕉，程栀一蹦一跳地进了教室，几乎忘了恐慌。 姜遇的座位是空的，在程栀眼里，那本该是一片酢浆草田里唯一一株鲜艳的美人蕉，此刻却变成了光秃的荒地。他朝“荒地”走去，摩挲着姜遇的课桌，冰凉的，一点余温都没有。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酢浆草田淹没，青葱的青春变成惨绿的墓场，他必须找到他的美人蕉。 惊恐的汗水一颗颗滴在姜遇的空书桌上，程栀强逼着自己站起来，捏了捏喉咙，让它重新感受振动：“那个……像美人蕉的同学怎么了？” 他不记得姜遇的名字，她只是他的美人蕉。 其实他的声音很小，但大家都怕他，为他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教室一角传出忍不住的笑声，然后像传染病一样，笑成了一片—— “美人蕉？姜遇？美人？哈哈哈——” “哎，我刚拿手机搜了，其实挺像，你看上面写，'茁壮’，多壮！” …… 在程栀眼里，酢浆草田正在疯狂地生长，原本娇小的绿叶变得黑化枯萎，原本纤细的茎枝变得狰狞纠缠，讥讽的笑声就像恶意的肥料，催化出一片黑暗森林…… 他逃命一般冲出教室，他喘不过气来了，他要去找他的美人蕉。 “那个像美人蕉的同学怎么了！” 程栀在走廊里嘶吼，程老师闻声赶来，扶起自己汗如雨下的天才儿子。他终于从围观的同事和学生眼中看到了羡慕以外的表情，但如今，他却不想要这种理解了。 程老师请了假，骑车送程栀去了姜遇家。姜遇周末在体校训练时受了伤，左腿骨折打了石膏，正在家养病。 一看到姜遇，程栀就扑了过去。 10月份的天气，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姜遇上身单穿了一件长袖T恤，里面连胸衣都没穿。打了石膏的左腿光脚穿着拖鞋，架在塑料凳子上，右腿叉着，身子前倾，茶几上放着肉馅和菜板，她正边看电视边包云吞。 程栀扑过来，姜遇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怕弄脏他的衣服。但这样程栀就贴得她更紧，大家都不是没发育的小孩子了，很让人难为情。 姜遇想推开程栀，但看到程老师正做着“拜托”的手势哀求她，只好尽力弓背把自己的胸内收，多少不要贴那么近。 “你真香。”程栀在姜遇怀里说。 姜遇几乎要气笑了，周六受伤后她就没洗过澡，汗臭味、医院的消毒水味、她家里的油烟味、云吞馅的猪肉大葱味……她实在不理解天才的世界，她只能给他一点安慰。 姜遇抱了程栀差不多有十分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平缓了。这时，她听到奶奶的房间有动静，一瞬也顾不上程栀，把他推给程老师，自己单脚跳着去照看奶奶。 程老师也趁这工夫把程栀给哄走了。 “以后别招惹这乱七八糟的人。”替姜遇送走程家父子，疲惫的姜妈妈倚着门框，看姜遇正在给奶奶吸痰，“咱家和别人家没法比，你就别给我添乱了。” 姜遇点点头，说都知道。 05 “所以说她受伤了，没办法去学校了？” “那我也不去了。” 回到家，程栀就反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程老师贴着门与他交流。 “她家人没有时间送她去学校，等过一阵她伤好一点，就能自己来了。学校里的其他同学你不是也不怎么害怕了嘛。” 程老师还在试图劝程栀，上一周，他明显能感觉到程栀的情况比之前好了，说不定这个“暴露疗法”真的有效，他不想半途而废。 “那我送她去学校！”程栀说得很决绝。 下午，程老师带程栀去市场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市场里人很多，但程栀忍着惊恐，一直坚持到回家。 程老师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狠心把程栀推出家门，却放纵他依赖上另一个人。 “我怕咱会害了那女孩。”临睡前，程老师对妻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还是先顾着咱自家孩子吧。”妻子累得说完就睡着了。 天下没有不自私的父母，程老师只能这么自我催眠，才能缓解负罪感。 第二天一大早，程栀就自己出门了，他把耳机里的音乐开到最大，电动自行车开到最快。对他而言，就像在险恶的原始森林里穿梭，好在前方有株美人蕉。他把车子停在姜遇家的早点摊前，朝乱草中唯一的那朵花走去。 “美人蕉”正单脚站在油锅前炸油条，看程栀自己一个人来了，她其实有点开心。但听到身边妈妈厌恶的咋舌声，她又不敢笑，也不敢再抬头和程栀打招呼。 程栀直接抓住姜遇的手，他力气很大，姜遇手里的长筷子一下就掉进油锅里，她听见妈妈骂了句脏话。 “我送你去上学。”程栀不容拒绝地拉起姜遇就走，他想把“美人蕉”种在她应该生长的地方。 姜遇一蹦一跳地跟在程栀身后，一开始还能听到妈妈的骂声，后来脑子忽然就飞了，莫名飘到了程栀的频道，问了他一句：“你现在牵着的，是我的叶子吗？” 她试着想理解他一下，也带有好奇的成分。 程栀停下，低头看他手里的“叶子”，恍惚间就像电视串台一样，闪过一只手的残像，再一眨眼，又变回一片美人蕉的绿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周在课堂上与“美人蕉”对视的时候，他也模糊看到了一个女孩的轮廓。 半年前，这个世界一夜间在他眼前完全植物化，只有这株“美人蕉”偶尔会给他一些“动物感”——不是说姜遇有多么活蹦乱跳，只是他有种感觉，在这株“美人蕉”眼里，他也不过是种普通动物。 他松开姜遇的“叶子”，跨坐上电动自行车，拍拍身后的车座。 姜遇屏蔽了妈妈的骂声，一瘸一拐地坐了上去。 下一秒，小小的电动车翘了起来，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06 周围有人哄笑，姜遇也有点不好意思，她没想到程栀这么轻。 程栀把她扶起来，又扶起电动自行车，站了一会儿，开口说：“你一百五十斤。” 这大概就是电影里的天才与现实中的天才的区别，虚构的高智商性感得让人面红耳赤，而真实的高智商骨感得让人欲哭无泪。 姜遇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从小就胖，既没比人多吃一口，也没比人少动一下，但就是瘦不下去，后来练了铅球，就更壮实了。对自己的体重，她不自卑，却也不是多值得骄傲的事，就是，很尴尬。 所以福尔摩斯要有华生，狄仁杰要有元芳，天才这种生物，很容易就把话题聊死。 “美人蕉是一种植株很大的花，茁壮、坚强、热烈，我特别喜欢。”程栀也不看姜遇，站在那里自说自话。 姜遇权当是程栀在表达善意。虽然相处只有短短几天，但她明显能感到程栀的进步，从坐在她身边都会发抖，到现在能一个人骑车过来找她。这让她有了一种奇怪的养成感，特别想摸摸他的头。但她忍住了，蹦着退后一步，站远一些打量他。她试着想象，程栀如果也是一株植物，那会是什么？ 想了一会儿，她自嘲地摇摇头。她想象不出，她的世界太逼仄，为一个天才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这超出了她想象力的边际。 送姜遇上学的计划就此算作废了，但程栀依然不肯回学校，说要在姜遇家辅导她的功课。程老师又来姜遇家观摩了一下，看她家一上午人来人往，也算是个很好的“暴露疗法”场所。 于是之后半个月，程栀每天早晨都自己骑车来姜遇家，在她家早点摊吃饭，然后等姜遇忙完，再辅导她的功课。 姜遇家的顾客是狼尾草，她妈妈是仙人掌，她躺在床上的奶奶是病梅，都是让程栀感到不舒服的植物。但有姜遇在，他可以无视其他。他就是很喜欢黏着这株“美人蕉”，闻她身上的香气，看她耀眼的红色花朵。 姜遇也并不讨厌家里多出一个程栀，否则气氛太压抑，她根本扛不下去。家里有个生人在，多少也能压制些她妈妈随时发作的暴脾气。 至于辅导功课，那就是个笑话了。天才都不是好老师，他们无法理解凡人的思维方式。姜遇底子不好，听学校老师讲课已经很困难，程栀给她讲的题，她一道都听不懂，但她很喜欢看程栀认真的样子，就像看一幅最美的画，而她永远是画外人。 三周后，姜遇拆掉了石膏，终于勉强能一瘸一拐地走着去上课。看到程栀乖乖地坐在教室里等着自己的时候，她低头自言自语：“天知道我有多喜欢上学。” 她以前也很喜欢来学校，但那是为了逃避身后的。可现在这股动力，似乎来自眼前。 07 自言自语之后，姜遇的眼睛有点酸，抬头看了看黑板上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在心里做了个减法，她的高中生涯所剩无几。 很快，秋去冬来，不过有“美人蕉”的日子对程栀而言是永恒的热带盛夏，他毫无时间感，直到转年的1月下旬，姜遇从学校彻底消失。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程栀去姜遇家问，只听到“仙人掌”不住地谩骂自己的女儿。他看到她身上的刺在一根根枯萎。 程栀再见到姜遇，已经是六年以后了。他受邀参加一个讲座，赫然就看到台下一株火红的美人蕉。 姜遇消失之后的那年春节，程栀对他的父母说，他好了，不害怕了。这是个谎言，他仍被困在植物世界里，至多也只是习惯了那极致的恐慌与孤独。但他忽然想说这个谎言，因为忽然感到心疼，心疼他那个长年被腰痛所困却不敢请一天假的父亲；心疼他那个至今不舍得买车换房的母亲；心疼他这对始终做好准备要养他这个奇怪儿子一辈子的父母。他以前没这种感觉，大概是在姜遇家闻多了油烟味，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种生活，让他不再心安理得。 这六年，他再没有遇见过别的美人蕉，森林里有各种危险的树、平庸的草、好看的花，但他们都不是美人蕉。 “姜遇！” 他在台上大声喊出来，“美人蕉”站住了，他果然没认错。 姜遇很吃惊：“你居然认出我来了，你当年不是……哦。”与程栀一对视她就懂了，他还没走出他的森林。 六年前，姜遇没告诉任何人就去外地读了一所自主招生的大专，毕业后一直在这家酒店工作。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程栀强忍着不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 “拜我的自私所赐，我过得不错。”姜遇坦然地说。她后来再没回过那个家，只要不努力去回想，就能假装已经忘了那压抑的感觉。 “对了，我的花在你眼里有没有小一点？我这几年瘦了不少。”姜遇继续轻松地说着，程栀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看见了，也装没看见，“你知道那时候班里为什么只有我不怕你吗？他们怕你，是对你有希冀，想让你欣赏他们、认可他们、喜欢他们，害怕自己在你眼里不完美。我不怕，是因为我从没想象过这些。我想象不到，因为你离我太远了。” “不……”程栀哽咽得说不出连贯的话，怎么会远呢，他一直都在追逐着她。 “你可能理解错了，我从不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是你的敏感脆弱配不上我。我是个自私的人，只想要可控的安稳未来。” 说完，姜遇就走了，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之前要安排的工作，然后又隐约想起了一些不该想起的事。比如六年前的逃离，不只是在逃离那个家庭……她猛地甩头，趁记忆还没浮现清晰就把它们甩散。她是个普通人，是能控制自己的感情的。 程栀仍站在那里，他掏出一颗心却被碾得粉碎，再没有比这更彻底的“暴露疗法”了。他的脑子告诉他，这莫名其妙的爱早就该结束了，闭上眼，再睁开眼，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她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孩，湮没在人群中，他认都认不出。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睁开眼。 ——原文载于爱格时尚·花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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