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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冬天惠铃 2018-08-16

           奶奶

           文/冬阳

   奶奶每天睡得很早,起的很晚,硬梆梆的老式板床上铺着一层又薄又硬的褥子,粗布印花的颜色早已经看不清了,几年没拆洗了。奶奶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叠被子,干树枝一样的手捋着油腻腻看不清布丝的被头儿,将硬板板的被子整齐地叠好放平。最上边还有一件破棉袄,是奶奶还能看得见时做的粗布大襟棉袄,世面上已经找不到了,应该是文物级别的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就这样被奶奶送走了。

奶奶过百了,她一直说自己九十九。耳朵聋了,眼睛花了,但是一点也不糊涂,说话的声音如洪钟,底气很足,生怕别人听不到。她的耳朵时而听到别人说话,时而听不到,有时候跟人打岔,你说这,她说那,说的还很稀奇古怪,惹得人发笑,她也跟着笑,就是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笑。

   奶奶突然不能走路了,天天在当门儿的木床上躺一会儿,坐一会儿,喝水的时候,用手摸着暖壶,然后再摸着碗,将水倒到碗里,然后双手端起碗,颤巍巍地送到嘴边。奶奶还能走路的时候,可以拄着拐杖,从土屋里走出来,拄着拐杖,香椿叶大的小脚儿迈过门坎儿,径直走到大门口。大门是个木栅栏,奶奶可以用手搬得动,把木栅栏挪开,她可以坐在门前的柴草堆边,看街上的风景。所谓风景就是过往的行人。奶奶碰上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就打开说话的开关,陈年旧事一涌而出。奶奶说话的内容大多数是她的老三篇,爷爷当年的威风,抗日年代的故事,她助人为乐的事迹。提起爷爷当年,她眼里光芒四射,这种精神似乎鼓舞了她一辈子。

奶奶身子骨很硬朗。我一直不解,她是个小脚女子,从来不锻炼,也不讲究吃饭。竟然不驼背,不弓腰,身子板直挺挺的。她年轻的时候个子不是很高,一米六五左右,体态丰满,但是绝对不臃肿,白净的方脸型,有一双好看的双眼皮眼睛,眼睛里时常有种忧郁的光。

奶奶二十七岁的时候,爷爷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给他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祖爷爷祖奶奶就我爷爷一个儿子,撇下父亲、叔叔和两个姑姑。奶奶为了两个儿子没再动身,守着二亩薄田度日。

没有了爷爷的日子,奶奶就成了顶梁柱子。从一个幸福的女人转变成一个苦命的女人。爷爷十九岁当村长,是村里有名的小点子,聪明机灵有能力。当时日本鬼子进入中国,驻扎到村里,给村里要粮食,爷爷急中生智骗的日本鬼子团团转,没让老百姓出一粒粮食,区里县里表扬他。奶奶当时是妇救会主任,带领全村妇女做军鞋,送军粮,解放阳谷的时候,她带着妇女们也跟着民兵去救援。一路小跑追着民兵大队,来回六十多里路,回来的路上下起小雨,妇女们连滚带爬的半夜才赶到家,小脚都磨出血泡泡。奶奶讲述的时候心平气和,低着头讲,一会儿又抬起头,像一个遥远的故事,又像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说,从古城老范县到阳谷是一条天路,感觉好远好远,但没有觉得可怕。但是没有了我爷爷之后,她说突然感觉前面的路才是一条真正的天路,无尽头,并且好可怕。

爷爷走了,病于肺结核。同院里的大爷大娘想逼我奶奶改嫁,因为我爷爷是独生子,奶奶一走,家业和宅基就会归他们。奶奶不走,宁可饿死,不迈二道门槛。地边被窃,奶奶不吭声,忍受;树行子被人侵占,忍受;别人指桑骂槐,奶奶捂住耳朵,一切都等到夜里偷偷地哭。一年又一年,花开又花落,奶奶哭过多少次,只有奶奶自己知道,没有人看见她的眼泪是什么颜色的。

奶奶经历了战争,经历了天灾人祸。爷爷走了,祖爷爷、祖奶奶相继走了,我的两个小姑姑也走了,被饿死在大门底下。奶奶把他们都安置好,给他们安置一个永久的家。奶奶干涩的眼睛没有了泪水,失去亲人也成了一种麻痹。她唯一坚信地就是活着,坚强的活着,为了我的父亲和叔叔活着。

奶奶年轻的时候没吃过好东西,吃糠咽菜喝凉水,地瓜玉米老咸菜填饱肚子就是美酒佳肴了。比起我的堂奶奶,她是受大罪了。我的堂奶奶是个有福之人,生了四个儿子三个闺女,个个有出息,大儿子海军军官,二儿子当老师,三儿子油田工人,四儿子大队支书,三个闺女嫁得好,年节都给大奶奶买好东西。堂奶奶总是在奶奶面前显摆,说她坐过火车,坐过汽车,吃过别人买见过的东西,这辈子就算死也值了。奶奶不吭声,她知道她比不了堂奶奶。

我的父亲和叔叔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年到头挣工分,到头来还欠生产队的缺粮款,养了一年的大猪,杀掉卖了,卖的钱刚够还缺粮款。我的爹只好端着一盆猪下水给奶奶送去,奶奶接过来,欣慰地看着他,这就够了,够过年的了。我爹低着头从奶奶家的门口退出来,满眼含着泪。

奶奶不觉得受屈,她总是在别人面前谈笑风生,乐于助人。可怜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帮助比自己更需要帮助的人。

堂奶奶不幸言中了,后来我的堂奶奶真的去世了,不到六十岁。我奶奶很惋惜,她说这么好的日子,她咋不过呢,要啥有啥,想吃啥吃啥。

其实奶奶真的没吃过好东西,能吃上白面馍馍,奶奶就觉得上了天堂了。她说吃馍馍不用吃咸菜,就咽得很顺溜。我们姐妹三个长大结婚后,日子越来越好,东西的花样越来越多,会给她买些成品的东西,烧鸡糟鱼也不稀罕了,从前没有的奶粉、蛋糕等等应有尽有了。我们把这些东西送给她,她觉得这些都是很好的东西,老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现在都可以当饭吃。她常常自言自语,现在世道真好了,人享大福了。我也知足了,老了老了,又享福了,吃啥有啥。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充满着幸福感。

2011年的秋天,本来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对于奶奶来说,却是一个悲凉的秋天。我的父亲,他的大儿子不幸离世,走到了她的前头。那年父亲住了三次医院,一次比一次厉害,直到父亲的整个人浮肿得像个瓷人一样。我的奶奶看见他却没有悲伤的表情。我的父亲最后的一句话,让我们都很难过,他说他的娘一点也不心疼他。

父亲出殡的那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来的亲戚都去奶奶院里去看她,出乎人的意料,她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悲伤。她说人该活多大是命。

出殡前,她把我叫过去,教给我为父亲送行的言语,这些言语是几辈子老祖宗传下来的,她并且很清楚地记着,传授给我。她没有难过的样子。

父亲走后,奶奶不止一次地安慰我的母亲,说人死不能复活,人的寿命自己做不了主,不能因为他走了,我们就过分伤心,留在世上的人还要活着。说这话的时候,奶奶没有悲伤难过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很平静。

我知道奶奶的内心是真的坚强,她经历了无数次亲人的生死离别,对于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走了,她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她的父母,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公婆,她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先她一步而去,她一次次送走别人,再一次次从悲伤中走出来。她的心已经很宽大了,她也许不是不悲伤,而是把悲伤掩藏起来,不想让人们看到她的脆弱,这有这样她才能顽强地在这个世上存在。

奶奶的内心是个谜团,我无法看出来,也无法去探索。奶奶到现在依然不糊涂,思路还是那么清晰。可是她确实聋了,确实看不见了。但是她能感觉到有人来,大声问是谁啊。别人回答,她也听不见,然后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别人说,说一些陈年旧事,说一些与战争,与历史,与年景有关的老话。

奶奶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八岁,经历了一个漫长地阴雨天之后,突然在一个中午闭上那双年轻时秀美地眼睛。

             2016年10月18日

 

作者简介:韩艳辉,字冬阳,笔名东方之莲,女,山东莘县人,从事教育工作。散文曾多次荣获全国性大赛奖项。曾创作两部二十集电视连续剧《教育局长》、古装历史剧《陈三两传奇》,出版文集有:长篇纪实文学《岁月无悔》、散文集《时间深处的文化河流》、散文集《韩艳辉散文选》,与人合著红色纪实长篇《鲁西魂》,现主要创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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