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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叙事之怪力乱神

 芸斋窗下 2018-08-17

李庆西

《三国演义》作为讲史小说,自然以纪实手法叙事,其基本材料取自《三国志》(包括裴注及所引各书)、《后汉书》《晋书》诸史,情节推进大致按《资治通鉴》排定的编年次序。但书里间或亦有神仙灵异,此消彼长的人间杀局突然蹿入一段志怪风格的游戏片段,颇有八卦解颐之趣,亦似乎带有某种警省之义。

如,小说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斩于吉”即是一例。眼见臣民膜拜那个名叫于吉的道人,孙策十分厌憎,不顾众人谏阻,硬是将他捉起来,最后还给杀了。不料,死后的于吉披发而来,不时在他眼前作祟。此前孙策已被许贡家客击伤,经不住于吉这百般戏弄,终而气绝身亡。书中说于吉能医人疾病,也能祈风祷雨,孙策却以为此人即“黄巾张角之流”,可是不信邪的小霸王这回真就撞上神仙或曰妖孽了。

第六十八回“左慈掷杯戏曹操”,则有“眇一目、跛一足”的左慈大施幻术。曹操将他系枷下狱,转而又现身王宫大宴。左慈嫌庖人做的鱼脍用料不地道,现场从池中钓出松江四腮鲈鱼,又像变戏法似的变出紫芽姜,继而上演一幕掷杯戏曹操的活剧,然后遁身而去。无疑,这是一个能够藏形变身的神仙,就像孙猴子那样能化出几百个身形。曹操将左慈们一个个捉了去杀头,却见“人人颈腔内,各起一道青气,到上天聚成一处,化成一个左慈……”

于吉、左慈一类神仙异术虽云小说家言,却非《三国演义》作者所臆撰,早在魏晋时期已见诸记载。也就是说,这些神仙与三国人物差不多同一时期(或稍后)进入叙述文本。如,于吉其人(神)见诸《江表传》《志林》和《搜神记》(《吴书》孙策传裴注俱引),亦见道教神仙传记《洞仙传》(《云笈七籖》卷一百十一引)。至于左慈,更是于史有征的人物,《后汉书》方术列传就有左慈传,而范书之前,《搜神记》《神仙传》均已记述其事。

孙策杀于吉,曹操杀左慈,似乎是憎于妖道“煽惑人心”。毛宗岗在第二十九回总评中说:“孙策不信于神仙,是孙策英雄处……孙策之怒,非怒于吉,怒士大夫之群然拜之也。”这不啻将孙策斩于吉视作破除迷信之举。毛氏身处康熙盛世江南富庶之地,尚痛感当日百姓之愚昧,曰:“至今吴下风俗,最好延僧礼道,并信诸巫祝鬼神之事。”可是,在一切都受制于权力和武力的当日语境中,鬼神之设亦是克制人事的思路,未必只是迷信。换一个角度看,让于吉、左慈这类神仙出来煞风景,抑或正是表达某种冀以遏制世俗权力的意思。

按《搜神记》所述,孙策明显是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孙策欲渡江袭许(昌),与于吉俱行。时大旱,所在熇厉。策催诸将士,使速引船。或身自早出督切,见将吏多在吉许。策因此激怒,言:“我为不如吉耶,而先趋附之?便使收吉。”(卷一“于吉”条)

孙策怒斩于神仙《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第二十九回插图

再看《洞仙传》,举述事例不同,却同样表明于吉以巫祝之术僭于孫策—

(孙)策将兵数万人,欲迎献帝,讨曹公,使(于)吉占风色,每有神验。将士咸崇仰吉,且先拜吉,后朝策。

虽然《三国演义》并未以这种对比显示孙策权威之失落,可是那位于神仙终究以不死之身逼死孙策,这般魔幻叙事无疑就是制约世俗权力的隐喻。左慈的故事自是同样道理,曹操目睹黑风中群尸皆起的骇人场面,不由惊倒在地,竟“惊而成疾”,导致其死亡的脑疾由此落下病根。将曹操之死与左慈幻术作此关联,隐然包含神灵与强权相克之逻辑。

神异故事在《三国演义》中都是短暂的插曲。左慈之事不了了之,继而由曹操脑疾引出半神半人的管辂,事在第六十九回。管辂不能说是神仙,倒是一个占卜算卦的异人,被称为“神卜”。曹操久病不愈,管辂说是幻术所致,不必为忧。他这以卜代医像是心理治疗,还真管用,曹操的脑疾似乎渐渐就好起来了。看上去,管辂是一个与权贵合作的角色,经常以其卜筮之术周旋于官府,旋又成了曹操的座上宾。曹操令占卜天下之事,他预言刘备汉中攻势、夏侯渊战死、东吴鲁肃身故、明春许昌火灾诸事,以后皆有应验。后于一百六回,正势如中天的何晏、邓飏请管辂占问前程,他却警告二人“裒多益寡,非礼勿履”,暗示有杀身之祸。十余日之后,二人果为司马懿所杀。

管辂亦是见于史著的人物。在《三国志·魏书》中,管辂与华佗、杜夔、朱建平、周宣等方伎人物同列一传,但辂传记述最详。小说中许芝向曹操介绍管辂曾为安平太守王基作卦,亦为新兴太守诸葛原、平原太守刘邠射覆(小说作“覆射”)诸事,以及后来为何晏卜筮梦中青蝇意故,均见其传。其中琅琊太守单子春召管辂讨论易理,见于裴注引《管辂别传》。但许芝最后说及为赵颜求寿之事,唯见《搜神记》卷三(赵颜,别本又作“颜超”)。管辂事迹在几种文本中互有参差,但基调一致,这是一个能预见未来之人。

别传有一节,说到管辂如何从某种征候中发现“凶气”。如,邓飏走路时显得“筋不束骨,脉不制肉”,可称“鬼躁”;而何晏那副“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的样子,则谓之“鬼幽”。这神神叨叨的说法愈益显其神验,管辂是吃准了二人命不久矣。其时何、邓二人居大将军曹爽左右,正是炙手可热。本传称,管辂的舅舅责怪其在何晏、邓飏面前说得太露骨,管辂却道:“与死人语,何所畏邪!”

掐算生死是管辂的强项,自谓:“吾前后相当死者过百人,略无错也。”本传叙其为钟毓卜筮生死之日,先算生日竟无半点蹉跌。钟毓不敢再让他算下去,愕然曰:“君可畏也!死以付天,不以付君。”有趣的是,能预知五运浮沉的管辂,实不能避讳自己的死期,本传和别传皆谓其“自知四十八当亡”。他死于魏正元三年(改甘露元年,256),正是这岁数。

魏王宫左慈掷杯《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第六十八回插图

按本传提供的卒年推算,管辂生于建安十三年(208),小说写他见曹操是在建安二十二年,那时才是八九岁的孩子,显然不可能像书中描述的那么精于易理而道行深厚,为曹操卜筮纯属虚构。其实,管辂所依傍的是司马氏,他活动的年代正是司马懿父子柄国时期。在他死的前一年,其弟管辰还以为他能借由权贵背景而飞黄腾达:“大将军待君意厚,冀当富贵乎?”(本传)此谓“大将军”者,乃司马昭也。管辂本人不作此想,却长叹曰:“吾自知有分直耳,然天与我才明,不与我年寿。”他是明白人,一辈子玩的就是命理和定数。

《三国演义》将管辂这样一个人物写进故事里,并非只是搞出一点玄怪噱头;在叙史作品中以术筮开通天命观之视角,亦非罗贯中诸辈所发明。管辂,乃或于吉、左慈,之所以出现在魏晋六朝史家笔端,本身是一种观念存在,其中亦自包含古代史家心目中历史元叙事的神话结构。小说卷首引用明人杨慎那首《临江仙》咏史词,无疑道出老庄意味的“大叙事”进程的合法化本质—“是非成败转头空”,历史在辉煌与寂灭中将一切都扯平了。如此看待汉室悲剧、魏晋禅代,亦是一种谶应,作为话语慰藉好像再恰当不过。

卢弼《三国志集解》认为管辂不同于一般的方伎人物,而类似《史记》日者列传所传述的汉初司马季主。司马迁对这种预言家很是崇敬,曰:“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筮决于天命哉!”但太史公笔下的司马季主只是在宋忠、贾谊面前为卜者辩诬,阐发“导惑教愚”之义,并没有记载他有何伟大预言。管辂有一大堆预言,倒也没有甩出什么大谶兆。他是不敢说或是不能说透。其实不用说,“是非成败转头空”,自然亦是颠覆成功的咒语。

当然,《三国演义》诉诸怪力乱神,有其叙述立场,亦不免带有情感倾向。最明显的例子是关羽玉泉山显圣和曹操砍树而触犯梨树之神。

第七十七回,写关羽死后,其魂魄不散,直至荆州当阳玉泉山,在空中大呼“还我头来”。普静和尚一声棒喝:“云长安在?”才使关公英魂顿悟。关羽与玉泉山之关系可能另有来源,但这番情节大抵是由宋人周密《齐东野语》卷一“真西山”条改写而來。在那个故事里,道人游魂归来,因肉身被毁,无以寄附,只得绕山呼号“我在何处”。适有老僧预闻,亦是一声喝问:“你说寻‘我,你却是谁?”于是其声乃绝。那无身道人走入妇人孕娠胎中,是为北宋大儒真德秀之前身。这无头关公“稽首皈依而去”,转而成了关圣或关帝。

关羽显圣不唯一处。第七十七回稍后又附身吕蒙,在东吴庆功宴上大闹一场。折腾得吕蒙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而死。第八十三回猇亭之战,关兴追杀潘璋走入山庄,在供奉关公神像的老者家中,幸赖父亲显圣斩杀了仇人。又,第九十四回与羌兵大战,关兴被越吉元帅围在垓心,突然又出现了绿袍金铠、手提青龙刀的关公,使之成功突围。

关羽死后如何成为神祇?大抵宋元以来民间庙祀已开启崇奉之风,但就现存三国叙事文本而言,其神化主要源于《三国演义》。之前《三国志平话》说到关羽之死,有“言圣归天”之语,却并未叙其显圣之事。晋人干宝《搜神记》多有记述三国神异人物,如左慈、于吉(卷一)、管辂、华佗(卷三)皆在其中,还有天使预告糜竺家将有祝融之灾(卷四,小说见第十一回),以及黄巾起事口号、曹操砍树遭厄、白马河出妖马(卷六)、诸葛恪家犬衔引其衣之凶兆(卷九),等等。其中没有关羽什么事儿,更无显圣之说。宋初编纂的《太平广记》尽搜汉代以来神仙、异人、谶应之事,亦无关羽显圣。其中唯独提到关羽一条,列于“将帅”目类(卷一八九),曰:“蜀将关羽善抚士卒而轻士大夫,张飞敬礼士大夫而轻卒伍。”(出唐李亢《独异志》)这只是比较关、张二人品性与统军风格。大略唐宋之前,关羽在人们眼里还只是将帅,不是关圣或关帝。

干宝《搜神记》汪绍楹校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

小说一边以显圣笔法神化关羽,一边又搜神行怪鞭挞曹操,这亦体现了“尊刘抑曹”的叙述基调。第七十八回,曹操欲建宫殿,在洛阳城外跃龙祠寻得一株可作殿梁的大树,可是“锯解不开,斧砍不入”。曹操大怒:“是何妖神敢违孤意!”于是拔出佩剑亲自动手砍树,竟“铮然有声,血溅满身”,原来是招惹了“梨树之神”。是夜,这神木化作披发仗剑的皂衣人,进入曹操梦中,要索取其性命。曹操忽而惊醒,脑袋痛不可忍,从左慈那时落下的病根又犯了,未久便一命呜呼。

然而,这个怪诞的故事倒是有其史传来源。《三国志》武帝纪(建安二十五年)裴注引《世语》曰:

太祖自汉中至洛阳,起建始殿,伐濯龙祠而树出血。

又引《曹瞒传》曰:

(魏)王使工苏越徙美梨,掘之,根伤,尽出血。越白状,王躬自视而恶之,以为不祥。还,遂寝疾。

这里引述的两事并不相干,小说将其捏合到一处,并虚构了具有人形的“梨树之神”,演化成梦中索命的一幕。此等怪力乱神不仅是作为提神醒脑之插入性叙事,似乎亦有粘连情节的结构功能。

小说中于吉、左慈、管辂都是点缀性人物,关羽显圣已勾连再三,而显示神异功能最多的却是诸葛亮。鲁迅批评《三国演义》写人颇有偏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四篇)。不说刘备如何“似伪”,诸葛亮之“近妖”确实不假,从借东风的装神作法到最后在钟会梦中显灵,诸葛亮的神魔形象一再升级。

小说家并不满足将诸葛亮仅仅塑造成智者和谋略家,更让他往奇门遁甲、星相命理一路发展。譬如,夜观天象,测生死休咎:见西方星坠,哭庞统丧命;又有将星落于荆楚之地,便知关羽已殁。这至少是半个神仙了,第四十九回借东风之前,诸葛亮就在周瑜面前自称“曾遇异人传授八门遁甲天书,可以呼风唤雨”。就当时之特定情形而言,“借东风”或许可以作经验性解释,但诸葛亮还有更匪夷所思的法术,其功力不亚于左慈、于吉之辈。

第八十四回,陆逊在鱼腹浦(位于夔门之西)着实领教了诸葛亮的厉害。刘备猇亭兵败,陆逊引兵追至此地,却见江边乱石堆中杀气冲天而起。原来那八九十堆乱石,正是诸葛亮入川时排成的“八阵图”(当初就想到日后用以阻击东吴军队)。陆逊找人打探,又仔细察看,以为“此乃惑人之术耳”,率众骑直入石阵。不料进去就犯晕,“一霎时,飞砂走石,遮天盖地”,耳边尽是剑鼓之声。岂料这些石堆就是八门遁甲之阵,可抵十万精兵。如果不是诸葛亮岳丈黄承彦大发善心将其引出石阵,陆逊怕是出不来了。比起传说中喝茅成剑、撒豆成兵的妖术,诸葛亮的堆石成阵更胜一筹。

关羽像,《三才图会》人物五卷

在《平话》中八阵图已见雏形,但这并非全由小说家臆造,《蜀书》诸葛亮传早有“推演兵法,作八阵图”之语。这应是标记阵法的图式,鱼腹浦石阵大抵是一种大比例的野地模型。《水经注》卷三十三:“江水又东迳诸葛亮图垒南。石碛平旷,望兼川陆,有亮所造八阵图,东跨故垒,皆累细石为之。自垒西去聚,石八行,行间相去二丈,因曰八阵。……今夏水漂荡,岁月消损,高处可二三尺,下处磨灭殆尽。”这大概是现存最早关于鱼腹浦石阵的记载。又,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补遗》:“王武子曾在夔州之西市,俯临江岸沙石,下看诸葛亮八阵图。箕张翼舒,鹅形鹤势,聚石分布,宛然尚存……”后文明确指出,那些石块只是“标聚行列”而已。

小说家将那些石块活生生地神化为御敌之阵列,实在是很有想象力。

按《三国志·吴书》陆逊传和《通鉴》胡三省注,刘备败退时吴兵未予穷追,是因为驿夫沿途搜集溃兵丢弃的皮铠和铙鼓,在石门隘口焚烧以断后。同时,陆逊亦怕曹魏方面有异动。其传谓:“(孙)权以问(陆)逊,逊与朱然、骆统以为曹丕大合士众,外托助國讨(刘)备,内实有奸心,谨决计辄还。无几,魏军果出,三方受敌也。”烧铙铠断道,在小说中换以石阵为阻,而曹兵犯境自然也就成了陆逊“惧石阵而退”的托词。从荆州之失到猇亭之溃,最关键的两度败局诸葛亮恰恰缺位,然后以其一己之术将东吴大军拒之国门,这神化之笔用在这里亦恰是地方。

此后七擒孟获、六出祁山,诸葛亮亦多施以诸般魔法和祈禳之术。第一百二回,对付司马懿劫寨,诸葛亮真是大显神通。先用遁甲之法,使阴云四合,黑气漫空,趁暗黑消灭敌军,再驱六丁六甲扫荡浮云,天空又现清朗。但蹊跷的是,既然能操控风云,能呼风唤雨,最紧要关头为何不再使出这手绝招—后回火烧上方谷,却因骤雨倾盆而至,“满谷之火尽皆浇灭,地雷不震,火器无功”,陷于谷中的司马懿父子竟得以死里逃生。此时诸葛亮何不祭出六丁六甲?这不能不说是叙事逻辑的纰缪。但诸葛亮自有说法,小说写道:“哨马报说司马懿父子俱逃去了。孔明叹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这是说,纵然有神仙之术也拗不过上天的旨意。

天不灭曹,亦不灭司马,难道不是“事后诸葛亮”的视角?

《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明万历国子监刻本

话说回来,将历史命运诿卸于天意和天命,却是史家关于成王败寇的法理性解释。这是汉魏儒生和方士共同打造的历史观,深刻影响着后世的读书人和不读书人。当然,以小说重述历史,同样亦是一种后设的视角。但就《三国演义》而言,强调这种天命观自有弥合叙事话语的悖谬之义。小说已将一切赞美与同情都寄予蜀汉一方,读者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以诸葛亮之智谋与法术,刘备之仁义与贤明,五虎上将之忠诚与骁勇,为何蜀汉却连折于东吴再被司马氏所灭?唯一的解释只能将其失败归咎于天意。

第一百三回,诸葛亮扶病出帐,仰观天文,已知命在旦夕。姜维冀望以祈禳之法挽回之,诸葛亮说:“吾素谙祈禳之法,但未知天意如何?”于是便有帐中禳星一幕,孔明“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压镇将星”,犹似道人忙乎做法事。魏延入帐报告魏军来犯,不慎将主灯踏灭,姜维忿怒不已,诸葛亮却叹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

在史家眼里,于吉、左慈、管辂一类神仙异人本身就是三国人物,魏晋迨至六朝已陆续见诸各种文本。但关羽、诸葛亮之神化,大抵是宋元以后的想象与重述。三国叙事之怪力乱神,既有缘自史传文本之原型,也有小说家乃至民间作手的文学加工,其中递述着历史与神话交织舛互的人文传统。

怪力乱神并不只是小说家之文学想象,其实史家多半亦有神话书写的冲动,在他们看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那些超自然事件,恰恰印证着天道自然。从这个意义上说,史书大量记载的祥瑞和灾异无疑是作为一种经验性存在,是沧桑贸迁之谶证。他们援据“天道”“天命”之规律性和合法性,寻绎宏观历史的“势”和“道”,也正是太史公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大叙事。

黄老之术、谶纬之学以及佛教东来,凡此种种,促使当日知识精英重组思想与信仰,与儒家意识形态的价值理性形成某种复杂关系。读书人虽说谨记“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祖训,其实对鬼神之事却是相当着迷。可想,若是没有读书人书写,后人又从何得知那些怪力乱神?魏晋时期不仅史学繁盛(如王粲、王沈、鱼豢、习凿齿、杨戏、韦曜、王隐、陈寿等等),亦是志怪之风大行其道之时。志史与志怪自是两路,一则由记述故实演绎分分合合的天道轮回,一则以世俗化的神学思路摹写想象中的某种现实。这两种笔墨亦自有交集。而且在史家眼里,那些记述异人异事的志怪书亦视如史著,如裴松之注征引书目中就不乏《列异传》《搜神记》《博物志》《高士传》《异物志》《逸士传》这样一些“异著”。

八阵图白伏陆逊《三国演义》清初大魁堂本第八十四回插图

虽说《三国演义》采用的神异事件大多未载于《三国志》,但这部史著记述的怪力乱神也实在不少。如,《吴书》吴主传所记隐身神仙王表,就是典型的志怪故事。其曰:

太元元年夏五月……初,临海罗阳县有神,自称王表。周旋民间,语言饮食,与人无异,然不见其形。又有一婢,名纺绩。是月,遣中书郎李崇齎辅国将军罗阳王印绶迎表,表随崇俱出,与崇及所在郡守令长谈论。崇等无以易。所历山川,辄遣婢与其神相闻。秋七月,崇与表至,(孙)权于苍龙门外为立第舍,数使近臣齎酒食往。表说水旱小事,往往有验。

此节有裴注引孙盛评议,曰:“盛闻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孙)权年老志衰,谗臣在侧,废適立庶,以妾为妻,可谓多凉德矣。而伪设符命,求福妖邪,将亡之兆,不亦显乎!”其实,鬼神异象作为谶应,实有正反两面之说。如曹丕登基后,文帝纪(延康元年)即有如下记述:

初,汉熹平五年,黄龙见谯(按,谯县,曹氏故里)。光禄大夫桥玄问太史令单飏:“此何祥也?”飏曰:“其国后当有王者兴,不及五十年,亦当复见;天事恒象,此其应也。”内黄殷登默而记之。至四十五年,登尚在。三月,黄龙见谯,登闻之曰:“单飏之言,其验兹乎!”

诸葛亮像,《三才图会》人物五卷

武帝纪(建安五年),曹操官渡破袁绍后,亦载有类似谶言。如果说黄龙、凤凰一类祥物表示王者之兴,那么王朝衰落便有妖孽出世。如,魏明帝之将崩也,则有寿春农民妻自言为天神所下,明帝纪曰:

初,青龙三年中,寿春农民妻自言为天神所下,命为登女,当营卫帝室,蠲邪纳福。饮人以水,及以洗疮,或多愈者。于是立馆后宫,下诏称扬,甚见优宠。及帝疾,饮水无验,于是杀焉。

至于蜀之亡,自然也跟鬼巫邪说有关。蜀汉景耀六年,姜维闻钟会“治兵汉中,欲规进取”,打算在阳平关、阴平桥头等处设防,启奏后主却被黄皓搅黄了,姜维传谓:“(黄)皓征信鬼巫,谓敌终不自致,启后主寝其事,而群臣不知。”此事《三国演义》有述。

小说第七十八回,曹操死前梦三马同槽而食,是一个极为有趣的谶兆,乃暗示司马懿父子将取代曹魏。但这一隐喻亦非小说家原创,恰恰来自史家想象,出自《晋书》宣帝纪。

诸葛亮、关羽这两位蜀汉人物,并未在魏晋小说和六朝志怪书中被赋予神异色彩,他们在宋元以后被追捧和被神化,自有不同背景和传播途径,此姑不论。但其中有一个相同的因素,那就是蜀汉悲剧之审美发现,开始引发世人对失败英雄的凭吊与赞美。苏轼《志林》记载宋时街巷“说三分”情形,有谓“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研究者们时常提及的这个三国故事的传播轶闻,可以说是关于蜀汉悲剧的早期认识。当然,更早的记载应该追溯到唐人笔墨—“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于丧乱之后痛悼诸葛亮的诗句,无疑表達了对于失败者的理解之同情。

成王败寇的历史观在文学叙事中发生了反转。

从关羽败走麦城到诸葛亮殒命五丈原,恢复汉室的目标一再落空,人们的心理期待终于转化为持续生发的悲情。操觚者不能改写失败者命运,但是有一种表述叫作虽败犹荣,这就是“尊刘抑曹”的叙述动机。《三国演义》这套叙事话语大约来自之前的宋元说话,是将历史审美化的一种创造。自澶渊之盟至中原沦亡,最容易引起世人共鸣的正是失败的英雄,哪怕是所谓无效的抵抗。

当然,如此重述历史,必须突破史传中固有的人物行状,塑造一种更为神奇的形象,以平衡他们在胜利者面前相形黯淡的功业。当陆逊陷入鱼腹浦石阵之际,诸葛亮完成了由人到神的转变,这使得精神沦丧的受众获得心理满足。关羽死后显圣,成为一种忠勇节义的精神存在,正好填补世人的失落。这就是怪力乱神的叙事作用—借助世俗化的神学思路,以神性包装失败的英雄,亦将受众纳入求仙得仙、求仁得仁的思想轨迹,这背后大抵是一种普泛的救赎心理。

像这样出于悲情审美的文学想象,也许不能简单地概括为鲁迅所说的“精神胜利法”(当然也很难摆脱自我慰藉的意味)。鲁迅对于阿Q的嘲讽在于批判那种自欺欺人的精神顽疾,但借助想象飞升的关羽和诸葛亮却是从历史的阎罗殿里破茧而出,重新游走于庙堂与江湖,寄托着五花八门的心灵诉求:从治世御侮、卜课凶吉到保佑发财,等等。

二○一七年九月初稿,二○一八年二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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