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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祁连山以北的荒原(散文外一篇)【孟澄海】

 故道长亭 2018-08-18
一、祁连山以北的荒原
  亘古的西风、亘古的流云、亘古的长河落日、亘古的白草黄沙。
  荒原亘古地沉寂着。
  是永恒的寂寞孤独,永恒的苍茫寥阔,永恒的地老天荒。
  在祁连山以北黑戈壁以南数千公里的土地上,温带大陆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紫色铜鼓,沿着雪峰和老河指示的方向悬转,阳光的金芒涂染着山河大地,也给每一种生命注入了一种苍凉悲壮的力量。天狼星座下,无边无际的荒原,上演着一幕幕生与死、歌与哭的悲喜剧,不断地昭示着奇幻和神秘、崇高和壮美。
  这里吹刮着西北风,是从西伯利亚一路浩歌而来的西北风呵。
  一年四季,清冷的风都在荒原上狂嗥怒吼,卷着雪花雨丝,卷着枯枝败叶,也卷着遮天蔽日的尘土黄沙。风吹过的时候,大片大片的芨芨草和黑刺树就会掀起波浪,拍打着寂静的旷野。枯河峭壁上的虫蚀页岩,遗留在沟壑里面的鸟兽洞穴,以及死亡的胡杨枝桠,迎着大风发出呜呜哇哇的鸣声,犹如深夜的鬼魅吹响远古的陶埙。一切都在浩浩的西北风中沉寂,一切都在孤绝的荒原里慢慢苏醒。
  那个早晨,最先飞起的是一群乌鸦,它们展开优美的翅膀,飞翔于蓝天之上白云之间,在阳光的映衬和寒风的吹拂下,宛如纷乱的黑色花朵,飘飘荡荡,旋开旋落。飞起的不断向前穿梭,寻找属于自己的目标;落下的聚集在沙丘土塬的周围,大声地唱歌,欢乐地舞蹈。在我们的时间之外,乌鸦经历着另一种时间,用自己发明的语言,说出人类不知道的真相。
  茫茫荒原,除了鹰之外,乌鸦是最称职的清道夫,它们追逐捕食野兔、老鼠以及蛰伏于荒草中的蜥蜴,但更多的时候是守候动物的尸骸,围着一堆腐臭的骨肉叽叽喳喳,抢夺争斗。那样子就像一群穿着黑袍的巫师,为死者举行隆重的葬礼。作为生物链的一环,乌鸦清除了遗留在任何角落的恶臭与肮脏,使荒原恢复了原初的洁净清爽。那些只属于黄昏和黑夜的鸟,那些被人视为邪恶的鸟,生来就有忧郁的品格,有着宗教般肃穆的胸怀,即使它们栖落于猎手和牧羊人的坟丘,也会使墓碑上的文字更加深刻,更具有死亡哲学的意蕴。
  大群大群的乌鸦远逝于空空荡荡的天穹,荒原变得更加寂静与辽远。宽阔的河谷地带,零零星星的塔松披上了火红的朝霞,一缕一缕的炊烟缓缓升腾起来,然后被风吹散,跟早晨的雾岚合成一片,袅袅娜娜地飘向虚空。那里是马贩子的宿营地。站在石灰岩山岗子上,我们可以看见狼洞般底矮的窝棚,还有生火做饭的马贩子,他们是青海人还是甘肃人,没有谁说得清楚,反正一律穿着羊皮短袄,腰带月牙砍刀,时不时拿出一枚鹰笛,呜呜咽咽地吹几曲歌谣,或者兜着大裤裆朝河撒尿,用野浪浪的嗓子吼几声“花儿”。荒原是从青海通向河西走廊的中继站,他们要在这里休息一两天,然后再西进新疆,或东进苍苍茫茫的蒙古草原。
  那些白马红马青马黄马就悠闲地吃草散步,几十个马驹簇成一团,疯也似的跑来窜去,腾起浓浓的烟尘。它们大多是属于青海土谷浑马的后裔,腰肥体壮,耳尖腚圆,跑起来四蹄生风、飞扬。荒原上,芨芨草挑着璎珞似的白穗,金露梅银露梅绽开了如火如霞的花朵,马群就在草莽丛中穿梭奔跑,向蓝天白云展示着矫健美丽的身姿。
  马贩子走出荒原的时候,偶尔也会扔下一匹病马或老马,它再也走不动了,站在瑟瑟的冷风里,不停地眺望远处的雪山云岫,像一个孤独的老人,用尽最后的精力思考生与死的命题。就这样不吃不喝,一连站上几天,直到几只狼出现在它的视野,这才摇晃着沉重的身躯,慢腾腾地朝着一片胡杨林走去。
  狼与马的搏斗是在铺满黄叶落花的地方展开的,那注定是上演生死决战的悲壮舞台。
  胡杨林一片死寂,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照亮了野狼绿莹莹的眼睛。马朝天嘶鸣了一下,然后扬起前蹄做出腾空的动作,尾巴疯狂向四面扫荡,而狼一动不动,伺机反扑,等马稍稍安静,它便箭一样飞射过去,张开嘴咬住马的喉咙,这之后便是漫长的腾挪搏杀,鸣叫咆哮,在这较量中,病弱的马最终成了输家,它倒下去的那一刻,鲜血像雨点一般飞洒,染红了周围的土地。胡杨林里叶片在静静飘落,马兰在悄悄凋零。
  祁连山以北的荒原,狼并不是唯一的英雄。当狼捕食其它动物的时候,天空中正盘旋着灰褐色的秃鹫,那种经常在青藏高原活动的猛禽,总喜欢越过博格塔雪峰,沿着荒原周围的谷地和丘陵飞翔,寻觅苍狼的踪迹。它们长着牛角刀似的利喙,眼睛明亮如炬,能从几百米高的天空搜索到将要捕获的食物。狼扑杀了一只野兔或者一匹老马,尚未尽情地咀嚼回味,就被那些从天而降的秃鹫追逐得无影无踪。秃鹫展开宽大的翅膀,扇动忽忽凉风,闪电般掠过深深浅浅的草丛,然后把狼吃剩的残骨啐碴带进浩浩淼淼的天穹。据说秃鹫是天葬场上的神鸟,它们通过吞噬死者的尸体运送灵魂,使所有的生命最终抵达远离尘世的天堂。秃鹫的翅膀永远是摇渡苦难的航帆。
  衰草连天的荒原,西风萧萧的荒原啊!
  黄昏来临之际,最孤独最忧伤的当属野骆驼。太阳落山,祁连山的阴影越来越长,越来越重,它们就在这浓重的阴影里行着、徘徊着。它们的家本来在遥远的罗布泊,在喀拉昆仑山谷地,但不知为什么就迷了路,跋涉千里万里,踏进了迷迷茫茫的荒原。出发前也许有几百头,现在只剩三两头,再多也超不过十头了。一路走过荒原,一路惊恐和死亡,秋风吹过,冬雪压过,一年复一年,我们见到的只是闪着星星鬼火的骨架……
  瑰丽与悲壮辽阔与苍凉,奇奇幻幻,古老神秘的大荒原,在千年沧桑的岁月中,留给我们无穷无尽的遐想。
  
  二、落日般辽远的张掖故地
  落日熔金,西地平线上蛰伏着雪山的影子,弱水早已被秋风吹瘦,不见了古渡口,连废墟上的石头也渐渐风化,成了黑色的碎片。我记住了这个黄昏。这个黄昏像内心的乡愁,覆盖了张掖故地,辽阔、幽远、无边无际。2007年10月8日,最早的一颗星从祁连山那边升起,照亮了傍晚旷古的秋色苍茫。在一个农家酒店,我推开窗子,看见茫茫的原野上行走着的羊群,漫天飞舞的黄叶遮住了牧羊女子的背影。我们是来探访黑水国古迹的,一大群记者、作家和摄影爱好者围坐在火炉边聊天、喝酒,喧嚣吵闹。大家谈论着月氏、匈奴、回纥与身着狼皮袍子的远古羌人,想象着弱水对岸的神秘遗址。幻听幻视,一切仿佛在西地平线那边。但我发现西面只有落日残阳,还有云朵和芦苇的花穗,整个天空凝结成了一颗露珠,悬挂在牧羊女的额头。
  水之岸,渐渐隐去的是废弃的城堡,残垣破壁,一身风尘。霜花悠悠飘荡,夏日的蝴蝶和蜜蜂只剩下尸骸和亡灵。土地空空荡荡,零星的向日葵独立秋风,吹奏荒凉。从酒馆里走出来,我们霎时迷失了方向。河水平静,于迷离的天光中沉默,没有手势,听不到低语。有人吵嚷着渡河,有人提议原地宿营。夜幕开始降临,东南西北的荒原渐次被雾岚淹没。雪狐的影子闪过,眼眸幽蓝,仿佛是野鬼的灯盏,诡秘,恐怖。大家的意见最后趋于一致:离开荒野,走回城市。而就在这时,不知谁唱起了张掖民歌,粗砺的嗓子里,旋律低沉,歌声尽含远古的苍茫。
  我曾想,一条河与人的相会,默契交融,应该是宿命。在此之前,我独自来到弱水之湄。是一个黎明,朝霞打印在水面,波纹一圈圈地漾开,宛若神秘的微笑。天空落下来,水汽落下来,弦月落下来,覆盖了灵魂般寂静的大地。就在那种寂静中,我走进了黑水国遗址,爬上了那一堵古城墙。黄土夯筑的墙体,绝大部分已经坍塌,立在那里的几片断壁,孤绝,伤情,比皱纹还要破旧腐朽。我在那些墙壁的缝隙里抠出了几块残破的陶片,然后再把它们放进水流,让随风泛起的涟漪,亲吻它们美丽忧伤的花叶图案。
  也就是那一刻,我眼前恍惚凸现出一个个陶罐,有月光、水、鸟影、花瓣,安静地睡在里面,而古月氏人的影子也在陶罐里若隐若现。一个陶罐就是一个民族的脸谱,一个民族的脸谱就是一部沧桑历史。黑水国的朝阳从战火与杀戮中升起,又沉落于某个狼烟弥漫的黄昏。就是那个黄昏,一群头戴翎羽的少女背着陶罐去黑水河边汲水,突然被鸣镝击杀,陶罐和梦随之在铁马秋风中破碎……
  很多次靠想象虚构黑水国的历史,但得到的不过是零碎地梦幻残片。时间的灰烬中,不可能长出青青野草,破碎的陶片也无法复原完整的陶罐。回城路上,我们与一匹赤红的马不期而遇。马的鬃毛分披,双耳竖立,眼神中有刻骨铭心的伤感与落寞。汗血马、蒙古马、波斯马、大宛马、紫骝啸天,足踏飞燕,它的祖先一一消失于遥远的岁月,留在它血液中的记忆,只能不断地复制长河落日,西风流云。
  一辆火车向西疾驰。火车带着东方潮湿的气息、海风以及幸福的表情,开往新疆,开往更加遥远的西北亚草原。兰新铁路经过张掖,它的两边是村庄、城镇,还有墓地。秦代的墓,汉代的墓,唐代的墓,元代的墓,明代的墓,清代的墓,20世纪的墓,21世纪的墓,墓冢累累,宛若大地上的星座。死者化为灰烬,亡灵隔河眺望,他们会不会看见火车古怪的躯体?
  最为邈远的应该是太阳落山的地方,我们即使是乘坐现代化交通工具,也永远无法抵达。《大荒西经》上说,神居住在昆仑悬圃。神的花园,只有白云和风可以在那里停留。我们的目光只能在黑水国的废墟上逡巡游荡,穿越的也仅仅是时光的表象。在岁月深处,倾圮倒塌的宫殿、城墙,在时光中走失的人群,连影子也没有留下。神谕:不要坎树,当弱水消失之后,张掖就会变成另一个黑水国。
  张掖城就在眼前。夜幕拉开,城市的灯火灿烂、绚丽,失明后的博尔霍斯说,夜晚的城市就像内心金黄色的老虎。我看见鳞次栉比的楼房,一半立于星光之下,一半沉沦于黑暗之中,白色瓷砖被霓虹灯打上闪烁迷离的星斑,恍若摇曳寒风的豹皮。乡村进入睡眠,城市却依然在疯狂。世纪游乐中心、白天鹅桑拿洗浴池、红磨坊歌舞厅。摇滚乐、流行歌曲、人流和车流。朦胧的水汽和欲望、商贾、游人、嫖、妓女。夜晚,民间的生活史被反复书写,庸常、世俗、晦暗、真实。
  脚下的路通向街心广场,路边的广告牌提示我们,这里已经是古城最繁华的地段。在我身边,一个记者朋友不停地絮叨张掖的历史——西王母、玄奘、元世祖、大佛寺、木塔、土塔、钟楼、鼓楼、山西会馆、临松故园、羌笛琵琶与异国风情、丝绸和方言土话、马刀下的羊肉、吹奏东风的梅花鹿角、从诵经声中升起的黄昏、比海子还犹豫的天鹅的眼睛。朋友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会用摄像机拍下那每一个天籁般的场景。他喜欢铁锈色的历史,在那种情景里荒寒以致老去,让灵魂长出斑驳苍苔,可以幸福一生。
  张掖是美丽的。张掖的美丽在于秋天的黄昏至傍晚,一片古槐的黄叶落下来,穿过喧嚣与骚动,穿过世俗的烟尘,像一声岁月的叹息,轻轻砸疼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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