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煮酒听雪

     “扁舟载红泥火炉，湖心亭煮酒听雪。乐天居士诚不欺我，在大雪飘落，天将欲晚时节与君共扶一大白，实在是浮生中一大美事。”边让小童摆好火炉果盘，边和张兄于大雪中赏景风流。 

“李兄，还是你自在，寻常人家早就捧着手炉在屋中暖和，就你拉着我出来在恶天劣风中赏什么雪景。”张兄嘴上虽是如此说道，眼神却已落在了鹅毛大雪纷飞中，看远处的雾凇奇景。 

“张兄，几年不见，你的品位已经沦落到和贩夫走卒一道了。从前煮酒赏雪，谈天论地，畅古说今不是我们的乐趣嘛。这几年你的变化不是一般的大呀。”我似是打趣他，实则是想探探究竟，想了解这几年张兄的生活及作为。 

立冬之后，已降几场大雪。今年的冬天似比往年早些，雪量也是着实多了些，酒肆的生意自然是红火热闹了不少。秋收冬藏，降雪就是去酒楼喝酒听书的好时候。 说书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观众掌声不断，连连叫好。今天真是来对了时间。每日话毕，说书老者会再说些皇家秘辛，寻常巷陌尘埃旧事。今日话题不知如何说到了张大侠。 

张大侠，名字已不为人所知，只知道江湖人敬佩他的为人，尊称一声大侠，口口相传就统称为张大侠，名字也不再考究。江湖谁人不识君，早在几年前，每逢江湖盛会，东道主必会邀请张大侠到场，同道多会敬佩三分。

后来某一天，大家突然意识到许久不见张大侠的身影，仿佛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也曾听商旅说，在漠北或是一些偏远小镇见过张大侠，只是觉得身形容貌相似，不确定是否为其人。有自称知晓其中缘由的人说，原雍州有一富家子弟，因其父权势颇大，富家子弟横行罪恶，一次竟然将一九岁的乞丐打成重伤，恰逢张大侠撞见公子哥的劣迹，自然就教训了恶霸。其父为了给儿子报仇，在江湖中私下招募杀手，江湖中人虽明知张大侠无过，但不乏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张大侠为了躲避凶险，逐渐在武林中少了身影，与市井白衣中见到他的次数则多了起来。再后来，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了，对于他的行踪，最初几年，江湖中频频会有小道消息传来，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江山英雄辈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再后来，张大侠这个名字谈起来的人寥寥无几了。 

张大侠，其实我知道他的真名，张君德，取自《周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以前武林峰会中打过几次照面，也曾私下把酒风流。当今武林之中，我敬佩的人不多，张兄便是其中一位。听到大家谈论张兄，我情绪高涨不少，就连今日的烧酒下肚也感觉比往日的舒心许多。

执壶倒酒，而后眼神投向其他客人，当我扫到临窗那桌，端起酒杯的手不禁抖了抖，竟然是已在江湖消失许久的人物，一位此时被说书先生偶然提及的人物。 

“这些年你在什么地方，无风不起浪。为何会突然就走了，连个口信也不留下。”从酒肆意外看到张兄，便拉着他到湖心亭一谈。 

“是有几年不见了，难为李兄还惦记着我。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城镇和村庄，踏过以前不曾听说的地方，该从那里和你说起？” 

“不怕，今天一醉方休，我听你娓娓道来，先说说你为何一夜消失。有人说是因为你救了一个小乞丐，你的离开和这件事有关系吗？”见张兄不介意谈起过往，我就想把整件事弄清楚，从他在武林中没有音信说起。 

“这件事是个引子，那时我仿佛一日梦中醒。在江湖中，我自认为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安身立命是为了武林安定。但是救起乞丐的那日，我看到了民间生活，一些我从未思考的问题。庙堂之高有辅国之臣，武林中有各大帮派协调制约，这两个大局不会出现乱子，而在黎民之间，总有离皇城太远顾及不到的地方，那里的百姓更需要我。侠者，首先是大写的人，匡扶正义，扶危济困本是侠者本分，当时我就下定决心，决定将满腔热血付与众生。” 

“原来如此，你是和寻常百姓混在了一起，怪不得赏雪这样的美事你也觉得俗了。”

 “以前于湖心亭赏雪确实是一大乐事，在民间，百姓是务实之人，没有心思做这些雅兴之事。这几年我是一个人备一壶酒，冷酒温酒都不介意，闲下来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一个人与天地对饮。这般惬意与李兄一块的饮酒听雪这几年是一次都没有过。” 

从他的话里，我听得出来他为苍生的热血，也听得出来这几年他过得粗糙，他的话里似乎还隐藏着深深的无奈感，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无奈感和什么有关。 

“这几年你一直在民间，有没有经历一些特别的事？江湖中关于你的传言有很多，不少人对你充满好奇。有些传言听来就不真实，甚至可笑。有些商旅说看到你到了南越之地，寻找世外桃园；有人说在一富商士绅家见到一个人很像你，传言说闺阁千金对你仰慕已久，而你对人家亦是有情，遂成秦晋之好。总之，关于你的传言各种版本都有。你跟我说说，哪些为真，哪些荒谬。”

 “呵呵，你觉得呢？” 

知道这些传言是谣言，我也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在我看来，这些传言都不会是你的作为，说你到过南越之地是有可能，说你隐居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你。而娶娇小姐，做达官富绅的乘龙快婿更不是你的作风。”

 “我踏入过荒凉的漠北，看到了汉时明妃荒冢上零落的几株野草，逆风摇曳。荒冢疏影斜，只身赴险地。瞻基你知道吗，当我看到明妃的孤冢在异域，不能回到中原之地，我只剩深深的无力感，恨不得早生个几百年，换我来马革裹尸。汉室安危系于一女子，说的难听点，难道汉家男子都死绝了吗，让一本可置身事外的女子来卫山河无碍。”

 是啊，女子承载蜚语，稗官野史满纸充斥红颜祸水。就是魅主，祸水的女子换马革裹尸为和亲，舍一人喜乐护卫汉家山河。 百年前，汉家子弟的盔甲上是否还残存者匈奴之血散发的腥红气味？剑引弓鸣，良驹泣血，望着北去的明妃，他们的心头是否会有羞耻与难酬？ 

“我相信当时无力，无奈的人还是有的，张兄你也不要太怀古伤怀，大汉毕竟也有发出撼世之声的陈汤’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还有飞将军李广，冠军侯霍去病这类英才。有人曾经和我说过，当你无力拥有或者改变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后世史家也为昭君著书立传，她的一人牺牲了多挽救了多少条生命，从价值交换这方面来说是值得的。虽然愚兄也明白这种牺牲本不该一弱女子来承担。” 我也发出几句沉思。

“瞻基，今天见到你本是件开心的事，竟和你谈论这些沉重的见闻，不说了，咱们喝酒吧。” 

“如今你与我也有距离了，”换我深深的无力无奈，知道他这几年走的异常艰难些，遂换种他能接受的语气，“是我把你拉过来陪我吹冷风的，又何来不喜欢你的见闻，人生能有几次涉足大漠，你说与我听，倒让我涨涨见识。” 

张兄的剑鞘上沾染了川蜀栈道上盛世王朝余辉的战场风沙。谪仙太白曾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张兄脚下的路未曾丈量，已翻越千山万水；壶中的酒空了又满，唯一陪伴在侧的良驹，踏过山一程水一程，长引嘶鸣中也夹杂了一丝呜咽。“你也累了吗？你也感到力不从心了吗？抚摸着老马的鬃毛，唯有它仍伴着我。每当对月独酌时，望着身旁的老马，瞻基，这个时候我是最脆弱无力的。一人一剑，济一家生计易，抚万千苍生难。招数再多，难敌万马千军，马匹精良，它也有老去的一天，若是它跑不动了，我又该去哪里？”

张兄眉头紧促，难掩哀叹之气。 武林中人只知道张大侠的剑术超脱出神，实则张兄文武兼修，文可提笔安天下，武可马上定乾坤大概说的就是他这类人。此处经年，张兄对于当初的选择是否存在一丝迟疑与悔意？试想，凭借他的经纬之才，建树朝堂触手可得尔。而今日月更换，山河依旧，寒来暑往，一人一马一剑一壶酒，凌冽寒风吹拂下，张兄的背影显得孤寂而决绝。 

“匡扶正义本是侠者本分，何来后悔之说。朝廷中大司马功业卓绝，宰辅尽瘁为民，北州府兵为天子守国门，江湖才是我的栖息之地。这些年来，说感到欣慰是有的，说无可奈何也是有的，说跋山涉水是有的，说风餐露宿也是有的。天地之间，总得有人坚守正义，红尘里沉浮，善恶间曲折。”喝了口酒，张兄与我围坐火炉旁，共浮一大白。

“瞻基，我许久不曾与人共饮酒中滋味了，浮生路太长，我不敢再把此种乐趣当做消遣或称作享受，百姓当中还有许多需要我做的事。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依旧这样过一生，而我在，我想为他们的生活做出改变。所做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罢了。” 

“走过万水千山，有打算什么时候安定下来，为自己考虑一下？对得起黎民，该是时候对得起自己了。”

 “若’心’字揉碎难佐酒，’不’字出口终成否，情爱本就对错是非，难究。若拥’心’入怀是情种，’不’如一字做青冢，谁将有情只共无情，对觥筹。①”张兄出口吟出此句，我对他的情爱知之甚少，听得出来，他是从痴缠爱意中走过，于长短相思里起伏。而后张兄说了一段他在南越的往事。 

张兄不会事先打算去下一个地方，随着马儿的意，任它一路走走停停，兜兜转转。张兄被马儿带到了南越之地，这里犹如世外桃源，无怪有人说见到张兄要在这里隐居。南越民俗和环境与中原有较大差异，张兄在这里感觉到闲适轻松。这里民风淳朴，百姓自在安乐，张兄的心情多少年来没这么轻松过。在这里，张兄遇到了一位当地女子，这位女子清秀端妍。

 “她和我同是游子，盛世中浮萍。父亲是医者，她传承衣钵，父女俩悬壶济民，每日于城西广场棚屋处把脉施药，救治乡民。她是那样善良的女子，不争，静静地绽放。” 

“她愿随你天高地阔，日暮归途？亦或是你陪她煮药施茶，这也是扶危济困，不失为侠者的本分。” 张兄眉眼处的哀伤，是寒雪侵袭？是往事怀伤？

“她不在了，身为医者，她却疾病所伤。” 

此时大雪下的更急了，火炉传来的温度抵挡不住寒冷的侵袭。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喝口酒暖和身子。张大侠一直在自饮自酌，眼神落在湖面的某一点。想必那位女子在张兄的人生里如飞鸿踏雪泥，留下了印记。

 “世事无常，劝慰你的话我就不说了，如果你自己独自沉寂过往，我多说也无济于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佳人随风而过，接下来的路还要接着走。”张兄在天下事面前张弛有度，却不知道在男女欢爱中能否拿捏得当。我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来开解他放下，开口却不知如何宽解。人是不可能感同身受的。

 “天下之大，何处都是家。此时此刻，与瞻基你喝酒就是趣事，今天过后，我仍会踏上我的归程，也许有一天，我会找个地方停下来。”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愚兄这里只有酒，敬张兄一杯。”小童将我和张兄的酒杯再次满上，痛饮此杯。彼此心知肚明，也许这次是人生最后一次在一块湖心亭喝酒。

也许若干年后人海相逢，你我都记得今日醉笑三万场，不诉离殇。那时喝酒听雪，万籁寂静，唯有火炉炭块燃烧的声响，以及偶尔远处传来几处鸟鸣。 

多年后，一位远方归来的好友带来一道消息，张兄在一处小山村安定了，孩子也有了，妻子是当地的一位医者。

 当年的良驹能否长引嘶鸣？当年湖心亭煮酒听雪的促膝长谈也不会再有了。

① 出自平纱落雁团队的歌曲《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