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后浪的编辑寄来新书《银盐时代》,我将之推荐给招行《财智生活》的“影像”栏目,于是写下这篇书评。实际上,在二月份看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时,我就很喜欢那最后一句话,立刻决定把它用在《银盐时代》上也十分合适。 银盐时代——迷人的世界将一去不返 摄影:约翰·洛恩加德(John Loengard) 《财智生活》2018年7、8月刊 在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结尾,继承了大饭店的昔日门童无·穆斯塔法(Zero)对作家说,当年那位行事严密、生活精致的大饭店礼宾员古斯塔夫先生(M. Gustave)的世界“早在他进入之前就已然消失,但他以极度的优雅维持了那个世界的幻象”。或许也是为了抓住一个昨日世界的幻象,美国摄影师兼资深图片编辑约翰·洛恩加德于2011年完成了《银盐时代:与伟大摄影师相遇》(Age of Silver: Encounters with Great Photographers,中文版2018年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后浪出版),在书中,他拜访了58位杰出摄影师,有的年事已高,有的则正当年,除了为他们拍摄肖像,洛恩加德还翻拍了他们最著名的底片。 1994年,纽约。理查德·阿维顿想拍摄一个浑身爬满蜜蜂的人。他登广告征集拍摄对象,找到芝加哥银行家兼业余养蜂人罗纳德·菲舍尔。1981年,在加利福尼亚戴维斯市,身材高大、剃着光头的菲舍尔在身上涂上吸引蜂群的蜂王外激素,耐心地站在户外,阿维顿拍摄了121张照片(此处他拿着其中他最喜爱的一张负片)。两人都被蜜蜂蜇伤了。
1991年,纽约。安妮·莱博维茨站在曼哈顿克莱斯勒大厦61层伸出的滴水兽上,助手罗伯特·比恩将新胶片递给她。这层楼有8只滴水兽,舞蹈演员大卫·帕森斯在另一只上摆姿势让莱博维茨拍摄。 历史与纪录 1981年,巴黎。当洛恩加德用手指拧动镜头,焦点对准布拉赛脸部时,他绕着眼睛转动手指,模仿他的动作。这是他做的一件忸怩而有趣的事情,似乎在说:“为什么你要瞪着我?值得吗?噢,天哪!你太近了!” 1936年,美国出现了一本全新的杂志,叫做《生活》,其设想是要成为“展示世界之书”:“观看生活,观看世界,见证重大事件,观看穷人得面孔和傲慢者得姿态,观看陌生得事物……观看一千英里以外的事物,隐藏在高墙和房屋中的事物,那些将会带来危险的事物;观看男人所爱的女人和众多的子女;观看并且享受观看之乐,观看并愕然,观看并受到教育。”《生活》杂志创刊号的封面是玛格丽特·伯克-怀特(Margaret Bourke-White)的照片,拍摄的是蒙大拿州配克堡大坝(Fort Peck Dam)建设。她的摄影不仅局限于工业和建造,伯克-怀特是第一位上战场的女性战地摄影师,她跟随美国军队进入意大利和德国,常常置身于战火最集中的地区。1945年春天,她穿越溃败的德国,来到布痕瓦尔德集中营(Buchenwald),用最后一张底片拍摄乐囚犯们挤在集中营医院外一道铁丝网后的景象,事后,她第一次见到冲洗出来的照片时,忍不住哭了,“刚刚见到的景象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要不是见到照片,我觉得我自己都不会相信。”她这样写道,这句话再次确认了照片作为证据的价值。 1992年,纽约,时代-生活冲印室。1945年4月,玛格丽特·伯克-怀特用了11卷120胶卷和1盒241英寸×341英寸(5.7厘米×8.26厘米)盒装胶片拍摄被解放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盒装胶片的最后一张是犯人们挤在集中营医院外一道铁丝网后的照片,也是她为这个场景拍摄的唯一一幅照片。 二战期间被《生活》杂志派往欧洲战场的战地摄影师远不止伯克-怀特,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在法国诺曼底海滩达到了职业的顶峰。严格来说,这些虚晃、失焦的照片并不是卡帕最好的“摄影作品”,但却身临其境地传达出诺曼底登录过程中的惨烈和艰难,或许观看者也会期待摄影师在炮火中会因为恐惧而双手颤抖,因此技术上的瑕疵反而证明了,摄影师当时就在那里。 1993年,纽约,罗伯特拍的诺曼底进攻日的三卷胶卷里,有11张适合出版。罗伯特的弟弟康奈尔给洛恩加德看了其中8张。剪下来送审查员批准的另外3张(包括发表最多的那张的原始负片)自1944年起就遗失了。 抓拍与瞬间 1981年,巴黎。1905年,11岁的拉蒂格拍摄了照片《飞翔的表姐碧塑娜德》。照片上,一个穿长裙的年轻女郎从他家屋前台阶上一跃而下。那幢房子在巴黎科唐贝尔街40号,洛恩加德请他再回到那里。房子的现主人像迎接国宝一样迎接这位87岁的摄影家。拉蒂格将一对轮胎抛向空中,看看能不能发明一种新游戏。 1924年,第一款徕卡相机被投入市场,它能够一次安装廉价的35毫米电影胶片,让摄影师连续快速拍下36张底片。法国摄影师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习惯于使用徕卡相机配50毫米定焦镜头,他创造了“决定性瞬间”(the decisive moment)这个说法,这是卡蒂埃-布列松1952年画册的英文标题,但它其实错误地翻译了原始法语标题“逃逸中的影像”(Images à la sauvette)。作为一个在街道漫步搜寻影像的摄影师,卡蒂埃-布列松认为在一个特定的瞬间,所有的元素会同时到位——各种机缘巧合,一个能转化成照片的神奇意外。在他看来,瞬间降临,然后消失,你要么捕捉到,要么捕捉不到。但每个决定性瞬间都是孤品;它没有其他版本。但那个所谓的“决定性”瞬间,总是很暧昧,它并不讲述一个故事,也没有表明特定的观点,它甚至不一定重要。比如他最著名的照片“圣拉扎尔车站背后,1932”(Behind the Gare St. Lazare, 1932,图3.3)中,前景中无名氏的剪影——精确地悬浮在水塘中他的倒影上方——与后方墙上破损海报上一对芭蕾舞演员的图像完美呼应,而海报在水中也有倒影。我们常常被这张照片浑然天成的视觉平衡感吸引,被真实生活中的瞬间与海报上跳跃中被凝固的芭蕾舞演员呼应吸引,被这张照片呈现出的优雅迷住,以致于忘记去问,这个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卡蒂埃-布列松的照片凝固了肉眼在真实时空中几乎看不到的景象,而“决定性瞬间”的说法,则持续引导或者说误导着一代又一代摄影师。 1987年,法国福卡尔基附近。卡蒂埃-布列松的乡村住宅位于普罗旺斯的吕贝宏(Luberon)。洛恩加德第二次去他家拜访时,卡蒂埃-布列松的妻子找出一只风筝,那是卡蒂埃-布列松经常与15岁的女儿一起放的那一只。她怂恿他为洛恩加德放一次。 1987年,巴黎。卡蒂埃-布列松在巴黎Picto冲印店的冲印师乔治·费夫尔将一张1932年的负片放在看片台上。奇怪的是,胶片一边的齿孔没了。也许制造时就没有,或许被谁剪掉了。洛恩加德问卡蒂埃-布列松(他们正站在一起)。“我把它们吃掉了。”他说。 卡蒂埃-布列松的拍摄都依靠街头的现场光线,但另一方面,一些摄影师开始渴望营造自己的布光效果,以便更清晰地凝固瞬时的动作。麻省理工学院的哈罗德·埃杰顿(Harold E. Edgerton)教授通过一只氩气管高压放电,制造出足以在1/1000000秒时间内给胶片曝光的明亮火花。利用频闪闪光的拍摄方式,埃杰顿把肉眼不可能察觉到的形式凝固下来,比如一滴牛奶落下后溅起的“牛奶皇冠”,或者子弹打穿苹果的瞬间,埃杰顿还用40多次闪光找出了高尔夫球手挥杆的动作。尽管他的摄影常被认为是一种技术探索,但这样的照片同样需要非凡的想象力,相机超越了人类的眼睛,把我们带入了通常不可见的世界之中,并开辟了新的审美可能性。 1993年,马萨诸塞州利特尔顿镇。20世纪30年代初,麻省理工学院的哈罗德·E·埃杰顿教授开始通过一支氩气管高压放电,制造出足以在1/1000000秒时间内给胶片曝光的明亮火花。埃杰顿有时用他的闪光灯拍摄专业运动员。 写实与艺术 1993年,图森市,亚利桑那大学。爱德华·韦斯顿的情人从加利福尼亚州卡梅尔的市场给他带来一只青椒。一周后,韦斯顿在1930年的一篇日记中写道,它开始“显出要变质的样子,今晚该用它做沙拉”。不过他还是改变了晚餐菜单。第二天,他将青椒放在一只锡皮漏斗里,给它拍照。 近年来,就数字技术对于摄影实践潜在和实际的影响而言,已经有过许多讨论,《银盐时代》显然代表了其中怀旧的声音。“数码照片被拍出来后可以被不留痕迹地轻易修改。我担心,因着修改的这份便利,数码摄影的便利将成为一桩浮士德式的交易。当我们对一张照片的准确性失去信心时,这张照片就失去了灵魂,成为一幅普通的图片。”洛恩加德在引言中写道,不过他对照片真实性、准确性的忧虑,或许只适用于媒体和报道摄影领域,毕竟,自从发明伊始,摄影师们就学会了在暗房中修饰影像,甚至用多张底片进行合成,即便是直接摄影,也会因为视角和瞬间的选择,而呈现出与“现实”相违的影像。如果说胶片摄影成为了过去时,那也仅仅是在媒体的世界——实际上,纸质媒体本身也已成了过时的东西。而在艺术探索方面,手法不分新旧,人们更应关心它合适与否。因此,若把视线扩展到艺术与个人表达领域,那么合上《银盐时代》时也不必太过伤感,银盐或许不再是摄影中最主流的创作工具,但它依然存在于摄影语言庞大的词汇库之中,它所代表的那个昨日世界,便也成了当下摄影大范畴内众多的平行世界之一。 [本推文配图为《财智生活》杂志版面,其中照片由后浪出版公司提供。本文的参考文献包括《今日摄影:1960年以来的影像艺术》(马克·德登著)、《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博蒙特·纽霍尔著)等,关于年代、技术的信息来自英文版维基百科,如有误差,还请见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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