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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窗内那个妙人儿

 夜黑心明 2018-08-20

夏天的味道

 

去时节嫩柳成行(2006-6-19)


整理《词林一枝》。《新增楚歌罗江怨》有云:

纱窗外,月影光,照在奴家在绣房。凄凄冷冷谁为伴,想才郎痛断肝肠,盼才郎泪洒千行,一时谁把冤家放。梦儿里搂抱胸堂,醒来时独守空房,薄衾单枕无倚仗。去时节嫩柳成行,到如今菊老苍黄,冤家来了才把相思放。

此乃典型民歌味极浓之无名氏作品,作者略具文采,于文字不甚讲究,如“照在奴家在绣房”,一句中出现两个“在”字,就显得不够文人。说作者略具文采,是“去时节嫩柳成行,到如今菊老苍黄”,让我想起《采薇》中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雨雪霏霏”变成更加大众的“菊老苍黄”,亦委实妙得紧。

介于雅与俗之间,情与欲之间,荒诞与正经之间,这就是我对这些不纯粹民间制作的印象和评价。有人说过,民间的东西一经文人染指,便失去了天真,因此其价值便大打折扣。其实不尽然。我的意思是,今天通过纸媒保存下来的东西,几乎没有不经过文人加工的,即使是完全靠口头传播的那些歌谣、故事,也或多或少地经受了当代文明的洗礼——这也就是为什么孟姜女故事、白蛇传故事乃至一切民间故事有好多版本的最根本的原因——这些讲故事的人,都在讲故事的过程中,融进了自己对故事的理解,都进行了或许不为人察觉的加工和改造。于是私心以为,这种洗礼,有时候是有意识的,有时候是无意识的。之所以这样说,还因为我始终坚持认为,作为已经摆脱了蒙昧状态的群体,参与传播的每个人,都在一方面不自觉地享受着其所处时代文明的成果,另一方面以自己的方式,力所能及地创造着文明。因此,所谓失去天真云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何况对于什么是天真,什么是文化遗产的价值,有着不同的评价尺度。

比如这个“去时节嫩柳成行”,尽管脱胎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仍然感觉十分亲切。这几个字,竟让我想起远去的那些生机勃勃的春天。



妾命薄泪满腮(2006-6-20)


“古人云‘校书如拂几上尘’,言旋拂旋有也。”(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不经校书之苦者,不能体会“旋拂旋有”滋味。

谢伯阳《全明散曲》辑录有明一代散曲,内容全面,体例精审,造福学人多多。然其中有校对失当或失察者。如第四卷第4596页录《词林一枝》之《罗江怨》云:

妾命薄泪满腮,独自思量命里乖。爹娘不幸将奴卖,怎不卖富室豪门,做丫环其受裙钗。如何卖在烟花寨,动不动就骂奴才。受尽了多少亏来,含悲怎敢将他怪。朝早起离了妆台,系红裙站立花街。茶盐柴米都是奴身,待遇知音强把颜开。接村郎不称奴怀,虔婆只把钱财爱。奴本是嫩蕊初开,怎禁他蝶去蜂来。愁云怨雨心无乐,几番间跌绽绣鞋。正青春失陷尘埃,何时了却冤孽债。迷魂阵四下安排,陷人坑苦把人埋。有一日年迈颜衰,纵打扮不似初来,想交人我爱他他不爱。

按覆校原文,“其”乃“甘”之形近而误,“做丫环其受裙钗”当作“做丫环甘受裙钗”,即甘心做人家的丫环,也不愿被卖到烟花寨。“茶盐柴米都是奴身,待遇知音强把颜开”则是断句错误,应作“茶盐柴米都是奴身待,遇知音强把颜开”,“奴身待”乃“奴身担待”意,即茶盐柴米这些活计,全靠奴来打理。

谢先生依据文意,将《词林一枝》中“奴不是嫩蕊初开”径改作“奴本是嫩蕊初开”,堪称允当。

另曲中“妾命薄泪满腮”之“泪满腮”三字,亦算是经典语言。京剧《四郎探母》中有唱词云: 

一见娇儿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 

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 

儿大哥长枪来刺坏; 

你二哥短剑下他命赴阴台; 

儿三哥马踏如泥块; 

我的儿你失落番邦,一十五载未曾回来; 

唯有儿五弟把性情改,削发为僧出家在五台; 

儿六弟镇守三关为元帅; 

最可叹你七弟他被潘洪就绑在芭蕉树上,乱箭钻身无处葬埋。 

娘只说我的儿今何在? 

延辉我的儿啊! 

哪阵风将儿你吹回来? 

某兄说,每听到李多奎苍凉的声音唱至最末一句,都有人忍不住热泪满腮。



纱窗内那个妙人儿(2006-6-21)


 国人造园术中有借景一说,中国传统文学更讲究借景抒情,触景生情,如明月即为李太白诗中最为常见寄情对象,“床前明月光”,由一轮明月牵出思乡之情,堪称千古绝唱。基于此,若干年前,同学施常洲君发表过一篇专说李白诗中月亮的文章。我则曾经辑录过明清散曲中与酴醾架有关篇什,且敷衍成文,借以说明《金瓶梅》第二十回《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开头小词中“倒闪在酴醾架”一句并非无的放矢。那首词是:

步花径,阑干狭。防人觑,常惊吓。荆刺抓裙钗,倒闪在酴醾架。勾引嫩枝咿哑,讨归路,寻空罅,被旧家巢燕,引入窗纱。

与明月、酴醾架一样,在文人笔下经常出现且包含特定意味之物件,尚有许多,如象征离别之柳枝,如寓意高洁之松、竹、梅,等等。在明代民歌中,我也留意过这一现象,结果发现有三个词语,最能反映其精神,那三个词语是:挂枝儿,俏冤家,另一个就是上引《金瓶梅》词中隐约露过头的纱窗外。其中,“挂枝儿”是曲牌,其数量的众多最能代表明代民歌声势;“俏冤家”是昵称,其蕴含的娇嗔甜腻风味最能代表明代民歌本色。至于“纱窗外”,作为一种传统文学中特有的意象,私意以为大有讨论之必要。

 “纱窗外”并非明代民歌特产。《花间集》有毛文锡《河漏子》(《何满子》)云:

红粉楼前月照,碧纱窗外莺啼。梦断辽阳音信,那堪独守空闺。恨对百花时节,王孙绿草凄凄。

另《白氏长庆集》中有一首《伤春词》,亦提及“纱窗外”,极有意思。诗云:

深浅檐花千万枝,碧纱窗外啭黄鹂。残妆含泪下帘坐,尽日伤春春不知。

两处“纱窗外”,所用均为传统代言体,诉的是独守空闺者的伤春之情——纱窗外姹紫嫣红都开遍,纱窗内残妆含泪有谁知。

到了明代民歌中,“纱窗外”更多地与明月进行嫁接,借用黄裳先生的词儿说,那一缕情思也便有了另外的“姿媚”。在那些鲜活的《罗江怨》中,我们是处可见这样的倾诉:

纱窗外,月正圆,洗手焚香祷告天。对天发下洪誓愿:一不为自己身单,二不为少吃无穿,三来不为家办,只为妙人儿我的心肝,阻隔在万山千山。千山万水难得见,告苍天,早赐一阵神风,把冤家吹到跟前,那时节方是神明现。

纱窗外,月正收,送别情郎上玉舟。双双携手叮咛嘱,嘱咐你早早回头。热碌碌难舍难丢,难舍难丢心肝肉。旱路儿去,早早投宿;水路儿去;少坐舡头。夜风吹了无人顾,那时节郎在京都,小妹子独守秦楼,相思两下难禁受。

纱窗外,月正西,洗手焚香到庙里。双膝跪在尘埃地,祷告着过往神祇。保佑奴成就夫妻,大红袍一领,还有猪羊祭。签筒儿拿在手里,一签上上大吉,一签抽到三十四。签簿上写得明白,一句句许我佳期,那时方显神灵应。

纱窗外,月影斜,奴害相思为着他。如何叫我撇得下,终日里默默自嗟,不由人珠泪如麻。双手指定冤家骂,骂几句短幸天杀,怨几句幸短冤家,如何将奴抛撇下。忽听得数鸟归巢,又听得唧唧喳喳,教奴孤守心惊怕。

纱窗外,月转西,思量情人不见归。贪花恋酒何方地,莫不是改了初心,发誓愿一似故纸。虚空过往神如会,真心儿向着他人,假意儿戏着奴心,迎新弃旧多薄幸。

纱窗外,月影昏,手扳床厅叹一声。凄凄冷冷谁来问,也不必二意三心。要丢你等不得如今,把心猿意马牢拴定。爱只爱伶俐聪明,为只为软款温存。 谁人似你心相称,又何须海誓山盟。也不必剪下香云,把心一点为媒证。

与《白氏长庆集》和《花间集》相比,尽管时间、空间和景物不同,但是纱窗外依旧是风光无限,纱窗内那个可怜兮兮的妙人儿,依旧是说着一样的梦话,受着一样的煎熬,一样的让人空相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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