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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王阿珍

 巴拉拉皇家书摊 2018-08-21

昨天夜里十一点,忽然收到一条信息,是阿珍发来的:“小公主终于降临了,六斤六两,顺产,母女平安,谢谢大家的关心。”

看到这条信息,我喟叹良久,感慨万千,便写下一些过往,算是对阿珍的祝福吧。

想起那天夕阳下的奔跑,那是我们逝去的青春。

拳王阿珍

一、

每个人都有故事,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让你写进故事里。

我之前就认识一个姑娘,要分别的时候,她对我说:“答应我,永远不要把我写进你的故事里。”

我点点头,便答应了她,于是我真的就没有把她写进故事里过。

很多人以为我写的故事都是假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都是真的。

不让我写的,我绝对不写,因为时间总会让我们相忘于江湖。或许还有些人可以江湖重逢,阿珍就是这么一位。

阿珍是我唯一暴揍过的姑娘。

虽然她的梦想是当拳王。

二、

每一家拳馆,都是一个门派,有着传承许久的气质和传统。老队员打新队员,新队员主动给老队员买饮料,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就像监狱一样。

阿珍来拳馆是在2013年,九月份,多事之秋。她留着一头短发,穿着某品牌的山寨运动服,拎着一大堆行李,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拳馆门口,那脏兮兮的模样仿佛是一条倔强的流浪狗。教练打开门扫了她一眼,说:“不好意思,我们不卖废品。”

阿珍说:“我是来报名的。”

教练有些愕然,“你想训练?”

阿珍使劲点点头,“我想当拳王。”

就这样,阿珍留了下来。在那段时间里,我刚好出了一趟远门处理点事情,直到一个月后才回来。

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去了拳馆,让我惊讶地是,阿珍竟然还在。要知道,我们拳馆从来没少过姑娘,但她们都是一时间心血来潮,揣着玩一玩的想法来体验一下泰拳,就当自己去了一趟泰国。一般来说,这些姑娘只能坚持两三天,很少有坚持四五天的,谁要坚持一个星期那就算凤毛麟角了。如果能坚持半个月以上,那简直就是保尔柯察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所以当我回到拳馆,看到一头汗水的阿珍在打沙袋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问教练:“她怎么还在?”

“她一直在训练,挺刻苦的,进步也挺快。”教练拍了拍我肩膀,“一会儿你带带她。”

所谓老人带新人,就是一种“条件实战”,不发力量,只打技术,在模拟实战里帮助新人快速成长,适应拳台感觉。阿珍咬上护齿,戴好头盔,扎紧拳套,爬上擂台对我说:“来。”

我扎手带都没缠,随意找了一副拳套就上了擂台。

阿珍的攻击相当迅猛,一个月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足以让她掌握最基本的攻防动作。只不过,这些稚嫩的打击在我眼里就像慢动作一样,我一边调笑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她的攻击。孰料拳脚无眼,就在我一个疏忽的空挡,阿珍竟然一记冷拳打在了我的脸上。我眼睛一酸,立刻抱头防守,她抓住机会,冲上来就给了我一通凶狠密集的组合拳。

这举动瞬间就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要知道,在拳馆这种地方,规矩是最重要的,规矩是任谁都不可逾矩的底线,这是漫长时间的磨练所带来的结果——老队员籍以实力站稳脚跟,新队员依靠虚心徐徐前进,此乃亘古不破的真理。而现在,阿珍正在向这条真理发起冲击。

我一个摇闪勾拳,狠狠地击中了阿珍的右腹,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弯下了腰,失去了对头部的所有防守,我紧接着一记高扫腿踢了上去,阿珍头上的头盔在这猛烈的力量面前形同虚设,脆弱的就像火柴盒一样。“砰”的一下,她应声倒地。

三、

在拳馆里,没人在乎你是男是女,是屌丝还是富二代,只要你戴上拳套,大家只会把你当拳手看待。在臭烘烘的汗味和清脆的打靶声里,男人蜕变成迅捷的猛兽,女人触摸到自己的疯狂。

但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不管怎么说,阿珍也只是一个姑娘。于是我打破了拳馆里代代传承的传统,训练结束后主动给阿珍买了一瓶饮料。阿珍接过饮料,一声不吭,默默地往包里装着自己的护齿、拳套、缠手带。

这让我感觉更加不好意思了,于是我又一次打破传统,主动拎起了她的包,把她送回到拳馆的女生宿舍。

在宿舍门口,我把包塞进她怀里,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却拉了一下我。我回过头,看到苍茫的夜色里,阿珍咬着嘴唇,大颗大颗的眼泪正在脸上纵横驰奔。

我一下子慌了,问:“你怎么了?”

这一问,如同捅破了最后一道防线,阿珍放声大哭,她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一边哭一边哽咽:“到底还差多少……还差多少……我才能成为拳王……”

我有一个作家朋友,虽然他以烤羊腿著称,但他的绰号就叫“拳王”。

我说:“拳王只是一个名字,别人可以叫,你也可以。”

阿珍哭的更加疯狂,“不,不是这样!我要参加比赛,成为真正的拳王!”

我有些愕然,这种突兀感就像我听到老家的发小栓子说要多种地瓜来冲击福布斯富豪榜一样。我说:“阿珍,成为拳王,这个……是一条很漫长的路。”

阿珍嚎啕大哭,“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四、

阿珍出生于山东内陆的一处城乡结合部,从小就被严格于拳馆十几倍的悠久传统束缚着。但没有什么能囚禁住一个姑娘的自由之心,她从小就喜欢练武,小时候一直闹着要上武校,最后却被父亲送去了卫校。

护士,是多少女孩子梦寐以求的职业,白衣天使,南丁格儿,用爱来感化人间。但阿珍却在卫校里度日如年,她像是一匹野马,却找不到自己的草原。

终于,阿珍从卫校毕业了,家里找了关系,把她安排到了县医院上班,还给她介绍了男朋友,没过多久便收了彩礼,算了婚期,定了酒店。生活开始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她死死地缠在其中。就在这时候,阿珍爆发了,她以莫大的勇气,反抗着强加于身上的枷锁。她站在悬崖的边缘,开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自我救赎。

当阿珍的父母听到她一心习武,想做“拳王”的想法时,两位老人俱是虎躯一震。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荒诞的想法,它们看起来是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时宜,只能被丢弃在心底深处的角落里,逐渐蒙灰。但年少时的梦想啊,就像一粒顽强的种子,不管被埋藏多长时间,也不会腐烂,而痛苦煎熬过的每一秒都是对它的灌溉,到最后,这粒种子会报复性地绽放出异常绚烂的花朵。

阿珍的梦想盛开了,已经无人可以阻挡。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的野望就像一场飓风。

两位父母最终做了妥协,同意年轻的姑娘只身来到济南,开始自己的拳王之路,却给了一个期限:一年,只有一年。一年之后,不管阿珍是不是成了拳王,还是成了别的什么,她都要回到老家,结婚生子,度此一生。

可我们都知道,一年的时间是成不了拳王的,就算拿出十年的时间,能不能成为拳王,那也是一个概率问题。阿珍用宝贵的青春,下了一个毫无胜算的赌注。

于是我安慰道:“阿珍,拳王这个事情吧,要从长计议……”

阿珍一下子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得撕心裂肺,“我多羡慕你们,能够自由地选择生活。”

我愣了,瞬间明白了她痛苦的根源。

可是阿珍,谁都不是自由的啊。你看吊儿郎当的我,难道就真的像风一样吗?我也像他们一样,曾经梦想去远方,可是万水千山,都横在心里。

五、

2013年秋天开始训练的阿珍,在2014年的春天打了人生中的第一场职业比赛。

毫无意外,输的很惨。鼻青脸肿,眼角开挂。

晚上我开车拉着她去吃烧烤,结果堵在了顺河路的高架桥上。阿珍看着下面蜿蜒的车灯与霓虹,说:“你看。”

我问:“看什么?”

“长的是深夜,短的是人生。”

“……济南就这样,多堵几次就没那么多感慨了。”

她说:“我明白要成为拳王有多难了。”

我笑笑:“呵呵,你以为呢。”

她说:“我要回老家了。”

“回老家干嘛?”

“结婚,生娃,过日子。”

我鼻子一酸,扭头看向窗外,摇下车窗玻璃,点上了一根烟。

阿珍垂下眼帘,“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成不了拳王,但我一定要来试试。”

“为什么?”

“我上小学的时候,读过一首舒婷写的《神女峰》,印象很深刻,一直记在心里。”

我一下子就念出了那两句著名的诗:“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阿珍转过头,满是伤痕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现在,我做到了。”

阿珍走的那天,我们拳馆好几个哥们去送她。在她上车的时候,我们站在月台上一起大喊:“拳王阿珍!”

阿珍从车门探出身子来,朝着我们拼命地挥手,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有点逆光,给她黯淡的剪影镶嵌了一道淡淡的金边。她挥舞手臂的姿势,像是一张自由自在飘在空中的纸。

冬天花败,春暖花开,有人离去,有人归来。没想到时隔好几年,我又想起了阿珍,想起了许多人。他们从我的生命里走过,有的还能再见,有的只能怀念。

阿珍,我没给你说过,其实,我的梦想也是成为一个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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