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耶誕節的最小合唱團

 芸斋窗下 2018-08-22


六點,人一下子擠滿了大廳。廳內只有一排小凳子,其他的都要坐地。以年齡介乎三十和四十歲的爸爸媽媽為主體。三兩對祖父母靠牆並立,慈愛地看著孫兒女,一點也不因為太老而尷尬。

——劉荒田《耶誕節的最小合唱團》


耶誕節的最小合唱團

 

以我超過一個甲子的人生閱歷,從來沒看到年齡這般小的合唱團,從來沒看到這般糟糕的表演。然而所有觀眾都承認,這是最美好,最感人的享受。


1223日,後天是耶誕節,明天起幼稚園開始放假。女兒緊張起來,因為她的大女兒小C即將登臺。我再自豪也不敢給才兩歲九個月的小寶貝的“首演”打保票。還戴著尿布,依然牙牙學語,加上從四個月起就負責照顧她的保姆只說中國話,當媽的也決心訓練出一個雙語頂呱呱的千金,很少和她說英語,進入幼稚園這個純英語語境,難以適應。好在學唱歌比學說話容易,而且她勤於排練,睡前躺在嬰兒床上,先響遏行雲地高唱,每一首開頭都咬字準確,唱下去便成南郭先生,咿咿呀呀地胡混,最後是哼哼,慢慢地,聲音消失——入睡了。


我開車,老妻和女兒,以及剛滿兩個月的小A趕往幼稚園。開設在居民區的幼稚園,只有三個供接送用的停車位,今天這個小社區因這一年一度的盛事停滿了車子。冷風呼呼,黃葉鋪滿遊戲場。推開幼稚園的大門,燈光明亮,暖洋洋的。來得太早,人不算多。小C看見我們,笑著撲過來。


這是核桃溪鎮一個中產階級社區的私營幼稚園。內部並不奢華,但一切以幼兒為中心。大廳旁邊一排低矮的小小馬桶,為了方便老師監督,采開放型,小孩子的隱私權讓位給安全。飲水器,衣物櫃,電冰箱,凡是要孩子自己動手的,都位置適當,不必他們踮腳。每人一個衣物櫃,自帶午餐放進電冰箱。午睡用的小被子也是自帶的,寫上名字放在固定地方。一切說明都是以圖畫演示。到處貼著孩子們的作品,從蠟筆畫作業到當作獎品的紙星星。


為了迎接客人,幼稚園準備了簡單的食物,一盤面包,一盤冷肉,一盤馬鈴薯塊,還有礦泉水。在家裏須大人喂的孩子,在這裏要自己動手。為了往麵包上塗上“美內”醬和芥辣,用力擠壓瓶子,小孩子不假手於人,寧肯醬汁撒在桌子上,往嘴裏塞麵包時塗在臉上。


六點,人一下子擠滿了大廳。廳內只有一排小凳子,其他的都要坐地。以年齡介乎三十和四十歲的爸爸媽媽為主體。三兩對祖父母靠牆並立,慈愛地看著孫兒女,一點也不因為太老而尷尬。


六時半,合唱隊開始召集。孩子有五十位。哥哥姐姐級即年齡在四歲以上的作為台柱,在另外一個房間進行最後的彩排。三歲多的作為主力,卻滿不在乎,也許都和我家小C一樣,近來天天回家後直著嗓子喊,自以為成竹在胸。我們的小C進幼稚園才兩個月,又屬於最小的,有點怯陣,依偎在媽媽懷裏,不願出場。她媽媽連哄帶誇,把她抱起來,從後排穿過滿地密密麻麻的觀眾,小C還是扭扭捏捏。好在受過專業訓練的老師既有技巧又有威嚴,微笑著走近,張開懷抱,小C就乖乖地被抱過去。


幼稚園的院長致為時一分鐘的歡迎辭後,表演開始。從來沒看到這麼散漫的合唱團,什麼姿勢都有,幸虧都站著,沒有坐和躺下的,讓老師有了起碼的面子。許許多多族裔——白人,黑人,印度人,南美洲人,中國人,越南人,聯合國一般的孩子們,無不歡天喜地。主唱的是五位五歲的男孩女孩。印度裔的瘦高個孩子顯然是核心人物,戴上醒目的領帶,臉揚起來,得意洋洋地領唱。開始以為是清唱,細聽有風琴聲,老師在另外一個房間伴奏——嚴格地說,不是從頭到尾的“伴”,而是提示,引領,一似孩子們在爬上滑梯時,背後關切的目光和不讓孩子察覺到的防備跌倒的手。我家小C靠老師站著。


第一首《鈴兒響叮噹》,小C在家練得最勤的就是它。指揮的老師沒有站在合唱隊前面,而是排在隊伍裏頭,左臂抱一個和小C一般大的男孩子。開頭有點雜亂,一似遊戲場的喧鬧。走調的,忘詞的,像我家小C一樣不懂歌詞而以“呀呀”充數,但第一段之後,統一起來了,蠻有氣勢。幼兒聲和童聲,如果共用“金屬”的譬喻,那麼,後者是鈴鐺,前者是細絲,光纖一般的敏銳,脆亮。   


鈴兒響叮噹

這鈴聲多歡暢

我們今晚滑雪真快樂把滑雪歌兒唱

叮叮噹叮叮噹鈴兒響叮噹

今晚滑雪多快樂,我們坐在雪橇上

叮叮噹,叮叮噹,鈴兒響叮噹

今晚滑雪多快樂我們坐在雪橇上


冷風拍打玻璃窗,和落葉紛飛的蕭瑟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室內的氣氛。黑壓壓的人,舞臺和觀眾幾乎是零距離。媽媽貓著腰,替臺上的兒子戴正絨帽子。她的寶貝穿蘇格蘭式紅褲子和長筒靴子,顯然是今天一早被媽媽”武裝“過才送進來的。我的女兒後悔沒來得及讓小C穿上剛買到的粉紅綢子“演出服”。


環顧室內,可推斷,絕大多數孩子的爸爸媽媽都來了。他們可以放棄大牌歌星演出的門票,關掉正在直播足球隊比賽的電視。連公司舉行的帶豐盛獎品的聖誕派對也可以溜號,唯獨這個演出必須準時參與。如果臺上的孩子看不到爸爸媽媽充滿期待的眼神,聽不到熱烈的掌聲及口哨,那是他們人生起步期的大缺憾,家長將之視為犯罪。門口也擠滿了大人,都是下班後趕到的。一曲唱完,全場太吵,誰也不知道唱到哪。演員們有的在鞠躬,有的在提褲子,小不點的公主跑得太快,被長裙絆倒了。老師說不哭,觀眾齊聲鼓氣:好樣的!


下一個節目是小話劇,五個小孩,該有王子和公主,黑孩子披貼上紙星星的披風,威風八面,爸爸得意地叫好。照相機和手機一齊對準他們。我無法看懂劇情,誰在乎他們演什麼?歡喜就是一切。最後一個節目又是合唱,孩子們又排成鬆散的隊,小C進入狀態,在雜遝的歌聲裏,只有我們一家聽清她的“嚷嚷”,相視而發會心之笑。小C爸爸因上班地太遠而遲到,他站在門口最外一層,向歌星女兒鼓掌。


我不知羞恥地哭,臉上縱橫的淚一似聖誕樹上的彩帶。我回到我的童年,那裏有沒有家長的身影?回答是極少。小學六年,父母和祖父母沒有來過學校。怎能怪他們?那年頭,讓孩子長大,不病,病能治好,挨餓卻不患浮腫,1960年的大災難中沒死掉,已是了不起的成就。姐姐接受聘禮那天,媽媽把六個喜餅偷偷塞進我的書包;祖母趕到我寄宿的縣城中學去,給我送來一灌香港的壽星公煉乳和雞蛋。和“飽肚子”有關的少年記憶,僅此兩樁。


在後代的成長過程中,“不在場”的重大缺陷,一樣出現在我身上。兒女在異國長大,上公立學校,我接送過,但沒有參加過他們的任何校內活動,極少和老師見面。幸虧他們的畢業典禮我沒有缺席,若然,那就是可恥的失職了。今天和家長們坐在地上,最強烈的震撼在這裏:他們完全投入,擔任孩子的啦啦隊。


演出完畢,全程不過十五分鐘。孩子們在熱烈的掌聲及歡呼聲裏,撲向家長的懷抱。家長們親著孩子,誇獎,祝賀,笑語滿堂。我的臉開始出汗。小C離開舞臺,把她的新朋友帶來,一個是每天早上在幼稚園門口迎接她的雷根——金髮碧眼的小姑娘,一個是替她把午飯盒放進電冰箱的黑人孩子亨利。他們的家長在旁邊微笑。家長們早已因為孩子成為好朋友。


門外,夜色濃冽,所有房子都披上閃亮點燈飾,車行其間,有如流連於一個夢幻的公園。車裏,女婿和女兒唱: 

平安夜,聖善夜!

萬暗中,光華射,

照著聖母也照著聖嬰,

多少慈詳也多少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

 

起先,依然為了演出興奮的小C沒有發聲,我們以為老師沒有教過。突然,她提高嗓門,插入爸爸媽媽的合唱:

 

平安夜,聖善夜!

牧羊人,在曠野,

忽然看見了天上光華,

聽見天軍唱哈利路亞,

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

平安夜,聖善夜!

 

我一直看著窗外,淚水又一次湧出。

 

2014.12.31 核桃溪


作者劉荒田,原名劉毓華,1948年出生於臺山,1980年移居美國,現任三藩市“美國華文文藝界協會”會長。已出版詩集《北美洲的天空》《異國的粽子》《三藩市抒情》《唐人街的地理》共四本以及散文集兩本,曾先後在大陸、臺灣獲得四次詩歌獎。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