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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安娜

 昵称58910629 2018-08-23

  【美】凯特·威廉 著 耿 辉 译 陈婷婷 图

 


  春天里的一个午后,安娜不请自来地闯入了他的生活——他甚至根本就不希望她来。

  这天,戈登为一名事先预约好的委托人打开办公室的门时,却发现还有一个人正站在走廊里。这人为他带来了安娜,而此时戈登还不知道这一点。当时,他只是说:“有事吗?” 

  “你是戈登·西尔斯吗?我没有同您预约时间,但我可以等您一会儿吗?” 

  “很抱歉,我没有候客室。” 

  “在这里就行。” 

  这人大约五十岁,很富有,从他的炭黑色西服、显然经过精心挑选的蓝灰色领带和真丝衬衫上就可以看出来。戈登觉得他手指上的石头是一颗真正的绿宝石,至少有三克拉重。他正在卖弄似的抚摸着它。 

  “好吧。”戈登说着把他的委托人让进屋去。他们穿过休息室来到办公室的工作区。三扇写有漂亮的中国书法的宣纸屏风把办公的部分同屋子的其他部分隔开了。办公区里摆着他的桌子和椅子,还有两张客人用的椅子和一个壮观的大书架,书架前边的地板上也摆着一些书。 

  委托人离开以后,房间里空荡荡的。送走了客人,戈登耸耸肩,回到工作区。他从桌上拉过电话,拨通了前妻家的号码。铃声响了十几次,他就挂掉了。他斜倚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揉了揉眼睛。晚餐前的阳光透过百叶窗上的细长薄板,形成了斑马条纹状的光线。我应该离开几个星期,他想,停止营业,一走了之,直到开始收到透支的通知。三个星期,他告诉自己,存款也就能维持这么长时间吧。对于别人来说,他的生活状况简直太糟糕了——他这么认为,但他本人却没有太多的遗憾。只是现在一个月的工作已经排成排等着他去做,而且他知道,当完成这些的时候,还有更多的工作会积累起来。 

  戈登·西尔斯,三十五岁,笔迹学方面的一流专家,本来可以很富有——他的前妻经常向他提起这一点。她也常常这样说:如果你在四十岁之前还挣不到大钱的话,你就永远也挣不到了。而他却不在乎,完全不在乎钱、安全、将来、孩子们的未来…… 

  突然,他推开桌子,离开办公区,来到他的起居室。和办公区一样,这里也乱七八糟的,四处很随意地散落着几天来的报纸,还有几本书和杂志。对于他来说,这样看起来很舒服,能获得安慰,他不喜欢那种干净整洁的氛围。墙上挂着两幅漂亮的日本风景画。 

  门铃响了起来。他打开门,又是那个富有的不速之客。这人提着一只山羊皮的公文包。 

  戈登敞开门,领着他穿过休息室,来到办公区。阳光不见了,阿姆斯特丹大街对面的建筑物将光线挡住了。他指了指一把椅子,自己则坐在了桌子后面的椅子里。 

  “很抱歉没同您预约。”他的拜访者说道。这个人从胸袋里掏出一个钱夹,取出一张名片,从桌子上滑了过来。 

  “我是埃弗里·罗达。我代表我的公司,想同您探讨一下我们所拥有的一些信件。” 

  “这正属于我的工作范畴。”戈登说,“你在哪家公司,罗达先生?” 

  “德雷珀·福塞特公司。” 

  戈登缓缓地点了点头,“你在那里的职位是?” 

  罗达看起来不大高兴。“我是负责研发的副主管,但现在我负责我们正在进行的一项调查。而这项调查的首要任务就是利用您的专业经验来找到某个人。别人对您的评价很高,西尔斯先生。” 

  “在作进一步工作之前,”戈登说,“我应该告诉您一些我的工作不涉足的领域。例如,我不做有关父子关系的案子,或者是雇主与职员之间有关盗窃的案子。” 

  罗达的脸有些发红。 

  “还有敲诈案。”戈登平静地把话说完,“这就是我不富有的原因,但这也是我的原则。” 

  “我想讨论的事情与这些都无关。”罗达迅速地说道,“你知道两个月前我们位于长岛的工厂里发生的爆炸事件吗?”他没有等戈登回答就抢先说道,“我们失去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科学家,国内最优秀的一个。他的一些文件和笔记我们找不到了。他同一个女人有关系,那些东西也许在那个女人那里。我们想找到那个女人,找回那些东西。” 

  戈登摇了摇头,“那你们需要的是警察、私人侦探,或者你们自己的安全人员啊。” 

  “西尔斯先生,所有的手段我们都已经用上了,没人能调查出那个女人在哪里。上周我们开了一次会议,在会上我们决定要试试这个方法:我们希望你可以根据那个女人的笔迹,为我们做出关于她的最详细彻底的分析。这也许会有作用。”他的语气显得有些犹豫。 

  “我想信的内容没有太大的帮助吧?” 

  “你说得可能没错。”罗达难受地说。他打开公文包,掏出一叠信纸放在桌上。 

  戈登看出那些信并不是原稿,而是复印件。他瞟了几眼那些正面朝下的信,又摇了摇头,“我要用真正的信件才能工作。” 

  “那不行。原稿已经被封存起来了。” 

  “你能提供一份这个女人的手写体样本吗?”戈登的声音不瘟不火,但他却没有停止观察。他伸手把最顶上的那封信翻了过来,让它正面朝上,以便研究上面的签名。安娜。漂亮的手写体,即使是在字体粗黑的复印件中,它看起来也是相当的精致,就像屏风上的那些中国书法一样具有艺术韵味。他抬起头时发现罗达正专心地盯着他。“仅仅从这封信出发,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些东西,但我必须要有原稿才行。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安全系统吧。” 

  他带路来到房间的另一边。这儿有一张长长的工作台,旁边是一个特大的光桌,工作台上放着一台翻拍用照相机,一台放大机和一些文件夹;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脑和一台打印机。整个地方看起来过分整洁和干净。 

  “文件夹是防火的,”戈登冷冷地说道,“保险柜也是。罗达先生,如果你调查过我的话,你应该知道我曾处理过一些极其贵重的文件。我就是把它们保存在这里的。你把那些复印件留下,我可以从它们开始,但明天我想拿到那些原稿。” 

  “保险柜在哪儿?” 

  戈登耸耸肩,走到计算机前,键入了密码,然后又来到工作台后面的墙边。他推开一块嵌板,一台保险柜呈现在面前。“我不打算为你打开它,你看到的已经够多了。” 

  “你是指安全系统吗?” 

  “是的。” 

  “很好。明天我会把原稿给你送来。你说过你已经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事情了。” 

  他们回到办公区。 

  “首先,”戈登指着最上面的那封信说,“有谁查看过这些信吗?” 

  就在问候语的上方,信被剪断了;而且信上到处都是一些方块状的小洞。 

  “我们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罗达缓缓地说,“一定是莫瑟自己干的。一个侦探说那些洞是用刀片切分出来的。” 

  戈登点点头,“真奇怪。不过从问候语的字体来看,她很可能是一名艺术家。我的第一感觉是画家。” 

  “你确定吗?” 

  “别傻了,我当然不能确定,即使用的不是复印件,我也无法断定。这只是个猜测。我所说的任何事都是猜测,根据经验的猜测。罗达先生,我能保证的只有这些了。” 

  罗达坐回到他的椅子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要用多长时间?” 

  “有多少封信?” 

  “九封。” 

  “大概需要两三周的时间。” 

  罗达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们非常着急,西尔斯先生。如果你能全身心地做这项工作的话,我们会把你的酬劳加倍的。” 

  “这取决于你们的合作。” 

  “这话怎么讲?” 

  “那个男人的笔迹我也需要。我至少需要看四页才行。” 

  罗达面无表情。 

  “如果我对与她接触的人有所了解的话,会有助于我了解她本人。” 

  “很好。” 

  “他多大了?” 

  “三十。” 

  “很好,还有什么你可以告诉我的吗?” 

  罗达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他眯着眼睛,一阵沉静,表明他正在专心思考。他微微一动,回过神来,又点了点头。“关于她,你所说的可能已经很重要了。她在一封信中提到一次展出。我们过去曾推测她可能是一名歌舞女郎、舞蹈演员或是其他诸如此类的角色。我会立即派人调查的。一位画家——很有这个可能。” 

  “罗达先生,你还能再告诉我一些事情吗?那些文件有多重要?它们会卖出大价钱吗?除了你们公司的人以外,还有其他人了解它们的价值吗?” 

  “那些文件非常有价值,”他的声音细声细气的,以至于戈登都要竖起耳朵来听了,“如果我们不在较短的时间里找到它们,我们将不得不找来FBI。国家安全也许会岌岌可危。显然,我们还是想自己解决。” 

  他的结束语还是那么的单调:“俄罗斯人会花几百万来购买的,这点我敢保证;而我们愿意付出我们的一切来获得那些东西。那个女人就有这些文件,她在一封信中就是这么说的。我们必须找到她。” 

  有那么一瞬间,戈登想拒绝这项工作。 

  会有麻烦的,他想,真正的麻烦。他又扫了一眼最顶上的那封信和那个签名——安娜。他说:“好吧,按照惯例,我还要签一份合同……” 

    

    

  罗达离开之后,戈登又把那封信研究了一番。不是阅读,而是再一次全面地检查了一遍。接着,他轻轻地说:“你好啊,安娜!” 

  然后他把所有的信集在一起,放在一个文件夹里,又把这个文件夹锁进了保险柜。他在拿到那些原稿之前是不打算开始的,但是他会让罗达相信他已经开始工作——这会让罗达感到安慰的。 

  第二天中午之前,罗达送来了信的原稿和几份莫瑟的笔迹样本。戈登用了三个小时把它们研究了一遍。他把信排列放在工作台上的曲颈灯下面,把它们翻来覆去,不仅是阅读,不时地还做些记录。正如他所猜想的,她的笔迹优美、灵巧、明暗协调。她用的是一枝使用墨水的钢笔,而不是那种毡头笔或圆珠笔。字的每一笔都充满美感,令人感到由衷的满足。有一封信有三页长,还有四封写了两页,其他的都只有一页。所有的信都没有日期、地址和完整的姓名。他大骂那些清除了这些东西的人。他一张接一张地把信翻过来检查背面,并作了记录:笔尖对介质的压力较轻;其他的记录也是同样简短:流畅、迅速,与传统书写风格不相符合。这是欧洲人的风格,而他认为她不是,应该进行更进一步的检查。每一封信仅仅是一个方向标,或是一个第一印象罢了。他一边工作一边毫无节奏地吹着口哨,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 

  是前妻克伦,在他打过许多次电话之后,她总算给他回复了。孩子们会在六点钟到达,他必须在周日晚上七点钟之前把孩子们送回去。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好像在对洗衣店发号施令。他只说了声“好的”,就把电话挂了,但心里却很惊讶为什么自己对家人毫不关心了。以前他们的每次谈话都会令他很担心。他曾问过这样的问题:你怎么样了?在工作吗?房子还好吗?前妻在长岛有一栋房子,那里也曾有过他的美好回忆。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了城里。那房子还是他们一起出售的。他曾对房屋进行过各种各样的修缮,安装屏风,再把屏风拆下来,费劲地用铅锤来测量垂直度。 

  晚上,他把两个孩子带到了一家希腊饭店。八岁的巴斯特说那里令人讨厌;十岁的丹娜说他是个小孩。戈登谎称家里新买了一副强手棋,这才阻止了他俩打架。丹娜说巴斯特总是会赢。丹娜看起来很像她的母亲,但巴斯特才是他们的母亲真正的基因继承人。克伦也总是会赢。 

  他们去了修道院,回忆着中世纪的一些故事;他们还玩了强手棋。周日,他带他们去大都会歌剧院看木偶表演,然后就开车送他们回家了。他感到筋疲力尽。回来时他四处张望着,陷入深深的沮丧中。在起居室的水槽里堆满了未洗刷的餐具。巴斯特是在沙发上入睡的,他的褥单和被子滚成一团;丹娜的房间也是一团糟,睡衣和拖鞋已经被她甩到了一边。克伦说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不该再共处一室了。 

  他收拾好沙发上的被褥,把它们扔在丹娜屋里的床上,然后关上了房门。他又把洗碗机塞得满满的,打开开关。做完这一切,他走进工作室,打开了保险柜。 

  “你好,安娜。”他轻声地说着,还带有一丝的紧张。他的眼睛常有的疼痛感没有了,他把从长岛回家时的塞车烦恼抛在了脑后,孩子们似乎永无休止的争吵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把信拿到了起居室,坐下来,第一次把它们完完整整地通读了一遍。信中充满了爱和热情,有时还有点幽默色彩。由于没有日期,所以很难把它们按照时间进行排序,但是事情的经过还是渐渐显露出来了:安娜在一座城市里邂逅了莫瑟,他们散步、聊天,然后他离开了;他再次回来时,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星期,成为了情侣。她把写给他的信都寄往同一个邮政专用邮箱。尽管他把一些用别人无法理解的符号写成的文件交给她保管,但他没有给她写过信。她可能结婚了或者和某个人一起生活,每次她在信中提到那个人,那人的名字都会被剃刀割掉;莫瑟也认识那个男人,似乎还拜访过他,他们甚至还是朋友,进行过几次认真的长谈;她很害怕,因为她感觉莫瑟的工作会很危险,但是没有人告诉她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她把他称为“她的神秘男人”,猜测他的秘密生活、他的家庭、他愚蠢的妻子或者专横的父亲,抑或是他的精神缺陷。 

  戈登笑了。安娜不是一个悲伤的哭诉者,但她绝望地陷入了与莫瑟的爱情之中。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哪儿住、在哪儿工作、什么样的危险在威胁着他,关于他的一切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时,她感到幸福和快乐,这就足够了。她的丈夫也理解她,只希望她幸福,而这又令她痛苦不堪。她知道丈夫受到的伤害太深了,可她却毫无办法。 

  戈登噘了一下嘴唇,把其中的一封又重读了一遍。“亲爱的,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真的无法忍受。我总是梦见你,总是把街上的每一个陌生人都看作是你,每次拿起电话都以为是你打来的。我的手掌变得潮湿,浑身酸痛不止,一听到脚步声就以为是你来了。你就是我的梦!而如今,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所希望的么?绝对不是!我是一个迷恋电视明星的傻女孩吗?在二十六岁的这样一个年龄?于是我把你的所有文件都搜集起来放在一个盒子里,再在上面写上地址。当写到你的邮政专用信箱号码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傻笑了起来——我不能把这样一封绝交信寄到信箱里啊,万一你没有收到它,而是一个检察员拆开了该怎么办呢?我是用来取悦这样的人的女孩吗?你知道,他们,那些检察员,都是既乏味又枯燥的人,让他们自己找乐子去吧!如果他们破译了你的神秘字体,发现了宇宙的秘密该怎么办?他们中有谁值得受到这样的教化?不!我把所有的文件都放在了[此处原文已被切除]的保险柜里——” 

  莫瑟并不神秘,戈登想,神秘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保险柜里藏着莫瑟所有文件的无名氏。他是谁?他对这两男一女之间的关系摇了摇头,又继续读道:“[原文已被切除]进来了,他让我伏在他的肩膀上哭。然后我们去吃饭了,我都快饿死了。” 

  戈登笑了笑,把信放在了咖啡桌上,又把手垫在脑后,向后倒去,对着天花板凝视起来。这种工作需要在头脑中描绘。 

  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他分析了那些信和莫瑟的几页手写稿。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拍了照,再放大,查找缺点和瑕疵。他把信输入到电脑里边,运行自己开发的软件,查找用法、国内或国外的合成词和任何不同寻常的或能给人启示的东西。他确定了莫瑟曾是一个试管婴儿,从没离开过学校或实验室,直到他遇到了安娜。而安娜来自中西部的一个小城市——五大湖之一的湖泊附近的某个地方。那个总是被切去的名字一共有六个字母。她曾参加过一个画展的开幕式,那位画家的名字也被除去了,有九个字母。甚至她对那位艺术家的描述也没有了。她似乎对莫瑟的工作感到兴奋,这种情形在笔迹中有所表露。他测量了单词之间的距离、各个字母的大小、倾斜的角度和各种比例。她写的每一笔既优美又充满节奏感。她的连笔字简直就像花环一样,不仅坦诚,还能令人感到信任。这意味着她很正直和诚实。把她的词语连在一起的细细的连接线表明她的写字速度很快。她做事完全凭直觉,她也相信直觉。 

  随着工作的深入,他做出了更完整的记录,还不时得出一些结论。安娜的形象越来越真实了。 

  在对莫瑟作了初步猜测之后,他就很少把精力放在他的笔迹上了。一个科学家、技术专家,严谨、固执、内向、过分神秘,一个孤独的人。这种人并不少见。 

  当罗达再次造访的时候,戈登觉得,关于这两个人,他可以告诉罗达比他们俩的母亲知道得还多的事情。 

  但他无法告诉罗达的是他们的相貌,或者安娜现在在哪儿,再或者是她放在她丈夫的保险柜里的文件现在在哪儿。 

  他看着罗达浏览了一遍关于安娜的报告。外面正在下雨,雨水形成了一道灰色的水帘,空气既潮湿又沉重。 

  “就这些?”罗达看完之后问道。 

  “就这些。” 

  “我们核查了所有的画展,”罗达瞪着他说,“却没有找到她。我们已经证明,莫瑟同她在一起的时间不像她在信中描述的那样多。我们被骗了,你也一样。你的报告说她诚实、有道德,我们却认为她是一个间谍,甚至比这更恶劣:她迷住了莫瑟,得到了那些文件。这些信都是伪造的,所有的都是。” 

  戈登摇了摇头,“那些信里没有一句是谎言。” 

  “那为什么莫瑟死后她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公布出去的消息足够引起她的注意了——这一点我们可以保证,所以她消失了。让我来告诉你吧,莫瑟根本就不曾和她在一起。他在读研究生时,我们就在一次人才搜猎行动中发现了他,而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待在那个该死的实验室。四年以来,一个星期中的七天他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同她保持她信中所提到的那种关系,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不过是我们的猜测罢了。”他跌坐在椅子里,脸庞像他的高级西服一样呈死灰色。他看起来比他上次到这里时老了许多。“他们——”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那个女人和他的搭档赢了。他们很可能已经到国外了,很可能是在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就离开了,还带着那些文件。任务完成了,完成得很漂亮。那个愚蠢的、糊涂的傻瓜!”他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然后站直了身子。 

  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清晰,没有一丝感情色彩。“一开始我就反对向你咨询,简直是浪费时间和金钱。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无用的巫术。好了,我们已经尽力了。把你的账单给我好了。她的信在哪儿?” 

  戈登默默地从桌面上滑过去一个文件夹。罗达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放在了自己的公文包里。他站起身,“西尔斯,如果我是你,我以后都不会提起自己的公司了。”他把戈登的报告推到一边,“我们用不着这个了。再见。” 

  戈登知道,故事本该在这里就结束,但是却没有结束。安娜,你在哪儿?在冰冷的雨水笼罩着的世界里,他思考着。为什么她不出现,既不参加葬礼,也不交出文件。他没有答案。他只知道她在外面的世界里,画画,同某个十分爱她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个男人还给了她足够的自由,让她去爱上其他的什么人。好好照顾她吧——他想到了这个男人——对她要温柔,在她感情恢复的过程中对她要有耐心。你知道,她是你的挚爱。 

  他把头倚在窗户上,让冰冷来减轻他的痛苦。他高喊着:“她是你的挚爱!” 

    

  “戈登,你还好吧?”克伦在电话里问道。与孩子们一起相处的周末又将来临。 

  “当然了,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问问。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你交女朋友了吗?” 

  “你有什么事吗,克伦? 

  她的声音里又充满了那种冷冰冰的感觉。他们为孩子的交接做好安排,并商量好什么时候把孩子送回去。图书馆的藏书,他有一丝感觉,就像在安排图书馆的藏书。 

  他挂断电话后看了看屋子,沮丧起来。因为光线的昏暗,还有对于某些显而易见的美好事物的忽视,他感觉很沮丧。还要一盏灯,他想。他还需要一盏灯,就是最近。也许是两盏。安娜喜欢光。女朋友?他想笑,也想哭。他想到了那个签名、安娜写给另外一个男人的几封情书,还有一个梦里的女人——那个女人还对他说着那些信上的话。女朋友?他闭上了眼睛,却看到了那个名字,安娜(Anna)。大写的A像一座喷发的火山,高耸入云,接下来是两个平静、优雅的n,最后是一个奇特的小写a,仿佛要飞走一般,一条漂亮的弧线从它身上飞出来,在整个名字上画了一个半圆,再飞下来,从第一个字母上划过,使它成为一个完整的A,也使整个名字形成了一个调色板的模样。一个用图形表示的安娜,正飞向天堂,用每一次呼吸和每一个动作来描绘、创造艺术。永远的安娜,永远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为孩子们的周末做打算,也为接下来的这个月、这个夏天和自己的余生做打算。 

  第二天,他买了一盏灯。在回家的路上,他停在一家花店前,买了好几盆花卉植物。安娜曾写到“阳光使窗台上的花朵成为了宝石”。他把花放在窗台上,升起了百叶窗,阳光就真的把花变成了宝石。他握紧了手,突然又转身离开了窗户。 

    

  他又回去工作了。春去夏来,天气既闷热又潮湿,纽约的天气总是如此。他发现自己参加了一个接一个的画展,他为这样的行为嘲笑和诅咒自己,但他还是去参加那些画展的开幕式,调查新出现的画家的作品、签名。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他坚定地告诉自己,如果经过如此训练的“侦探”都找不到她的话,那么即使是FBI也不能找到她了。他愚蠢地认为他几乎没有机会了,但他还是去参加那些画展。 

  他告诉自己他很孤独,并试图对其他的女人感兴趣,其他的任何女人。他还是继续去参加那些画展。 

  秋天的时候,他又去参加了一个新人画家的画展开幕式,就在一所美术学校外面,是一位老师的画展。他责骂自己以前竟然没有往那方面考虑过——她可能是一位美术教师啊。他列出一张关于学校老师的名单,照着单子从头至尾寻找,就像在一步又一步地使一个故事完整起来。这是一个还过得去的方法,但他还是一无所获。 

  她也许很难看,他这样告诉自己。什么样的女人会爱上莫瑟呢?莫瑟有才能,但羞涩、内向、粗俗、古怪,还令人费解,但她已经被莫瑟的这些特点吸引了,而且还穿透了他情感上的重重防御,发现了一个真正讨人喜欢的大男孩;而且他也喜爱她,从她的信中就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爱是相互的。但他为什么要向她撒谎?他为什么不简单地说出他是谁,做着怎样的工作?她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没有妨碍她,这一点也清楚得很。这两个男人相互钦佩,而且都爱她。 

  戈登总是闷闷地想着她、莫瑟和另外的那个男人。他还是常常出现在画展的开幕式上。在他搜集签名的各类画室和学校里,他已成为一个公众人物。这是一种对神经有害的困扰,他告诫自己,甚至也有可能是一种神经症的征兆,或者更严重的什么。爱上某个人的签名和她给其他人的情书,这就是一种神经症了。 

  他也有可能是错的,他告诉自己。也许罗达终究是对的。怀疑总是短命的。 

  十月里寒冷的雨季来临了。克伦也和一个富有的男人订婚了。 

  孩子们来的时候,他也比以前轻松了,因为他不用每一分钟都努力地逗他们高兴了。他让了步,给他们买了一台电视机和一部游戏机。他访问了美术学院,去见里克·亨德森,里克教授水彩画。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们成为了好朋友。 

  戈登在里克的办公室里等他开完一个等级评审会,这时他看见了那个A,“Anna”中的大写A。 

  当他盯着里克桌子上的那个信封看时,他感到手臂一阵刺痛,手心上流了许多汗,胸口一阵紧缩。 

  几乎是敬畏地,他把它转了一个个儿,开始研究上面的签名。在“美术学院(ArtAcademy)”中的A像火山一样,高耸入云,用一种花哨的、无拘无束的笔迹连接在一起,像一顶歪戴着的宽边帽。这是安娜(Anna)的A。它没有飞起来,也没有形成一个调色板,因为是写在一个地址里边,这个A当然不会飞起来,只有在她自己的签名中才会形成一个调色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在里克的椅子里沉静下来。他没有再动那个信封。当里克最终来见他时,他朝信封点了点头。 

  “你可否告诉我是谁写的那封信?”他的声音嘶哑,但里克看起来似乎没太在意。他打开信封浏览了一下,然后就把它递了过来。是她的笔迹。不完全一样,但就是她的。即使有些变化,但他肯定那就是她的笔迹。笔迹在纸上定位的方式,字母的一笔一画,流动的美感……但是却有一些不同。她的名字“安娜”中的A有些不一样。他对于那些不一样的地方有些困惑,但他知道尽管这样,那也一定是她的签名。他读了那上面的话,知道她将缺席几天的课程,日期是几天以前。 

  “一个孩子的,”里克说,“俄亥俄来的新生,为缺课请假的假条。我很奇怪那上面没有她母亲的签名。” 

  “我可以见见她吗?” 

  里克看起来很感兴趣,“你怎么想到要见她?” 

  “我想要她的签名。” 

  里克笑了。“你真是个疯子。好吧,她在画室里补她耽误的课程。跟我来吧。” 

  他在门口处停了下来,凝视着那个画画的年轻女子。她不过二十岁,看起来很饥饿的样子,瘦得要命。她穿着肮脏的运动鞋,旧得褪了色的蓝牛仔裤和一件男式格子花呢衬衫。不是写那些信的安娜,现在还不是。 

  戈登感到一阵眩晕,就在门框上扶了一会儿。他知道莫瑟从事什么工作了,也知道他发现了什么。随着思想的急速流转,解释形成了,以及接下来几年中他的生活情形也在头脑中浮现了出来。他感觉好像滑到了时间之外。对于事情的理解像记忆一样招之即来,整个事情或者说这一系列事件的各个方面,一下子全部呈现了出来—— 

  莫瑟很有才华,终日秘密地思考研究时间问题,为之着迷。罗达曾认为莫瑟失败了,因为他最后通过爆炸了结了生命。每个人一定都这么认为的。但是莫瑟并没有失败,他甚至向未来前进了五年——最多六年,那时安娜将是26岁——莫瑟越过时间去了未来。戈登可以确定了:在安娜的信上被切去的名字就是自己的。她信中的话语涌现在脑海之中——她提到窗台上的花儿,甚至太阳在街对面的建筑物后面下沉并消失的样子。 

  他想到了罗达和那一伙密探,他们正在搜寻的那些文件正藏在未来世界中最安全的地方,安娜存放文件的那个保险柜也将是他——戈登的保险柜。他艰难地闭上眼睛,感受到莫瑟收到绝交信,认识到他行将死亡时内心挣扎的痛苦。他没有想到对于工作狂人莫瑟来说,竟然还有如此一种爱,强烈得使他最终选择舍弃了工作。 

  戈登知道他会和安娜在一起,看着她长大,成为信中的安娜,看着她在天空中翱翔。当莫瑟穿过他的时间之门,戈登还会依然爱她、等她,并在后来帮助她从感情的创伤中恢复。 

  里克清了清喉咙,戈登松开他抓住门框的手,走进房间里。安娜集中的注意力被打断了,她抬头看了看戈登。眼睛是深蓝色的。 

  你好,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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