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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背弃了爱的所有版本,对吗?|单读

 昵称58977204 2018-08-24

1899 年的今天,阿根廷作家、诗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生。生前,他运用小说、随笔、诗等多种文学形态,表达着自己对世界的理解。

我们摘录了《最后的对话》中,诗人奥斯瓦尔多·费拉里和 85 岁博尔赫斯的部分对话。在不同的谈话主题下,他们重新阐释了名词的意义,他们探讨了“永恒”的神秘性,重申了拥有道德的重要性,以及爱的独一无二和危险性……

《最后的对话 Ⅰ》

[阿根廷]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 [阿根廷] 奥斯瓦尔多·费拉里 著

陈东飚 著

新星出版社 出版

我们是由时间构成的,

时间比我们更加真实。

费拉里:今天,我希望与您讨论,在我看来是您最关心的题目:我指的是时间。您曾经说过永恒这个词是不可想象的。

博尔赫斯:那是人类的一个野心, 我相信,活在时间之外的念头。但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尽管在我一生中曾经有两次感觉身在时间之外。但那可能是我的一个幻觉:在我漫长的生命里有两次感觉身在时间之外,也就是说,永恒。当然我不知道那种体验持续了多少时间,因为它在时间之外。我也无法传达这感觉,那是某种非常美好的事物。

费拉里:如果永恒是不可想象的,就好像,我们谈论无限但它却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尽管我们可以设想浩瀚之物……

博尔赫斯:至于无限, 我们要说的是康德的主张:我们无法想象时间是无限的,但我们更无法想象时间开始于一个时刻,因为如果我们想象时间开始于一秒钟,那么,这一秒钟便预设了之前的一秒钟,依此类推以至无限。现在,以佛教的看法而论,假设每一个生命应该都是由其前生的灵魂所编织的业报决定的。但由此我们便不得不去相信一种无限的时间:既然每一生都必定有一个前生,那前生也必定有别的前生,依此类推以至无限。也就是说,不可能有一个最初的生命,也不可能有一个最初的瞬间。

▲博尔赫斯与妹妹诺拉·博尔赫斯

费拉里:这样说来,或许会有一种形式可疑的永恒。

博尔赫斯:不,不是永恒,是时间的无限延伸。因为永恒我相信是另一样东西。永恒一一我曾经写到过这个,在一篇名叫“阿菜夫”的故事里一一它是那种,呃,那种非常冒险的假设,假设存在一个瞬间,在那个瞬间里汇聚着所有的过去,我们所有的昨天,如莎士比亚所说,所有的当下和所有的未来。不过,那是一种神圣的属性。

费拉里:所谓时间的三元体。 话说,我注意到,通过无数个痛苦的瞬间,您对时间是如此的熟悉,或者说对时间是如此的专注,这一直给我这样的感觉,就是当您谈论时间的时候,时间仿佛实体化了,仿佛化成了实在的形状,仿佛一具肉身实体一般可触可感。

博尔赫斯:无论怎样,时间都比我们更真实。现在,或许也可以说——这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我们的物质就是时间,我们是由时间构成的。因为我们或许并非由血肉所组成:比如说,当我们做梦时,我们的肉体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我们的记忆和我们用这记忆编织起来的想象。显然这根本上是时间性的而不是空间性的。

费拉里:穆雷纳说作家必须要变得不合时宜,也就是说, 背离时间。

博尔赫斯:这是一个绝妙的想法,对不对?几乎所有的作家都试图成为当代的,试图成为现代的。但这是多此一举,因为我身在这个世纪,沉浸于这个世纪的思虑之中,我无需费心成为当代的,因为我原本就是。同样地,我无需费心成为阿根廷人,因为我原本就是,我无需费心成为失明者,因为不幸,抑或是有幸,我原本就……穆雷纳说得有理。

人们一直在追求迷惑,

到处都是对恶的崇拜。

费拉里:您总是和我们说起道德, 甚至还跟我说过您认为拥有一种道德甚至比——康德也是同样看法——拥有一个宗教更其重要。

博尔赫斯:宗教的唯一理由是道德方面的。相反,道德,如史蒂文森所说,是一种本能。也就是说,定义道德是没有必要的:道德不是十诫,道德是每当我们行动时就感觉得到的某样东西。一天到头,毫无疑问,我们肯定作过很多道德上的决定,我们肯定必须——把这个主题简化一下一一要在善与恶之间作选择。而当我们选择了善的时候,我们知道我们选择了善;当我们选择了恶时,我们也一样知道。重要的是判断每个行为要依据其本身,而不是它的结果,因为每一个行动的结果是无限的,它们分岔到未来,并最终互相等同或互相弥补。因此依照其结果判断一个行为是不道德的,在我看来。

费拉里:现在,在您八十五岁的这一个月.....

博尔赫斯:不要向我提起伤心的事情,我一直任由自己活着——我很懒惰,很心不在焉——已经过了八十五年。 年轻时我想过自杀,但现在不想,已经晚了。无论是哪一刻…….这事都由历史掌管。

费拉里:我觉得这更应该说是愉悦而不是悲伤, 在这件事上。

博尔赫斯:是的,我肯定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快乐。因为,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总想要变得不快乐,出于美学的理由,戏剧性的理由:我想要成为哈姆雷特王子,或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俄国小说的人物——或拜伦,或埃德加·爱伦·坡,或波德菜尔……现在不想了。现在我甘愿是我所是的那个人,总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得到幸福——谁也得不到幸福一一 但我得到了,有的时候的某种平静,这就够多的了。另外,追求平静在我看来是一种比追求幸福更合理的野心。或许,平静就是幸福的一种形式。而现在,我已对生活认命了,我已对失明认命了;我做到了对长寿认命,那是另一种恶。但我相信在我的一生中没有一天经过而不曾有过一段平静的时间,这也够多的了。尽管在夜里,梦魇会来造访我,它们的样子肯定不像幸福,而像恐惧。

费拉里:在这份平静里,博尔赫斯,也许您可以开导一下我——因为我们一直在谈论道德与文化——将一种道德的态度施用于文化的重要性,尤其是文化。

博尔赫斯:我相信文化没有道德是无法理解的。 在我看来一个有教养的人必定是道德的。例如,人们往往假设善人是愚蠢的,恶人是聪明的;我相信并非如此,我相信实际上正好相反。恶人,一般来说,也是天真的人:一个人作恶是因为想象不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在别人的意识中产生的影响。因此我相信,不妨说,在恶中有一份单纯,在善中有一份智慧。另外,善要达到完美——我相信没有人做得到一种完美的善——必须是聪明的。 例如,一个人很好,却不太聪明,可能会说出令别人不快的话,因为他意识不到这些话是令人不快的。相反,一个人要好就必须要聪明,因为不然的话,他的善就是不完美的,会说出令别人不舒服的话而不自知。

费拉里:这您以前说过,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

博尔赫斯:是的, 就是说,我更多是认为恶即愚蠢,善即智慧。不过人们往往不这么看:人们总是设想,善人都是简单的人。不,人可以是善而复杂的,人也可以是恶而极其简单的——罪犯就是这种情况吧,我猜想。

费拉里:您知道这个时代的时尚之一就是迷惑,有时是故意的。

博尔赫斯:是的,看来混乱在当今大获成功了,对吗?文学也在刻意追求它。达达主义,比如说,表现主义也是,在某种意义上,还有超现实主义。是的,人们一直在追求迷惑。然后,到处都是对恶的崇拜,对犯罪的崇拜……但这一点早有著名的先例,对吗?只要想想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即可:我们都看到了杀戮对他们的吸引力。

我相信我一生中始终在爱着,

她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

费拉里:我记得奥克塔维奥·帕斯曾经说过与各种时尚相对,与它在社会上造成的各种风险相对,诗人始终捍卫着爱。我相信这是真实的。但将我们分离的另一个传统,在柏拉图式传统以外,是犹太基督教的传统;它将爱设想成为家庭或社会本身的形态或结构。

博尔赫斯:看来这个时代已经背弃了爱的所有版本,对吗?看来爱是某种必须辩护的东西,这非常奇怪,因为没有人会想到为大海或一次日落,或一座山辩护,这些根本不需要辩护。但是爱,它是某种比这些事物私密得多的东西,依赖的仅仅是感官而已,爱似乎是这样的:很奇怪,它现在竟然需要辩护了。

费拉里:是的,但我在提到爱的时候,想到的是它对您的作品的影响,作为灵感的来源,也作为贯穿您很多故事和诗歌的线索。

博尔赫斯:我相信我一生中始终在爱着,从我记事起,永远在爱着。但是,当然,借口或主题(两人都笑了)从来不是同一个。一直是,可以这么说,不同的女人,她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不对?

费拉里:当然。

博尔赫斯:因此她们改变容貌或名字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我感觉她们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曾经想过也许一个恋爱的人看着那另一个人就像上帝看着她一样,就是说,以可能的最好方式看着她。一个人恋爱就是在他意识到另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时候。 不过,或许对于上帝来说所有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可以扩展这个理论,我们可以实行某种“归谬法”:为什么不假设,以同样的方式,我们每个人都是无可否认地独一无二的,或者相信他是无可否认地独一无二的。为什么不假设对于上帝来说每只蚂蚁,比方说,都是一个个体呢。我们感知不到这些差异,但上帝感知得到。

▲博尔赫斯和妻子玛丽亚·儿玉

费拉里:每一个的个体性。

博尔赫斯:是的, 哪怕是一只蚂蚁的个体性,又为什么不可以是一棵植物,一朵花的呢;或许也可以是一块石头,一块巨岩的。为什么不假设每一件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有意选择了最不起眼的例子:每一只蚂蚁都是独无二的, 每一只蚂蚁都参与到了这浩瀚而不可分解的冒险,即宇宙的进程,即天地万象之中了。为什么不假设每一个都在为其目的服务呢。我大概写过某一首诗就是表达这个意思的,但在八十五岁上我除了重复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对不对?或者是尝试一些变体,其实也是一样。

费拉里:当然,可贵的变体。但如果这样来看,博尔赫斯,正像您说的,爱可以成为启示的一种形式。

博尔赫斯:是的, 那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表露自我的时刻。 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说过,性行为是两个灵魂在互致问候。

费拉里:显然他已经达到了一种对爱的深刻领悟。 自然在这种情况下,理所当然的,爱在性之前。

博尔赫斯:当然,很对,是这样,因为性大概只是媒介之一。别的可能是,我不知道,词语,或一个眼神,或者某件共有的东西——比如说一阵沉默,一次共同看见的日落,是吗?它们也可以是爱的形式,或是友情的形式,当然那其实是爱的另一种表达。

费拉里:所有这一切都是非同凡响的。

博尔赫斯:是的,另外也可能是真实的,有着可能是真实的美好危险。

......

编辑丨是鸭

▼▼真实的美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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