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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期|《古诗四帖》与五代彦修(下)

 一言之美 2018-08-24
第247期|《古诗四帖》与五代彦修(下)

编者按:

在上期,笔者根据彦修草书碑,指出《古诗四帖》是五代彦修真迹。

本期,将讲述《古诗四帖》的流传史,主要是明代的几位顶级名家,丰坊、王世贞、项元汴、詹景凤和董其昌,围绕《古诗四帖》和彦修草书碑发生的故事。他们面对真相,欲言又止,欲拒还迎,各有姿态。

作 者:吴 斌

接上期:《古诗四帖》与五代彦修(上)

北宋末,《古诗四帖》入宣和内府,收录于《宣和书谱》,系于谢灵运名下,叫《古诗帖》。

南宋末,是贾似道囊中物,著录于《悦生堂别录》和周密《云烟过眼录》,还叫谢灵运《古诗帖》。

元末,“翰林院国史院检阅官”荣僧肇题跋道:“岂谢公以佳诗雅韵,掩其书名耶?”此时,它依然归在谢灵运名下,并保持着宣和原装。

入明,《古诗帖》被拆开,散落各地,无锡华氏搜罗四十年,集成四帖,也不知是否是全轶。嘉靖二十八年(1549),丰坊受华夏所托,精心考证了一番,写了超长的题跋,核心思想是:帖中有庾信《步虚词》,而庾信晚于谢灵运,所以,这不是谢灵运真迹。

丰坊完成了《古诗四帖》的第一次学术进步。他排除了谢灵运,用不确定的语气,把《古诗四帖》的作者,定为贺知章。

丰坊在长跋开始,写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世有石本,末云:谢灵运书。” 丰坊又根据拓本,找到了早先《古诗四帖》被标为“谢灵运”原因:“其石刻是子晋赞后截去十九行,仅存谢灵运王而已,因读王为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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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坊题跋局部。

石刻上的信息,和《古诗四帖》完全吻合,“谢灵运王”这一行之后,正有一道纸缝。所以,丰坊鉴定时所用拓本,至少有一部分,是根据《古诗四帖》中谢灵运诗刻的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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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本是“谢灵运王子晋赞……”,被好事者截去“谢灵运王”之后的部分,再把“王”视作“书”字,于是变成“谢灵运书”,这是之前此帖被归为谢灵运的原因。

华夏之后,《古诗四帖》归了项元汴。项元汴也写了一段题跋:

右题中(指荣僧肇题跋)已极详备如此,余又尝见宋嘉祐间不全拓墨本,亦以为临川内史谢康乐所书,妙入神品。今幸获睹真迹,殆不虚语。笔势纵横,使人真有凌云之想。书于五色笺上,其笺大不盈尺,上有五代以前印玺,为庸人擦去,可惜。装褙错序,细寻绎之,方能成章。第前二篇,见近世所刊六朝人诗《庾信集》,味其词气,颇不类谢公为可疑。深愧浅陋,不能考订以破数百年之惑,而使妙迹不遇知音,悲夫!注:荣僧肇和项元汴跋,早已佚失,今据汪砢玉《珊瑚网》抄录。

项元汴说自己曾见过“嘉祐间不全拓墨本”,也是被当成谢灵运的书法,书艺入神,今日见到真迹《古诗四帖》,十分荣幸。

按照语意,作为华夏的下家,项元汴看到的拓本,和丰坊看到的是同一种,甚至是同一件。

除了丰坊和项元汴之外,王世贞也是知情人。他在《弇州四部稿》卷154说部《艺苑卮言附录三》写道:

陕西刻谢灵运书,非也。乃中载灵运诗耳,内尚有唐人两绝句,亦非全文。真迹在荡口华氏。凡四十年购古迹而始全,以为延津之合。属丰道生鉴定,谓为贺知章,无的据。然遒俊之甚,上可拟知章,下亦不失周越也。

可以从中看出,王世贞也见过丰坊鉴定《古诗四帖》时所用的拓本。

既然三人都见过同种拓本,不妨把他们描述的拓本信息综合起来:项元汴说“嘉祐”“不全”,王世贞说“陕刻”、“唐诗两首非全文”。有这几个条件约束,碑刻的范围已经不大了。

上期,笔者已通过和彦修草书碑的图像对比,指出《古诗四帖》是彦修真迹。

我们不妨再来回顾下彦修草书碑的基本状况。

彦修草书碑,现藏西安碑林,刻于北宋嘉祐三年(1058),有题记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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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释文:乾化中僧彦修,善草书。笔力遒劲,得张旭法。惜哉名不振于时。遂命摸刻,以贻同好。嘉祐戊戌岁冬十月九日,司农少卿知解梁郡李丕绪题。

碑是双面三段刻,碑阳刻唐末裴说《寄边衣诗》。诗的前部不全,首句是“……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缺“深闺乍冷鉴开箧,玉箸微微湿红颊。一阵霜”1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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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阳整拓示意。唐末裴说《寄边衣诗》释文:……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 重重白练明如雪,独下闲阶转凄切。 只知抱杵捣秋砧,不觉高楼已无月。 时闻塞雁声相唤,纱窗只有灯相伴。 几展齐纨又懒裁,离肠恐逐金刀断。 细想仪形执牙尺,回刀剪破澄江色。 愁捻银针信手缝,惆怅无人试宽窄。 时时举手匀残泪,红笺漫有千行字。 书中不尽书中事,……

碑阴首句是“一片殷勤寄边使”,占两行,这是从碑阳末尾转入的《寄边衣诗》末句。后接《入洛诗》和嘉祐题记。碑阴下部,是张旭《肚痛帖》,注明“张旭书”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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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阴整拓示意。首句“一片殷勤寄边使”,是碑阳《寄边衣诗》末句。后接《入洛诗》。再后是嘉祐题记。再下是张旭《肚痛帖》(《肚痛帖》失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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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洛诗》释文:残秋入洛谒明君,身事成来愧忝尘。若说此生勤苦甚,等闲之苦是何人?此回重入洛阳城,又忝皇恩赐一名。又向乐师(?)院住,如斯谁是得来情。

注:碑阴《入洛诗》,先前无人知道作者为谁。笔者猜测,《入洛诗》的作者也是裴说。因诗中有“又忝皇恩赐一名”的句子,说明作者是状元。而裴说正是唐哀帝时的状元。

通过以上梳理,可知彦修碑的基本信息,和丰坊、王世贞和项元汴记载的拓本特征,相吻合。

唯一不匹配的是,三人是根据《古诗四帖》为底本的谢灵运诗叙述的拓本特征,而现存彦修碑上,并无谢灵运诗。

为何会这么蹊跷?

我们再看彦修碑碑阳,书写的是《寄边衣诗》中段,头部虽然少了17字,可是,首字“风”顶右上角,缺字并不是碑石破损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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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阳首段示意。

裴说是906年的唐末状元,彦修所处的后梁乾化,是911年五月~913年正月,两人同时代,甚至两人有交情,不存在彦修看不到全诗的可能。李丕绪在嘉祐三年(1058)刻石,晚于乾化约150年,150年并不久远,相当于现在看清代同治,彦修真迹当时就丢失首部的可能性不大。

李丕绪是什么人呢?《宋史》说他“家多图书,集历代石刻,为数百卷藏之”,他的藏品档次其实很高,北宋董逌《广川书跋》说他有怀素六帖,欧阳修《集古录》也多次提到李丕绪,欧阳修的不少重要藏品,都来自于他,比如《晋人七贤帖》。

对李丕绪来说,彦修真迹,实在算不上了不起的东西,打个比方,这相当于,当今的大藏家,看待一位“名不振于时”的同治时期书法家的作品。反言之,如果李丕绪能刻彦修草书,他应该刻了更多的藏品。这相当于,当今大藏家出版藏品集,如果印到小名头,大名头肯定已经印了,断无只印小名头的道理。

李丕绪把家藏法书,一件件紧凑地刻下来。刻完碑阳转碑阴,刻完碑阴转下一块碑的碑阳,刻完一位书法家,就留一段题记,紧接着就是下一位书法家。其实这也能解释,彦修碑碑阴下部,为何还有张旭《肚痛帖》!

所以,彦修碑完全可能已非完璧,北宋刻了不止一块,碑林仅存的,是组碑之一,或者说,彦修碑是北宋李丕绪私家刻帖的唯一遗存。《寄边衣诗》首部缺失的17字,在上一块碑碑阴的尾部,但是上一块碑,已经佚了。

又因为上一块碑碑阴尾部,仅有《寄边衣诗》的开头17字,说明在上一块刻石的《寄边衣诗》前面,还有更多的彦修草书。否则,不会留着17字的尾巴,17字也就是三行而已,《寄边衣诗》必定单独开碑,然后顶头摹刻。

那么,会不会,丰坊、王世贞和项元汴看到的拓本中的谢灵运诗,存在于彦修佚碑中?也就是说,彦修佚碑的一部分,是根据《古诗四帖》中的谢灵运诗,真迹上石?

这样,其实就能够解释,为何三人看着一件符合彦修碑特征的拓本,对《古诗四帖》中的谢灵运诗品头论足了。

我指出这种可能,请大家体会。

如果是这样,事实就可怕了。这说明,丰坊、王世贞和项元汴,当时就明白《古诗四帖》和彦修碑的密切关系,当然也知道《古诗四帖》是彦修的手笔。

但是,他们有足够的动机,不指明彦修的真相。因为,彦修的年代虽早,却属于书史中的生僻人物,如果不是碑刻侥幸流传,名字早就湮灭了。彦修的名声,配不上《古诗四帖》这卷在《宣和书谱》中排名靠前的名迹,公开实情,会伤害藏家的利益。

丰坊题跋之后约五十年,即万历壬寅(1602),项元汴的儿子项玄度,拿着《古诗四帖》向董其昌求跋。48岁的董其昌把《古诗四帖》定为唐代张旭。

选中张旭,是因为他晚于六朝庾信,是顶级的草书名家,配得上《古诗四帖》煊赫的流传,并且,彦修遥接张旭,《古诗四帖》和张旭书风,有连通。

我们完整地看看董其昌在《古诗四帖》卷后的题跋文字:

释文:唐张长史书庾开府《步虚词》、谢客《王子晋衡山老人赞》,有悬崖坠石急雨旋风之势,与其所书《烟条诗》、《宛溪诗》同一笔法,颜尚书、藏真皆师之。真名迹也。自宋以来,皆命之谢客(谢灵运),因中有谢灵运王子晋赞数字误耳。丰考功(坊)、文待诏(征明)皆墨池董狐,亦相承袭。顾《庾集》自非僻书,谢客能预书庾诗耶?或疑卷尾无长史名款,然唐人书如欧、虞、褚、陆自碑帖外,都无名款,今《汝南志》、《梦奠帖》等历历可验。世人收北宋画,政不须名款乃别识也。或曰安知非醉素,以旭肥素瘦,故知为长史耳。夫四声始于沈约,狂草始于伯高,谢客时皆未之有。丰人翁(丰坊)乃不深考而以《宣和书谱》为证。宣和鉴书如龙大渊辈,极不具眼。且谱止云古诗,不云步虚词云云也。阁帖二卷,张芝知汝帖,米元章犹以为伯高书,此诚不随人看场者。余故为项玄度正之,且刻诸鸿堂帖中。万历壬寅中元日董其昌跋。

董其昌在题跋一开始,就说张旭《古诗四帖》"与其所书《烟条诗》、《宛溪诗》同一笔法”,这句话是董其昌把此帖归为张旭的依据,非常重要。

今天,如果我们找到《烟条诗》和《宛溪诗》,哪怕是其中之一,对判断董其昌的心思,会有关键性的帮助。可是,徐邦达、启功和谢稚柳,异口同声地说它们失传了。

难道,真的已经失传了吗?

下面,我再指出一种可能,请大家再次体会。

彦修碑碑阳《寄边衣诗》的头两行,是“……风杀条,浓半夜成黄叶。”内有“烟”“条”二字,《烟条诗》会不会就是《寄边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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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修碑碑阳《寄边衣诗》的头两行是“……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内有“烟”“条”二字。

在古代,查诗的出处,并非易事,譬如说,《古诗四帖》中的庾信诗,北宋之后400多年,直到明代丰坊才查出来。彦修碑又缺首部17字,查找更加不易了,所以前人在不知诗名时,按照一般习惯,摘取前面的“烟”、“条”二字,凑成帖名。

可以确信的是,董其昌必定见过彦修碑拓本。在2007年第10、11期的《书法》杂志上,刊载了一件董其昌墨迹。临写的内容,就包含彦修碑的《寄边衣诗》。

第247期|《古诗四帖》与五代彦修(下)第247期|《古诗四帖》与五代彦修(下)

董其昌临《寄边衣诗》,和彦修草书碑的章法布局完全一致。可以证明,董其昌必定见过彦修碑。

但董其昌在卷后诡异地题道:“秦中刻碑有张长史不全千文及怀素书寄边衣诗,虽似狂怪实二王。时所未见也。董其昌临并题。”

看风格,董其昌此卷,书写于60岁前后。距题跋《古诗四帖》,已经过了十来年。也许在此期间,查出了裴说的诗名。

彦修碑拓本,在当时的江南流传不广,所以董其昌说“时所未见也”。他一边对着拓本为人临写,一边把彦修报成怀素,还说“虽似狂怪实二王”,这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临写碑帖,平常不过的事情啊,为何要隐瞒呢?莫非,不想让人知道彦修拓本的详情?

在项元汴身边,还有一件事,可以把“烟条”和彦修联系起来。

詹景凤《玄览编》卷三:

张颠真迹三卷,……又《烟条帖》长幅,用素绫书,原云间顾氏物,今在项元汴处。……《烟条》疑宋僧彦修书,而文太史作径寸余八分书题后,乃评为颠迹。彦修在宋甚有名,书法豪纵似张,但乏古意,岂太史未之见耶?

詹景凤和项元汴有现实的交往。项元汴有一件素绫长幅《烟条帖》,原来是云间顾氏(笔者认为是顾从义)的藏品,詹景凤在项家一见到,马上想到彦修。他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文征明所说的张旭真迹。

明确的彦修书迹,世上惟有彦修碑。如果没见过彦修碑,谁也不可能知道彦修书法是什么样子。詹景凤把项元汴收藏的《烟条诗》素绫长幅指向彦修,说明《烟条帖》和彦修碑有关联。前文指出,《烟条帖》或许就是彦修《寄边衣诗》。

几件事凑在一起,是不是很微妙?

当然,以现在的艺术史眼光来看,唐代张旭素绫长幅,未必是真迹。我个人认为,这很可能是根据彦修碑造的伪物。所以,詹景凤一看,心如明镜。

彦修佚碑,就算历史上真的存在,估计也永远找不到了。但是项元汴家的顾氏旧藏《烟条帖》,是有刻帖的。清初杨宾《大瓢偶笔》道:“中江潘允亮与顾从义俱刻淳化帖一部,而顾更有名。又刻玉泓馆兰亭、柳公权兰亭、十七帖、兰馨、烟条等帖。”更早的,在《汪氏珊瑚网法书题跋》卷二十一的《星凤楼帖》条目下,也有顾从义刻《烟条帖》的记载。

如果,顾刻《烟条帖》能够找到,就可以证明我的部分猜测。我觉着,这事儿大有希望,毕竟,文博机构的藏品很多,根据线索,或可按图索骥。

这一期,我主要是指出,围绕彦修草书碑、《古诗四帖》和《烟条诗》,在明代鉴藏圈里出现的种种巧合。反正,巧合多了,或许就是隐蔽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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