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仪天
我原以为刺猬是一种貌似吓人、实则毫无能耐的小动物，它们躲在沙漠和戈壁上，小心小胆地生存着。一声猛叫或一点小小的刺激，都会让它丧魂落魄地缩起身来。
中午我到玉米地里施肥，发现一只刺猬躺在地上，我以为它已“落草”（死亡）了。我用脚尖轻轻踢它，它突然缩作一团，像一丛金刚草。我想，这只刺猬大概是耐不住夏日的炎热，把我的玉米田作了它的避暑山庄。我用手碰了它一下，它便缩得更紧，身上的刺呈放射状锋芒毕露。无奈，我只好用拇指和食指掐着它坚硬的黑刺，把它放进我盛肥的篮子，然后倒在水沟沿上。我悄悄地等着它伸展身体，想认真地端详这家伙的模样。谁知道这家伙自恃有一身坚硬的甲胄，以沉静消磨我的耐性。它哪里知道我的耐性是经不住时间考验的，我拿起木棍轻击它、拨弄它，它毫不在乎，翻来覆去呈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长满黑刺的圆球。这家伙一定深谙老子的哲学思想，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地和我冷战。它平静地缩在那里，连气息的律动都看不出来。它的这种行为极大地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只好采取新的不得已而为之的措施——把它拨入水沟。这个憨乎乎的小动物经水一激一淹，马上伸展开来，小尖嘴伸出水面，笨拙地向沟沿游动，两只小而黑的圆眼睛亮晃晃地盯着我，不知是在愤怒，还是在求援？
我蹲在沟沿上揣摸，所有的生灵都存在着这样的问题：错误的依赖自身优势，最终丧失在对优势的依赖里；盲目的凭借经验，自己的经验便成为敌方攻击的突破点。刺猬正是这样的例子，它在遭遇外敌的侵袭时，常常凭借一身坚刺，以守为攻死里逃生；当它遇到人时也同样用这种方式明哲保身，却成了人的俘虏。如果它在平时像鼠兔一样练就逃跑的功夫，我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不过，这是造物主的安排，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就像善跑的鹿，常常忽视了地上的陷阱；像善游的鱼，逃不脱布下的罗网。人也一样，善拳脚功夫的人肯定比别人多挨了拳脚，善使刀枪的人往往死于刀枪。
刺猬晒了片刻太阳后，就旁若无人地准备逃遁。我用木棍轻击它的身体，它故技重演。可怜的刺猬，又一次凭借这样的方法对付我了，我觉得非常可笑又可怜。说心底话，我确实不想伤害它，而它却三番五次地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敌对我。
如果有一种信息能够传达到它心里的话，我会说，我爱上了你憨实厚道的性格了。它的老实和憨厚赢得了我深深的同情和怜悯，我脱下衣服，把它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我准备把它带回家去，放在一个适合的位置养起来，再不让它受外敌的侵袭，不让它为索食而横遭厄运。我想，在我贫穷的日子分出一小点点的食物，就可以使刺猬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我把我的想法自言自语地对刺猬讲了一遍，刺猬一动不动。看到它似乎理解了我的意图，我就去浇水。
地里的水浇满以后，我去拿包了刺猬的衣服，衣服几乎毫未变形地放在沟沿上。我拿起时，明显地感到里面轻多了，我马上明白刺猬逃跑了。打开衣服一看，连刺猬的影子也不见了。这个无情的家伙，它是怎么逃跑的呢？我终于为自己的聪明而汗颜了。我的大慈大悲，最终被一只我认为憨厚老实的小动物戏弄了。也许在我喋喋不休地对它诉说衷肠时，它却待在我的衣服中嘲笑着我的无知。
经过这次挫折，我自忖，所有的经验，都是不可信赖的，世上大大小小的生灵都有它的机智和愚拙，谁也逾越不了某种局限。智和愚只是特定时空里的片面现象，转换一个角度，就有了新的说法。我和刺猬的这一回较量，使我深悟我和所有的生灵都分不出高下。它们不需要我的垂怜，它们都有充足的理由拥有阳光，拥有空气，拥有一切。以人的判断和心情随意改变一件事物，是错误又极不切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