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照理说，北京最忙碌的地方，除了一分钟起降一次航班的首都机场，就属CBD中央商务区了。由于这里最早投入使用的是国贸大厦楼群，于是「国贸」，就成了CBD的代名词。
这里有全国单店营业额最高的奢侈品商场SKP。夜里开车经过，两边交相辉映的高楼闪耀着金钱的光芒。如今，北京第一高——530米高的「中国尊」也即将竣工。这一来，整个CBD的天际线也由此更加高昂丰满。能入驻这里的企业机构，非富即贵，如雷贯耳。
奇怪的是，这种地方竟也不缺闲人，阿尊就是其中一个。 阿尊可不是那种有钱又有闲的闲人。他在北京没房没车没户口，甚至连个全职工作也没有。身为一个31岁的单身汉，阿尊从某省经贸大学毕业10年，奥运那年脑子一热来了北京找工作。职业经历混迹于知名欧洲律所、大洋洲贸易公司、民营能源企业。回头想想，行业圈子、专业素养，都因为自己任性的频繁跨界跳槽，鲜有扎实积累。
如今的阿尊，已放弃他定义的「索然无味、机械重复」的全职工作两年，靠着之前的一点积蓄和父母隔三差五的支援生活。
收入也不是没有，只是极不稳定。仗着朋友帮忙，他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为几家进出口公司报关。忙时收入尚可，不忙时还不如餐厅服务员。
在老家省城做水产零售的父母为他忧心忡忡，他却坚定信念，一心过好自己营造出来的生活。虽然社保已经断缴两年，也没有办过居住证，更别提工作居住证了，阿尊完全没心思关心这些。
他每天优哉游哉地出没于国贸各种会议厅、写字楼、商场、酒廊、咖啡馆、快餐店。他不一定真在那里消费，但他必须出现在那里。只要出现在那里，他就感觉自己的灵与肉都处于最佳能量状态。 「您有什么需要？进来看看吧。」穿着一丝不苟职业装的女销售彬彬有礼地招呼阿尊。
站在SKP一层江诗丹顿展示橱窗外发呆的阿尊压抑住一丝慌乱，故作镇定地掏出过时的iPhone 6S假装看了眼时间，对女销售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低声喃喃道：
「哦，随便看看，随便看看。」说罢，他极力调整步伐，迅速挪到通往B1地铁的扶梯口。确实，16：50，再不撤，一会儿也该晚高峰了。
在SKP里闲逛，是阿尊每周都会履行的规定动作。从B1逛到6层，阿尊感觉最自在的地方还是B1。他可以从正门迅速穿过层层叠叠、氤氲着勾魂摄魄骚香的高级化妆品专柜，只要低头快步穿行，就可以避免与售货员有眼神交流。紧接着就能坐着扶梯下到安心自在的B1，在这里吃个快餐。也可以往东走一段，穿过连廊到华贸中心的B1吃一碗39元的半只鸡过桥米线。
说起B1，阿尊曾经看到过一位范儿特足的女士，一身考究的职业装，左手托着刚买来的精品面包，右手有条不紊地捻着面包，一丝一丝往克制开合角度的嘴里送。蹬着红底高跟鞋的双脚有节律地踏着地板，那步法绝对有点T台猫步的意思，仿佛前方对着摄像机、还自带音乐一般。最后潇洒地一转身，女士消失在德意志银行的楼洞里。
阿尊确实有尾随美女的习惯。当然，他是那种无害尾随，就是看一眼不够或者没看清，还想多看几眼看仔细咯。看到差不多也就自觉撤了。
理论上，阿尊并非没有在SKP消费过。B1的那家BHG精品超市里，帕尔马奶酪、运动饮料之类，他还是经常买的。最近，他发现了另一个相对自在的地方，四层的Rendez-Vous。
这是一家集合了咖啡馆、下午茶、精品书店、酒廊和奶酪店的开放式休憩空间。阿尊始终念不准这拗口的名字，猜过去，应该是法文吧。他是不敢随便按英文拼读规则念出声来的，怕念错了惹懂行的笑话。阿尊嫌这里的咖啡贵，下午茶更是离谱。所以他一般周末才来，因为经常有文化雅集举办。
一群年轻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小众圈子里成名的文化人，文化人有一搭没一搭东拉西扯着各种话题，例如中产阶级焦虑。这样的活动，总让阿尊觉得若即若离。他不确定自己算不算这些人的同类，但内心又觉得有必要参与。至少，身处这群人当中，会让阿尊感觉自己没怎么掉队。
四层还有个让阿尊感到兴致勃勃的去处——女鞋区。
他是个资深的恋足癖，对女人的玉足搭配各种性感高跟鞋的场景总是欲罢不能。而这里的女鞋都是大牌货。来买鞋的太太小姐们更是个个精致诱人，大多有一双保养得当刻意修饰的美脚。所以，从Rendez-Vous素不拉叽的淡雅环境出来，阿尊就一定会在女鞋区慢悠悠地走两圈，故作不经意地低头扭脸，两眼似看非看地瞟着各专卖店里或坐或站的美女们，看看有没在试鞋的。
运气好时，还能看到翘着光洁白嫩裸足的美女往脚踝上仔细地套丝袜。那足弓、那脚踝、那小腿，香艳挑逗极了。当然，因为这个癖好，阿尊也被敏感的美女、女销售察觉，被嗔怒的眼神撵过几次。
猥琐就猥琐呗，眼福是踏踏实实地饱了。
16：55！人还不算多！望着西来的地铁车厢，阿尊长吁一口气，驾轻就熟地上车。其实阿尊更乐意站着，哪怕车厢很空。站也不白站，正好提着会阴练练阳气。毕竟，年纪虽然过了三十，某些追求还是要有的，万一哪天走运还得用用呢？
阿尊在国贸的固定活动之一还有蹭会。北京是众多国际峰会、论坛、讲座的举办地，其中一多半的会议又喜欢放在国贸，阿尊真没少蹭，什么会都想蹭。
那些五星级酒店的会场里总有许多漂亮干练的女性等着他去观赏、搭讪。这类会议往往还免费提供甜品饮料的茶歇。遇到慷慨的会务方，更有免费的自助午餐。
阿尊自我认可的「国贸高光时刻」，就是西装革履地托着咖啡，漫步于正抓紧时间交际的茶歇客人中。偶尔他也能搭上几句话，扫到几个微信。可来开会的人都太过精明，很快就识别出他的底色与实力。被冷落拉黑是常有的事，屏蔽朋友圈算是礼貌的待遇了。
有很多需要邀请函或会前认证的会议，是很难蹭进去的。但阿尊离职的那家民营能源企业名气还挺大。不知为什么离职两年了，他依然能登录这家公司的企业邮箱。这或许是个漏洞，却被阿尊充分利用上了。在需要会前认证的时候，他就用这家公司的邮箱地址发送认证邮件，随便编造一个部门和抬头，通过的概率还挺高。 没有房，与人合租又觉得不够雅皮，阿尊把房子租在遥远的河北廊坊大厂县。在大厂紧挨着潮白河的一个新派小区里。阿尊独自住着精装大两居，价格便宜得让他偷笑。若只看他朋友圈里的室内摆拍和自拍，观者会觉得这个男人还算有点雅皮倾向。
这个小区靠近北京方向的潮白河沿岸地形有些弯弯曲曲。因此，在几栋靠西边的楼里，手机定位偶尔会阴差阳错显示为西边隔河相望的北京市通州区。据传这一优势曾导致那几栋楼的发售均价比其他楼高了几百。
阿尊租住的房子在东边一栋楼，虽然手机定位上讨不到便宜，好歹跑到天台往西北方向遥望，在没有雾霾的时节，可以隐约看到北京新的天际线——中国尊。
阿尊就想，能在这里看到中国尊，国贸和他之间的距离也不算太远。
「纽约不也有大量的人住在新泽西州吗？也是隔着哈德孙河与纽约相望！潮白河就是中国的哈德孙河！」阿尊曾很认真地分析过。
这个小区里大部分人都是在京工作的北漂。通勤始终是跨省生活者的重大课题。一般都先在大厂打车或者坐公交到通州，再从通州转乘地铁。有时在京冀交界处遇上进京检查，卡在检查站一耗就得一两个小时。要再赶上夏天闷热时节坐公交，多精致的人都得脱了形。
这一点上，阿尊还是幸运的。虽然几乎每天都扎在国贸，但可以从容错峰「上下班」——假如他这样的状态还算上下班的话。
除非特殊情况，阿尊绝不会在大厂县城出没。他内心深处似乎有意回避这个地方，笃定自己只属于国贸。但如果交通实在不给力，他也会放弃挣扎，打个黑车到大厂的喜来登酒店坐坐。在那里的大堂吧点上一杯摩卡，打开自己的Macbook Air，消磨几个小时。除此之外，他与这个住了两年的县城，几乎没有交集。
身处国贸时，阿尊总是穿着应季的商务装，拎着用了多年的新秀丽电脑包，里面除了Macbook Air，还有一个iPad mini和一个Kindle。阿尊觉得同样的文章，用Macbook Air与用iPad阅读，感受是不同的。当他坐在嘉里中心星巴克二楼喝黑裙大师的手冲咖啡时，会特别需要用iPad阅读一些描述雅皮生活的文字来充实自己。
这种日子里，阿尊一般既不需要到顺义的保税区干活，也不需要去光华路的北京海关。但他认为自己需要出现在国贸待机。这里的一切都生机勃勃，气场风水都能滋养自己的气质。他离不开国贸。
这些年下来，他也到斯普瑞斯奥特莱斯淘过几件国产西装。但每当徜徉于国贸商城SKP的定制西装精品店门外，他还是隐隐有种挫败感。真不知猴年马月，自己才能下得了决心购置几套像样的定制西服？这种时候，他也会安慰自己，买了高档西装就该配高档腕表了。SKP里的绿水鬼一块抵得上他大半年的开销。所以，不是不买高档西装，是这成套的系统工程太庞大复杂，暂时不启动而已。 虽说有着人靠衣装的执念，阿尊其实并不难看。脸型还算端正、五官也合格、176的身板，按理说正经恋爱不算太难。
早些年，他交往过一个在国贸某科技咨询公司工作的大龄女。对方短婚闪离未育，想找个踏实过日子的，房啊车啊倒没怎么提。可阿尊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想成家，就这么一直耗着。对方实在受不了这种对青春尾巴的消磨，就分了。
最近，阿尊在追求一个日本留学回来的小美女。小美女家里是北方小县城的，刚来北京读研。之前在日本开过眼界，一回北京这个大都会，就爱上了这里。
阿尊的套路主要是给小美女灌输「跟了我就能留在北京」的观念；另外，展示繁华图景，并尽量把自己和这种够不着的图景潜移默化地关联起来。等到把小美女的温柔实惠和肉体便宜全面占尽后，是否还能继续，就随缘了。
实际上，多少有些敏感而自卑的阿尊，内心对小美女最终能从了自己的前景并不看好。
「我在城市副中心通州有套价值六百万的100平米花园洋房，还有一辆京牌2017款奥迪A4。我自己有家进出口公司。虽然没户口，但这么多年在北京，有朋友能帮你将来弄到留京指标。」
见面前，阿尊不断给自己催眠洗脑。只有他自己半信半疑了，才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盯着姑娘的大眼睛，把昧心话倒出来。
小美女其实并不好约，有时连微信也懒得回他。经常七八条问候微信过去，连个表情都讨不到。这种时候，阿尊只能自说自话。开场白往往是：
「最近有个网红甜品店不错，要不要去试试？」
只有小美女实在闲极无聊时，阿尊的约会才会侥幸得到垂青。每当这种美事降临，阿尊都会精心准备一番。最近这次，他订好国贸商城北区的某澳门菜餐馆。那里最近还新开了家纽约网红甜品店，坐阳台上能欣赏马路对面的央视大裤衩。他记得小美女曾提到过东京表参道的法式甜品店如何优雅，而她却只是看看。
这次邀约，小美女爽快地答应了。阿尊觉着戏应该演足，特意在某租车行的国贸门店租了辆奥迪A4。他的如意算盘是先开车去学校接上小美女，然后绕着国贸一带游游车河，接着找个人均300左右的馆子解决晚饭，最后去那家网红甜品店来一波攻势。可能的话，还能进展到再来一场夜场电影的地步。他甚至恍惚着幻想桃花运旺盛，可以当天拿下，出点血直接在国贸新开的酒店开个观景行政套房，其实他自己也很想体验这家酒店…
然而，这次约会仅止步于甜品店。阿尊恬着脸编的房车户口的瞎话，对小美女起没起作用，他也看不出来。一近芳泽不成，车白租了！
难道国贸中心的香薰味、大裤衩闪耀的夜景、中国尊霸道的天际线、SKP不由分说的性感氛围没有打动姑娘？没有让对方在脑海里将自己与这些场景勾连起来？还是自己租来的奥迪A4不够档次？不对！一定是人均餐费的预算没上去！
「下次务必提高到人均1500以上！」
阿尊发狠了。
小美女虽不怎么回复阿尊微信，但偶尔会默默发一张清纯靓丽的自拍给他，因为小美女的朋友圈对阿尊是屏蔽的。不过善解人意的阿尊在餐馆和甜品店里都恰当地上过几次洗手间。他心情复杂地回忆着：
「还是应该留时间和空间给小美女自拍发朋友圈啊。我在场人家肯定放不开。可惜，坐奥迪A4时没见她自拍。看来档次还是不够。」 当然，感情上的蹉跎并不是最令阿尊焦虑的。他依然忠实地扮演着自我认定的国贸人角色。虽然在旁人看来，他更像个国贸闲人。
阿尊需要一个圈子，一个国贸的圈子，这里面不应该包含同样是国贸闲人的保险代理人和地产中介。实际上他偶尔融入的国贸小圈子里，这类人并不少。在他看来，这样的小圈子成色实在不理想。可是更好的圈子一时半会也融不进去。他总感觉，如果一个人欲求不满地徜徉于国贸商城和高档写字楼是一种苦涩的无奈，那么一群人凑在一起这么做，背后的微妙酸楚不免更加浓郁。所以，那些人张罗的聚会，阿尊基本婉拒推辞。他知道，对方老想拉自己入伙。那种生活的不堪是他受不了的。
夜深了，这一个工作日，为客户在顺义保税区跑完手续的阿尊想晚点回家，再到国贸逛逛。他熟门熟路地从地铁口快步疾走，很快就溜进了国贸三期的客梯，按下80层的按钮。但此刻的他仍不确定是否会在那里的云酷酒吧消费。印象中，那里好像不算很贵。这种不确定性在他看过菜单后彻底打消了。阿尊打算起身离开，却又略不甘心地绕到云酷的卫生间里。他发现，那里的落地窗正好对着繁华的国贸桥与长安街。他掏出手机，拍下曼妙的国贸夜景，在朋友圈里发出一则：
「这家的巴达维亚1945鸡尾酒调得真棒。」
当然，他不可能忘记附上定位的地址：
「北京?国贸大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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