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特·艾希:诗三十八首
胡桑 译
俘虏营16号
穿过铁丝网,我直接
望着流淌的莱茵河。
我在地上挖了一个洞,
我没有帐篷。
我也没有毯子。
我的大衣仍在奥普拉登*。
在自己的洞里伸展四肢,
我没有发现任何同伴。
我铺展苜蓿,作为我的床。
夜里,我与自己交谈。
星辰在头顶闪烁,
莱茵河与我低语,那么含混。
很快,苜蓿将枯萎,
天空将被晦暗的云层遮盖,
流淌的莱茵河将丧失词语,
无法送我入眠。
空无一物,只有雨——
没有屋顶,也没有墙庇护我——
路上,春天的
嫩草将被踩成烂泥。
我的同伴在何处?
哦,下雨,起了风暴,
此时,只有虱子和蚯蚓
在搜寻我的同伴。
*奥普拉登(Opladen),1929年至1974年为德国北威州莱茵伍珀县(Rhein-Wupper-Kreis)县城,位于莱茵河东岸,1975年并入勒沃库森市(Leverkusen)。
边地农场
鸭子与鸡将庭院
践踏成肮脏的绿色。
农民在家里祈祷。
灰泥从墙上剥落。
山谷底部绘制着河流,
在它的草地内部。
柳树拯救了亚历山大*,
和荨麻石头中的凯撒。
而在蜘蛛织网之处,
在狐狸犬向乞丐狂吠之处,
在萝卜地里,生存着
这个世界的最伟大的名字。
老鼠在地下室尖叫,
一行诗在蝴蝶的光中掠过,
世界的汁液更加迅疾地漂流,
烟升起,如一首炽烈的诗。
*亚历山大(Alexander,前356-前323):即亚历山大大帝,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三世,公元前336年即位,后征战十年,占领希腊、灭波斯帝国,建立西起巴尔干半岛、埃及,东至印度河流域的亚历山大帝国。
清单
这是我的帽子,
这是我的大衣,
这里,我的修面用具,
在我的亚麻布袋里。
这是食品罐头:
我的盘子,我的杯子,
我在白铁皮上
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刻在这里,
用这根昂贵的钉子,
我将它藏匿,
避开贪婪的目光。
面包袋里是
一双羊毛袜子,
以及另一些事物,我
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夜晚,它作为枕头,
侍候我的脑袋。
这层纸板置身于
我与大地之间。
我最喜欢
这根铅笔芯:
白天,它为我写诗,
这些我夜晚构思的诗。
这是我的笔记本,
这是我的帐篷帆布,
这是我的毛巾,
这是我的纱线。
我的母亲
喜马拉雅山的云
慌乱地积聚。
在这巅峰,你与我
如此切近,我早已忘却你。
板岩般灰色的雨绳,
雾气腾腾的潮湿的原始森林山坡,
下降的风清扫巨大的阶梯,
犹如悲戚的歌声。
那里,在山崖,接近你,
灵魂第一次冒险,凭借着翅膀。
陌生的上帝,庇佑他们,
从披着草地的山丘上升。
他们的茶和菜肴分开,
在金线交织的牧场上——
你将总是停留在远方,
而我曾经拥有贫穷?
还有,在层叠的云中,
我熟悉你,我早已忘却你,
你的这个孩子使这苍老的
群山生长,在巨大中,
纯净在星辰中醒着,
这星辰来自下雨般黑暗的语言。
它熟悉你,在一切遥远中,
就像在从未涉足的群山中。
一月一日
只有日历说出开端,凭借新年,
而墙壁知道,并没有新的事物开始。
外面,那些云飘动,轻如发丝,一如往常,
风以相同的手攥住窗子。
三月和四月即将到来,随后,
一个日子会以无尽的时辰填满你。
伴随着天空与胀起的云
它将落入你的手掌和屋子。
有时,你在夜晚的镜子里看见自己,
面容含混,被衰老占据,
犹如一封褪色的信,封条尚未打开,
总是覆盖着一样的字迹。
每一天都是新的,都是纪念日,
而疼痛如此遥远,
在永恒的战利品中,
你只拥有黄昏的星。
夏末
有人喜欢活着而无需树的安慰!
多么好,他们会死去!
桃子已被摘下,李子正在变色,
当时间从桥拱下潺潺流过。
我向迁徙中的候鸟吐露自己的绝望。
它平静地测量出自己属于永恒的那个部分。
它的路程
变得清晰可见,在树叶中,作为黑色的强迫。
鸟的飞行为果实着色。
我们必须有耐心。
不久,鸟的书写将开启封印,
舌下是一枚芬尼*,为了尝出滋味。
*芬尼(Pfennig):德国货币单位,一百芬尼为一马克。2002年德国开始使用欧元后,停用。
当下
见过形形色色的日子,
利奥波特街上的白杨,
然而总是处于秋天,
总是一些细线,属于雾中太阳
或来自雨水织物。
你在何处,当你走在我身边?
总是一些细线,来自远去的时光,
过去以及将来:
洞穴中的居住,
无止尽的穴居时期,
赫利奥加巴*的石柱的苦涩滋味,
圣莫里兹*的那些旅馆。
灰色的洞穴,窝棚,
幸福在那里开始,
灰色的幸福。
你手臂的压迫回答着我,
群岛,岛链,最后是沙洲,
以及隐约的剩余事物,
来自凝聚的甜蜜。
(然而你属于我的血液,
在这些石头之上,在公园灌木旁,
老人在园中长凳上休息,
以及六路有轨电车的呼啸,
银莲花,当下的
带着眼里的水的力量,
和唇上的湿润——)
总是一些细线,将我们织入,
当下的结束,
无效的爱,
证据,证明我们是偶然的,
白杨树稀疏的树叶,
排水槽中的秋天,
属于幸福的疑问,已被答复。
*
赫利奥加巴(德语:Hliogabal,英语:Hliogabalus,204-222)或称埃拉加巴(Elagabal),罗马帝国皇帝,218年至222年在位,生于叙利亚,罗马帝国建立以来第一位出身于帝国东方的皇帝。
*圣莫里兹(St.
Moritz):瑞士东部阿尔卑斯山脉中的渡假小镇,尤其以冬日渡假闻名,滑雪胜地。
慕尼黑-法兰克福特快列车
桥,在英戈尔施塔特*的多瑙河上,
阿尔特米尔山谷*,索尔恩霍芬附近的板岩,
特罗伊赫特林根的联运列车——
在这森林
之中,秋天被烧焦,
公路进入痛苦,
云回忆曾经的交谈,
易逝的村庄,由我的希望构筑,
在你切近的声音中变老。
在多次离别之间,
我们的爱的可能性在漫延。
那里,
世界的处所保持着完整,
不可测度,难以搜寻。
然而,火车
驶过贡岑豪森和安斯巴赫,
穿越记忆中的月光下的风景,
——夏日的往昔之歌,
奥恩包的青蛙——
均已逝去。
*阿尔特米尔河谷(Altmühltal):在德国巴伐利亚州两岸。
*英戈尔施塔特(Ingolstadt)以及索尔恩霍芬(Solnhofen)、特罗伊赫特林根(Treuchtlingen)、贡岑豪森(Gunzenhausen)、安斯巴赫(Ansbach)、奥恩包(Ornbau)均为德国巴伐利亚州城市,除英戈尔施塔特位于多瑙河畔,其余城市均位于阿尔特米尔(Altmühl)河畔,是慕尼黑到法兰克福的火车沿途经过的城市。
简单的修理
简单的修理:电石的火焰。
一个人已足够。
桥梁栏杆上的裂缝,他说。
一个胶布-伤口。
于是他说,为了欺骗我们,
因为,疾病流行于大地上的电线网。
电话线与地下电缆漫延到远方:
梅毒、肺结核、癌、白血病,
我们无法获取金属的疾病。
人们诊断出了它们,却已太迟。
但是,人们如何才能阻止它们?
也许,它们的基础是某个目的:
这是可能的,等级的改变正在路上。
人类必须首先交出
他们的疾病。
随后才是其他的事物。
去火车站的路
工厂依然静默,
在月光中荒凉着。
我希望已习惯于
清晨的冷颤。
咖啡瓶在我
外套的右边口袋,
冻僵的手
在我的裤兜里。
睡眼朦胧,
我走向六点的早班火车,
我如此满足,
抵抗住了一切忧伤。
然而,此刻面包房里的
温暖气息
触及我的心,犹如一次温存,
使我无法平静。
利沃夫*
一
这座城市,在那么多山丘上。
灰白的黄色。
有一声钟声萦绕着你,
在你的身份牌的
叮当声中听得那么清楚。
二
斜坡,犹如恐惧,难以计数。
电车的轨道终结于
长着荒草的大草原中,
在那些破损的门前
*利沃夫(德语:Lemberg,英语:Lviv),波兰西部古城、文化中心,在德涅斯特河上游和布格河上游之间的丘陵地带上,在德语中被称为“莱姆贝格”(直译为莱姆山)。
纪念
我们试图涉足的那些沼泽,水已被排干。
泥炭使我们的夜晚变得温暖。
风掀起黑色的尘土。
它吹打着墓碑上的名字,
将这一天带入
我们内部。
我的住处
当我开窗,
鱼群游入室内,
鲱鱼。刚才,它们出现,
一群群穿梭而过。
它们还在梨树间嬉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