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1978年5月,回到阔别的天津,在南开大学主楼参加研究生的复试。一上来,鲁德才教授就让我做个自我介绍。我说:“要是概括一句话,就是‘社会经历复杂’。”五位考官似乎吃了一惊,因为在当时的语境中,“社会经历复杂”可不是什么好话。看到已经有了“语惊四座”的效果,我便按捺住得意的心情,不慌不忙地说:“近十年,种过地,管理过果园,做过团支书,训练过女子排球队,当过公社干部,在三所中学教过书,还做过‘草鞋医生’。”当时,“赤脚医生”是人所皆知的通用语,这个“草鞋医生”令他们又吃了一惊。
我的这个杜撰,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我下乡是“单干户”,自行回了祖籍所在——胶东半岛的一个小山村。那个村子很小,但是卧虎藏龙,在当地被周边另眼相看。其中,有一个“龙、虎”,是村子里的草泽医生。这个人是从外地回来的,在村子里很有势力。他的哥哥是贫协主任,他本人是大队会计。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着实惊呆了:油亮油亮的大背头,穿着高领绒衣,牵着狼狗,昂首阔步行走在小村子的“中央大道”上。在六十年代后期,在文革中间,农村竟然有这样的人物!后来得知,他能如此高调张扬,除了那些背景之外,还与一项特长有关。此人有些鬼聪明,医术加上江湖,方圆几十里颇有名声。以至于有人从县城过来,住着旅店找他针灸。不过,他在村民中的口碑并不太好,集中到一个字,就是“贪”。不管是谁,要治病必须先送礼,礼物轻重直接和诊治态度关联。
两年后,他终于“作”到了头,村书记借助“民意”把他搞了下去。虽说有点“大快人心”的味道,但也出现了问题——看病不方便了。特别是他原来拿手的针灸,公社医院的那些人还真的不行。于是,这个人开始放风:“到头来,还是要来求我!”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村书记找上门来,开门见山道:“你把诊所的活儿接过来吧。”虽然意外,我还是一口答应下来。事后回想,这应该是对那个人的强烈反感所致吧。而之所以敢于接,则是和南开中学培养出的自信——学习能力的自信分不开的。
答应下来,立马付诸行动。先是在本家的一位伯父那借到了一套(线装、函套)《医宗金鉴》,从张仲景的《伤寒论》开始读。同时向天津的家人紧急求援,很快就得到了《中医方剂手册》《中药手册》《中医学》《温病条辨》《濒湖脉学》《针灸学》《电针疗法》等一大包“弹药”。当然,还有银针与艾条。最喜出望外的是,我哥哥以最快的速度组装了一部电脉冲针灸仪,恰好和那本《电针疗法》配上了套。
靠着南开中学给予的看家本领——自学能力,那一个多月,我疯狂地进入了中医中药的知识海洋中。白天还要出工,晚上几乎是通宵达旦。仗着年轻,每晚也就睡三四个小时,却一点不觉疲倦。记得用了三个晚上(还有凌晨),把五百多味中药的基本药性编成歌诀,背了下来。至于针灸,就是对着经络图“自虐”。先从腿练起,发展到肚子,然后是胳膊。开始,手法不对,一针下去,也许有针感,也许只有刺痛。闹不好,还会出血。
这时候,南开训练出的韧性、理性都开始显现出来。传统针灸理论中颇多故弄玄虚的东西,什么青龙摆尾、苍龟探穴的手法,什么顺向为补、逆向为泄的“理论”,慎思明辨之后都不妨悬置起来。而“胸薄如纸,背薄如饼”的经验谈则万万不可轻忽。至于电脉冲,原理何在?优势何在?一定要琢磨透彻。
待到自我感觉足够好了,便正式悬壶开张。当时,我担任着林业队长,手下有五六个人,管理两座果园,还有一片河滩树林。潺潺流水边的恬适,修剪之后见到累累果实的成就感,都是不愿放弃的。于是,就和村支书谈了三个条件:一是“兼职”,主要在工余时间出诊;二是不要那间小破诊室,就在自己家里“坐堂”;三是不要额外报酬,只要个名分。他急于要我顶上去,又巴不得我不计较待遇,就满口子答应下来。于是,我成了“村医”,却不同于当时“体制内”的赤脚医生,自我调侃便是“草鞋医生”。
电针,是我打天下的利器。因为电脉冲使针感成倍翻番地加强,所以治疗筋骨疼痛、嘴歪眼斜之类病症的效果特别明显。而据那本《电针疗法》的数据,脉冲电流刺激之下,局部的白血球瞬间可以增加到百分三百以上。换言之,针眼感染的几率大大降低。因而,我便尝试着隔衣取穴。先在自己身上试,再到哥们弟兄身上试,果然安全无恙。然后,就“大面积推广”了。当时的农村,取暖全靠火炕,房间里大半年是冷的。有了这个法子,行针就方便多了。附带而来的就是名声:“那个陈洪,不得了,隔着衣服都能找到穴眼!”
那个被我顶替的人见我声名鹊起,心有不甘。一天中午,十几人在场院上闲聊,不知怎么说到了中药材的话题。好像是某个人拿来一个药方,让我分析分析构成与功效。其中有“生地”一味。我就告诉他,生地凉血,兼有补血的功能。那个人在一旁听到,哈哈大笑:“老弟,你外行啦!生地凉血,熟地补血!”一下子,人们的目光全集中到我身上,看我怎么下台。我不慌不忙道:“各位都别动,等我一会。”几分钟后,我从家里拿来两三本中药书籍,让他来看。从此以后,这个人再也不对我的悬壶工作旁置一词——讲起读书,讲起扎实,南开出来的人,还是多了这么几分自信的。
针灸之外,也开始钻研诊断与方剂。而诊脉需要体验,于是我在读书之外,还要出去“偷艺”。距我家六七里有一个村子,里面有一位老中医闻名遐迩,颇多传奇故事,尤其是把脉,传得神乎其技。我托朋友致意,表示想去讨教。老先生毫不客气就拒绝了(当地人这方面普遍保守,我的武术也是靠“偷艺”学来)。无奈,心生一计,就以病人的身份去观摩。他那简陋的小诊室里,有六七个病人候诊,我排在最后,一边观察病人们的神态、情状,听着他(她)们彼此间的诉苦,一边注意老大夫的望闻问切。特别是他诊脉时与患者的问答。不知不觉轮到我了,老先生三个手指按照寸关尺、浮中沉,三部九候走了一遍,盯着我说:“你没毛病啊。怎么了?”我很尴尬,额头上汗都出来了,只好说:“最近干活多,腰疼。”他给了我一贴膏药,挥挥手让我走了。
这种把戏还在别的地方弄过两次,收获还是有的。一是体会了他们诊脉时的指法,二是悟出了中医对人情世故的重视。他们是把具体的人,人的处境、性格、心态与脉象、神情结合起来诊断。这样,我就把《濒湖脉学》一类书本上的知识与观察、领悟结合起来,再到实践中验证、调整。时间不长,居然也有人夸我“好脉手”了——虽然我自己知道这里面的水分。
我的“草鞋医生”正式干了一年半,后来选调做教师,但没离开本公社,所以“半专业”又干了两三年,直到调进县城。其间最得意的病例是邻村一位姓王的大爷,坐骨神经痛导致行动不便,让他儿子用独轮车推到我家来的。前后扎了十一次,中秋节前,他自己挑着担来送礼致谢。我当然是只收下了他的真诚的笑容,婉辞了那两篓子礼物——其实也不过是瓜果梨桃什么的。我说:“看着你走过来,这份大礼就足够了。”
绝不收礼,是我的一个原则。本村有一个大嫂,胃疼,扎了几次好了。要送礼,怕我不收,就趁我不在放到我的院子里。记得是六七包挂面。那是她用自家的麦子到集上换来的。我要送还,怕她觉得没面子,就等到天黑之后,抱着这捆挂面“鬼鬼祟祟”出了门。中途要过一个小沟,我一跨,挂面捆散了,摔得稀里哗啦。只好草草收拾一下,偃旗息鼓垂头丧气收兵回营。第二天,我称了自己的麦子上集换了挂面,改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送上了门。当然,我是不会讲出昨晚败走麦城的糗事的。
一年下来,我最拿手的“活儿”有这么五六件吧:扭腰岔气、面神经麻痹、原发性偏头疼、原发性坐骨神经疼、肩背痛,还有就是气滞胃痛等等。这些病症,我的有效率差不多百分之百,治愈率也应该达到百分六七十吧。最主要的是,我不收费。这对于农民朋友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技术不断提高,不收礼的原则坚持的杠杠滴,乡亲们自然“好评如潮”。当时,我和村里的铁哥们吹牛:“现在要是投票选好人,我肯定是满票。”好像他们都是真心诚意地点头称是——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不过,也有例外。邻村太平庄有一个三等残废军人,绰号“刘二虎”,在他们村里当护林员。我当林业队长,和他的“业务”有交集。他就对我说,你把家把什带到林子来,给我扎扎胳膊。第二天,我就带着家伙,到河滩的一棵大树下,给他扎了四五针。因为是野外操作,电针仪器自然没有用上。扎上之后,我就带着我的人去干活了。一说一笑,把起针的事给忘了。结果,这个人果然不愧“二虎”之名,自己把针全薅下来,跑到我面前往地下一丢,扬长而去。我虽然吃了亏,但无理在前,也就只能装哑巴了。
讲了半天过五关斩六将,也得说说走麦城。
上面讲的治愈率如何如何,只限于那几种。一般来说,发热性疾病,我是不肯贸然接诊的,或是简单听一听心肺,量一量体温,便通通劝他们去公社医院。他们拿回了针剂,可以找我注射。疼痛性疾病,胳膊腿的好治,腰肌劳损之类,基本上效果不大。“病人腰疼,医生头疼”,这句古训,成为自我解嘲的理论依据,也用作搪塞病人的“防御盾牌”。
不过,最大的走麦城还是给后村一个小孩治疗婴儿瘫。那个孩子已经七八岁了,只能半坐半爬地挪动。家里三四个孩子,又困难,根本顾不上他。还是当妈的心疼,找到我门上。我当然知道难度有多大,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开始了治疗。电脉冲显现出了威力,两三个疗程之后,他竟然能够扶着墙站起来,甚至能够挪动几步送一送我。至今,他那充满期盼的目光,还会时不时闪现在我眼前。但是,我的工作调动了——到县城的一中去教书。县城距离我们村整整六十里(后村紧挨着我村),治疗只好中断了。后来听别人说起,这个孩子慢慢地又只能坐着挪动了。
1978年,回到天津,进了南开大学。这种“草鞋”手艺偶然还会显示一下。系里颇有几位先生做过我的标靶。不过,九十年代以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有非法行医的嫌疑,便金盆洗手了。只是在自己出点小毛病时——如今春足跟痛,还会拿出旧行头、重操旧业。一则是确实有效而又方便,二则更重要的是借此梦回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