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独步寻花》：爱欲与死亡的忧伤

杜甫

 

一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癫狂。

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二

 

稠花乱蕊隗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

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

 

三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

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四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

谁能载酒开金盏，唤起佳人舞秀筵。

 

五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树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六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七

 

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关于这组诗的一些记忆

 

记得我们小学的时候就学过这一组诗的第六首，留下了繁花盛开，莺歌燕舞的印象。大学时候热爱唐诗，于杜诗也是更关注《登高》、《梦李白》和《赠卫八处士》等名篇，对这一组诗可以说根本没有什么印象。前几年小鹭在华德福学校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段时间回家后经常背诵组诗的第五首“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树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我也就跟着背熟了。

  

老杜只有家国情怀吗

 

去年十一月下旬，我到云南开元去参加一个教师培训活动，做一个苏轼讲座。之前有一个老师要上“黄四娘家花满蹊”那首，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问他：“你准备怎么讲？”他说要讲杜甫的家国情怀，我说这首诗跟家国情怀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而且这是七首组诗中的一首，要很好地理解欣赏它，必须放入组诗整体当中来把握，但这七首组诗我也没有认真完整地看过，我们一起来读一读吧。

把七首诗连起来一读，我不禁大吃一惊。这组诗非但跟家国情怀八竿子打不着，甚至也不仅仅是表达了热爱生活，赏花惜花的心情。严格意义上讲，这首诗表达的是文学最基本最深刻的母体：爱与死。这可比家国情怀本质和深刻多了，国家不是从来就有，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也将消亡，而只要人类存在一天，爱与死的问题就将困扰着人本身，并牢牢地吸引着人们去探究和思考。

 

理解这组诗的两个背景

 

在解读这组诗之前，我们需要知道两个背景。其一，安史之乱后，杜甫自秦州，同谷而剑门关，一路颠沛流离，饥寒交迫来到成都，由于山川形势的屏障，成都平原相对安稳，再加上友人严武和高适的照看，杜甫此时在成都西南郊的浣花溪畔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 窝，哪怕只是一个茅草蓬蓬。但他很满足，“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就是他此种心情的表达。有了这种相对安适的生活，才有悠闲的心境来欣赏美景，也才能写得出这组赏花的组诗。

另一个背景是杜甫写这组诗时的年龄。一般认为老杜写这组诗的时间是在肃宗上元二年，这一年杜甫四十九岁。也就是说，对他那个时代的人来说，他已经处在由中年向老年过渡的人生阶段了。处在这个年龄的人，精力大大衰退，各种病痛开始出现，腿脚已经没有年轻时那么灵便，死亡的阴影悄悄袭来。同样是赏花惜春，跟年轻时的心境就大为不同。

 

组诗大意：只恐花尽老相催

 

下面我们就这首组诗来一个整体的观照。

早春二月，成都锦江边上繁华盛开，撩拨得老杜心情激动，这种心情无处诉说，憋得他想发狂，于是想寻找邻居朋友一起饮酒赏花，倾诉自己喜悦的心情。但是这个朋友已经在十天前出去游玩饮酒了。

于是老杜只好自己独自漫步于江边赏花。但此时的他走起路来已经歪歪斜斜不太稳当了，所以反而有点害怕春天美景的到来，因为自己衰老的生命已经无法匹配初春万物生命的蓬勃，春天本来只属于年轻人的，对应的是生命的春季，即一个人的青春时期。但诗人又安慰自己：虽然我已经开始衰老了，到了更年期，但还不是太老，因为我还能写诗还能喝酒，所以不要在意自己的头发已经苍白。显然老杜在给自己打气。

老杜沿着江边一边漫步一边赏花，发现竹林深处有两三人家院子里的花红白相衬，开得非常艳丽。如何才能不辜负如此美好的春光呢，那就只有一边饮着美酒一边赏花来打发时光啊！

说到喝酒，那当然是东边少城（现在的宽窄巷子一带，自秦汉以来迄今一直是成都的商业和娱乐的繁华地段）的高档酒楼最爽咯，想来那里歌楼酒馆边，烟雾笼罩的白花更加可爱，要是有哪个有钱的朋友能够带上美酒，用黄金做的酒杯斟上，再叫几个美女在酒桌前来唱歌跳舞，这样一边品尝美酒，一边打望美女的生活岂非太爽了。

可惜没有亿万富翁的朋友请杜甫一起去KTV，贫穷的杜甫也掏不出钱去那样的高档消费场所，于是只好继续欣赏江边大自然不花钱就可以看的美景。江深竹静处有两三户人家，其一是已经死了黄姓僧人，埋葬他的塔前的桃花有的深红，有的浅红，都开得非常美丽可爱。

不过黄四娘家的花才开得好呢，繁华盛开把小路都遮蔽了，千朵万朵花的重量把树枝都压弯了。那些蝴蝶仿佛也贪恋这美景，在花丛中双双飞舞，而自由自在的可爱黄莺儿也在欣喜地恰恰啼叫。好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啊！

可是在如此姹紫嫣红的美景中诗人却想到了死亡，不是因为爱花爱到了要为花而死，而是害怕百花凋零之时，自己的生命也随春光的流逝而更加衰老了。所以盛极而衰，好景不长，这是生命的规律呀！那些娇嫩的花蕊，不要着急，你们相互商量着细细开放吧！

 

爱欲与死亡的忧伤

 

繁花盛开让老杜欣喜，然而春天是生命和青春的季节，对应于人的是十五六岁到三十岁之前的青春时期，四十九岁的老杜面对春天生命力蓬勃的植物，衰老的生命无法匹配春天万物旺盛的生命力，使得他对自己的衰老和死亡更加敏感，所以他才说“行步欹危实怕春。”然而他又给自己打气，说自己还能写诗饮酒，还没老，创造力还在。

当看到“应须美酒送生涯”这样的诗句时我忍不住笑了，对杜甫有刻板印象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是李白那个只知道写醇酒美女的颓废派写的吧，成天忧国忧民的杜甫怎么也会变成了波德莱尔呢！不仅如此，美丽的春光还逗引起了老杜的情欲，“唤起佳人舞秀筵”，谁说老杜只是想在春天欣赏舞蹈艺术，而没有色欲的幻想在内呢！

历来小学老师讲组诗第六首，恐怕都没从性的角度来解读过。在我看来，“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实在是一首性与生殖的颂歌，是一首大自然叫春的诗歌。难道不是吗，百花盛开，雌雄交配才能结果，所以繁花似锦其实跟性和生殖相关。双双飞的流连戏蝶本是在谈恋爱，而娇莺的啼叫谁说不是在叫春唤偶呢！虽说郭初阳说“恰恰啼”简直犹如“滴露牡丹开”在我看来是过度解读了。

然而，青春和生命都如春天的繁花，盛开得越美丽和蓬勃，就愈加地短暂和容易凋零。“只恐花尽老相催呀”，繁花唤起了老杜的青春激情，对美酒的耽溺和色欲的狂想，对比之下，也使他对自己青春的流逝，生命的衰老以及逼近死亡更加的敏感。

这七首诗简直就是一组触及了生命最根本主题的爱与死之歌啊！这是生命永远的咏叹调，是比那些反映家国情怀的三吏三别更加伟大的诗篇！老杜就是老杜，他以自己人性的丰富和写作的诚实，抵达了生命的本真。即便是相对被忽略的杜诗，也有未被充分挖掘的不同凡响之处。

因为这样的诗篇，我更爱老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