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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雨村:谋杀自己的人

 知道. 2018-09-03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战场。有的正在升起硝烟,有的一时宁静如三月之晨,有的已经历过千军万马的厮杀,偃旗息鼓之日,尸横遍野。驱动人做出每一个选择的矛盾的心灵并不全由“love&peace”充满,每个人一生的思想轨迹,也就是一部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战争史。

贾雨村:谋杀自己的人

《红楼梦》里不只有风花雪月,也有刀光剑影、世态炎凉。例如曹雪芹讲述了贾雨村作为知识分子的典型而完整的一生,让我们看到一个人是如何被现实改变的——或者说,不是现实改变人,而是人如何改变自己以适应现实的需要;他本性中的一面如何摧毁了另一面——如何经受了血的洗礼。

回顾贾雨村的心路历程,其最大的现实意义或许在于,它让我们看见,现实中其实有许多和贾雨村一样的杀人者,他们并未丧心病狂,而仅仅是采用了一种极简单的方式——用聪明的、理性的头脑说服自己,此时唯有这样做才好。

智慧出,有大伪。——老子理性常常成为罪的奴隶而为它辩解。——列夫·托尔斯泰

所以梅敬忠老师说,最值得我们琢磨反思的,恰是贾雨村溃决心理防线的“解扣”问题。解的什么扣?理想之扣,正义之扣,家国情怀之扣,自我良心之扣。在他内心的战场上,聪明和理性充当了“恶”的武器,为谋杀心中的“善”提供了看似极正当的理由,最终将他引向了他理想的反面。

于是曹雪芹用敏锐清醒的文字,为我们敲响警钟,让我们看见一个人的英雄梦想如何悄无声息地转变成了作恶动机,而那竟是如此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换句话说,它可能在每个人身上发生。

贾雨村:谋杀自己的人

主讲:梅敬忠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副主任、教授,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

很多人乐于从审美的角度去欣赏《红楼梦》,但《红楼梦》里还有一部分内容,实际上是很深沉的——政治内容。在第一回,曹雪芹卖了个关子,说我写的不是什么理治之书,我只写儿女情长。理治,就是治理,治国理政的意思。曹雪芹其实在说反话。一部《红楼梦》,就是一部大的治国理政之书。它体现了中国儒家政治文化里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尤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四大名著是中国小说中的“四书”,是我们的精神家园。我们的阅读理解可以从审美层面,升华到社会人生、政治文化的层面。《红楼梦》描述了一个大家庭,往上看是整个上层建筑,是整个国家。家国是一体的,所以我们不能小看《红楼梦》里的政治内容。有一些鲜活的案例是当时社会、政治的真实反映,其中蕴含着深厚的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精神,我们在今天将其转换为治国理政之道,也是很有价值的。

贾雨村的故事,就向我们讲述了一名知识分子成长为官员的真实的心路历程。

贾雨村——

一个知识分子当官生涯的写照

贾雨村在《红楼梦》里是贯穿全书结构始终的一个人物,作者细细描述了他的心路历程和完整的一生,足见对他多么看重。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这是贾雨村在第一回出场时吟诵的诗,诗境与胸襟是何等洒脱高远,人们很难将它与投机钻营、徇私枉法、狡诈凶险、落井下石、恩将仇报这一类词语联系起来。贾雨村并非一开始就坏得透顶,那他到底是怎样变坏的?曹雪芹写这一人物的用意何在?

贾雨村身上凝聚着曹雪芹的春秋笔与辛酸泪。大体而言,作者安排这一人物有三重功能:

第一,作为贯穿线索,贾雨村一直活动到120回程本《红楼梦》的结尾,有着归结全书的作用;

第二,贾雨村和呼唤他出场的甄士隐,两人一个入世、一个归隐,在全书故事进程中不时出现,共同承担着警醒读者的闹铃的功能;

第三,《孟子》有云:“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古代知识分子先读书再做官,从“士”到“仕”,就像农民耕种田地一样是天经地义的。贾雨村以其人生生活的丰富性、复杂性和悲剧性,形象地诠释了儒家士子读书做官的整个仕宦生涯的全过程。正是这个完整过程的体现,使他成为一个不可替代的人物典型。

第一阶段:进取——

末世穷儒,抱负不浅

作者写贾雨村最初的一段人生轨迹,从寒窗苦读、命途多舛,到有贵人相助,再到金榜题名——还是遵循了传统创作思路的。

《红楼梦》开篇,由甄士隐唤出寄居葫芦庙的贾雨村,书中写“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脂评说,谐音“胡诌”也。脂砚斋最能了解曹雪芹的一片苦心,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位书生当做旧时代千千万万士子的典型代表来看待。

又写雨村“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红楼梦》写的是由盛世到末世的故事,是在盛世看到末世的光景,发出盛世的危言。诗有诗眼,小说有小说眼,“末世”就是《红楼梦》的关键词。探春、凤姐的判词里都有“末世”一词,此处写贾雨村也“生于末世”,可见作者微言大义,是春秋笔法。

贾雨村:谋杀自己的人

靠卖文作字为生、淹蹇困顿的贾雨村,本可以同经典故事里一样:穷书生吉人天相、贵人相助,顺带赢得富家小姐芳心,最后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落得个大团圆结局——但是曹雪芹没有如此简单处理。雨村依然是寒酸书生,只是偶然得遇甄家丫鬟两次回眸,就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如此辛酸的心境,和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悲凉心境颇有几分相似。

此时的贾雨村抱负不浅,且矜持自尊,令甄士隐不敢小看,甚至不敢冒昧提出资助之意。中秋赏月,雨村酒后吐露出了求取功名的苦衷,这才有甄士隐慷慨捐赠,雨村赴京赶考。

这便是贾雨村人生的第一阶段。穷酸书生的理想和抱负、沦落天涯的悲凉与矜持,都有十分令人感怀同情之处。

第二阶段:惘然——

初入官场,路途跌宕

贾雨村赴京赶考,由此踏上了他人生的第二段征程。

依然是甄士隐呼唤出了贾雨村,只是这时,甄士隐看破红尘,贾雨村新官上任。此时的贾雨村,依然有着良好的品质。作者赋予他一位好官应当具备的崇尚“家庭美德”的好形象。至《红楼梦》终,我们也没看到他的家庭有什么变故。那么作为治理一方的知府官员,贾雨村又表现如何?

不到一年,贾雨村被参免职。也许是因为“才干优长”“恃才侮上”,使同僚官员“皆侧目而视”。被参罪名有“擅纂礼仪”一条,最为要命。因为封建时代的礼制仪式,由礼部掌管,官员如若擅自纂集修订,必受惩处。然而我们大可猜测:贾雨村是不是想在工作中有所作为,才要清理旧规而创新政治呢?

对此“冤屈”带来的丢官,贾雨村所受打击本该是巨大的,但他“仍是嘻笑自若”,安顿妥当家小,外出游山玩水。可见这一阶段的贾雨村内心依旧坦然:官心不重,士气犹存。游到扬州,即便病困旅舍、盘费不继,可谓狼狈不堪,他也不愿攀附权贵,只托朋友之力,谋得了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进了林如海家,他也只做份内之事,并没想着走走学生家长的门路。

给贾雨村带来蜕变的契机的,是精明的商人冷子兴。闻说都中有起复旧员之意,冷子兴献计,让失落的贾雨村走向了人生新途,殊不知,也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第三阶段:迷失——

自毁心防,泯灭底线

对林如海的建议,贾雨村一改往年的矜持,“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在贾政的帮助下,很快补了金陵应天府的职缺。

刚上任的贾雨村,起初也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遇,也想忠君、爱民、做好官。于是当一桩人命官司摆到案前,他决计秉公处理。我们差点儿就看到一位秉公执法、为民除害、满身正气的清官形象了。然而,问题来了,一个衙役门子的阻拦,逗出了贾雨村内心的犹豫。

贾雨村:谋杀自己的人

门子显示出比府台大人更像做官之人的见识与手段,由大及小、抽丝剥茧、鞭辟入里地分析案情,一步步将贾雨村引向“罪恶之门”。此时的贾雨村陷入两难境地:一边是撼动不得且能在仕途中帮助自己的四大家族,一边是旧日恩人甄士隐家的女儿以及枉死的冯渊。秉公执法,肯定要得罪权贵,甚至丢官丧命;渎职枉法,却又违背天理良心。如何选择?

此时,贾雨村的内心中有两道防线:一道是对不起恩公不幸女儿及冤死百姓的感情防线,另一道则是忠君报国、公正为民的为官底线。儒家讲究内圣外王,崇尚慎独,所以,这也是作为儒家士子的贾雨村内心最后的道德防线。如若不加以突破,贾雨村根本没法心安理得地走入“罪恶之门”。

贾雨村起初是试着自己解扣。他先将甄英莲的不幸和冯渊的冤死,推给所谓的“命运”,为自己的冷酷找出理由,为不安的心灵寻求安顿。这已经突破了儒家为士子所设定的“内圣”的道德底线。至于另一道为官底线,还需借助门子之力。门子是如何劝说的呢?——“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

话已说到如此,贾雨村还是犹豫不决。个人感情的防线容易突破,但要突破君国大义的为官底线,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因此他说:“蒙皇上隆恩……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忍为者。”

关键时刻还是门子的一番冷笑管用:“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这番解扣之语,确实打动了贾雨村。他“低了半日头”,是在思索。此时作者并未进行更多的心理描写,而贾雨村内心的纠结与痛苦,恐亦难用笔墨传达。一番故作“斟酌”后,贾雨村终于彻底突破了两道心理防线,不顾是非曲直,乱判了这桩“葫芦案”。

事毕之后,贾雨村迫不及待地修书二封,将事情进展汇报给贾政和王子腾,赢得了贾府要人的欢心,后来又想办法把为他出谋划策的门子打发了。这一切行为都说明,解扣成功之后的贾雨村,已经不是从前的贾雨村了。

第四阶段:沉沦——

暗夜无灯,走向深渊

贾雨村:谋杀自己的人

既然道德底线已破,那么贾雨村的沉沦堕落就是必然了。为了索要二十把古扇,满足贾赦的一点嗜好,他罗织罪名,将扇子主人石呆子拘捕,致其家破人亡;为了巴结贾府,他做了不少功课,对其家族资料了然如心,连贾政也惊叹不已。不出几年,他由知府升转御史、吏部侍郎,后署兵部尚书,可谓官运亨通,一路发达。但是,深渊也慢慢向它靠近。

京兆府尹任上,他竟不顾寄居起火庙中的恩人甄士隐的死活;查抄贾府,他落井下石;最后,终于因为犯了婪索的案件,削籍为民。至此,贾雨村人生征程到达了悲剧终点,其走向深渊的心路历程就此完结。

反思

——他们是怎么“变了”的?

故事结束了,最值得我们琢磨反思的,还是贾雨村溃决心理防线的解扣问题。在面对两难境地的时候,人们似乎常用这种方式突破内心的道德防线,用一个自己谋杀另一个自己,于是才能心安理得地走上罪恶之途。

唐代诗人元稹的《莺莺传》中,以元稹本人为原型创作的、在剧中始乱终弃的男主人公张生抛弃了莺莺,而他的理由是什么?他竟说莺莺为尤物,以女人祸水之名,认为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堂而皇之地为自己的变心解扣。

明代作家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公子李甲为弥合与父母家庭的矛盾,打算抛弃正和他热恋的风尘情侣杜十娘,然而他心里万分纠结。富商孙富本欲霸占杜十娘,故以金钱与孝道相劝诱,为李甲解扣释怀。

贾雨村在门子的推波助澜下,以“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这一类认识为自己解扣,其实是解开了官德丢失与人性泯灭的万劫不复之扣。

试想,贾雨村倘若能够坚守儒家为官做人的准则,始终慎独、慎微、慎始、慎终,假如他能够恪守儒家强调的“四端”,即恻隐、羞恶、是非、辞逊之心,坚守住人生基本的道德底线,那么,他心中的扣是绝难解开的,起码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一个“门子”诱入“罪恶之门”。

甄士隐在解注《好了歌》时唱:“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这说的正是贾雨村之类人;又唱:“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这说的恐怕是大多数人。《红楼梦》的写作,从个人层面上升到社会层面,又从社会层面上升到价值层面,在这其中,也体现着作者曹雪芹的价值关怀和价值追求。


文中内容整理自8月4日品红课——《暗夜无灯照宦途 红楼人物谈:假语村言说雨村》。主讲人:梅敬忠,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副主任、教授,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

文字整理:个二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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