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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作品导读——济南青岛时期的散文、诗歌、杂文(上)

 杨柳依依bnachr 2018-09-04

在山东居住的7年,是老舍在文学创作上取得重大收获的第一个高峰期。他的作品,不仅数量多,质量高,而且开始崭露出善于把握多种创作体裁的特征。对老舍略有了解的人们都知道,他毕生的文学业绩,首先突出地体现在小说和戏剧两个领域,这是不错的。然而,老舍是写作“多面手”,却不是文坛内外人人都清楚的。在济南和青岛,他的创作主攻方向是小说,长篇、中篇和短篇小说,均不乏杰作。可是,“单打一”不是他的艺术性格。就是在这个时期,老舍很自然地跨入一些新的写作范畴,既撰写了不少文艺理论文章,也发表了相当数量的散文、诗歌和杂文。

  1930年秋天,署名“舍予”的散文《一些印象》,发表于《齐大月刊》第1卷第1期。这是老舍来到山东后最早发表的作品之一。自此,老舍每年都要写出一些散文、诗歌和杂文作品以飨读者。大体估算一下,老舍在济南和青岛两地创作的这几类作品,总有一百几十篇之多。
  这一时期老舍写出的散文、诗歌、杂文,由总体上看,都有几分小说创作“副产品”的模样。与其小说创作一脉相承的是,作品不单在格调上显示着老舍特有的艺术风采,在思想内容上,也体现了多向度的选题趋势。
  张扬爱国主义的高尚情操,表达对帝国主义势力侵略中国的极度愤慨,以及发泄对政府当局违背国民意志实行“不抵抗主义”政策的不满,是老舍这些作品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一个主题。“九·一八”事变之后,祖国东北的大片土地陷入日寇之手,中国的政府和军队竟一让再让,一退再退,使生活在沦陷区的汉、满等各族同胞变成了亡国奴、“人下人”,这种哀痛的现状,让所有尚存血气的中国人都绝对无法接受。1932年,老舍在《痰迷新格》一文中,向主持国事的衮衮诸公,发出悲愤的质问:“试看今日之东北,竟是谁家之西南?窃钩者死,卖国者荣,古今若出一辙,字号原无二家:新者旧,旧者新,良有以也。”作家看穿了政府色厉内荏的本性,诗作《长期抵抗》嘲讽了这伙掌权者在表面上侈谈“长期抵抗”而实则惟恐避敌不及的心态:“好小子,你敢打?/我立刻通电骂你祖宗!/并且高喊,长期抵抗!/……你在这边打,打吧;/我上那边去出恭。/……你真过来?咱们明天再见,/和疯狗打架算不了英雄。/……劝你不听,我也无法,只好/长期抵抗,一直退到云南或广东。”《空城记》一诗,鞭笞的是趁着战乱之机大发国难财的所谓“将军”们:“大车小车齐向南,/黄沙滚滚风浩浩;/千箱万箱行李多,/悲壮激昂私囊饱。/失城丧地谁管它,/反正没人把咱老子怎样了!/……将军一怒退出城,/越跑越怒不停脚,/一气跑到土耳其,/安居乐业大寿考。”老舍既认清了当局对反侵略持有虚假态度的危害,也看到了国民中间不少人不以国耻为重、失落爱国精神的严重性。1931年重阳节过后,他有感于济南市民不顾国难当头,照例在千佛山上举行香会,盲目讨取“热闹”和“娱乐”,写了一组记录和议论当时情景的诗。一年后,他决定发表那组诗,并且写道:

  九一八不是去年降生的么?是的,紧跟着九一八就是重阳,去年的重阳也是很热闹啊!是的,我从抽屉里找出去年的日记,上面有几句不像诗的诗,是去年重阳写的。因为不像诗,所以写完就放在抽屉里。重阳又到了,诗仍在那里,人民仍在山上,九一八的降生地仍在仇敌手里,……我非发表那些诗不可了。诗不像诗,是的;可是国民不像国民呢?有此国民有此诗,至少合乎“中国逻辑”……

这才是老舍,他痛恨外敌入寇,反感政府的不抵抗,却又不是把驱逐敌寇的不力,完全归咎于当局和军队的虚伪软弱,他察觉到,大众国民精神的泯灭,是中国最可悲的一件事情,表面上“文化极盛”而要是人们大多失掉了可贵的爱国之心,中国便随时都会有可怕的危机潜伏着。

在《估衣》一文中,老舍讲到:“举个例说,抵制仇货似乎是我们唯一的反抗手段。谁去抵制?人民;人民才不干那回事呢!人民所知道的是什么便宜买什么,不懂得什么仇不仇、货不货。……有位朋友曾劝过几位乡下同胞,不要买那个,他们一个字的回答:‘贱!’后来他又吓他们,说那是由日本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还是那一个字的回答:‘贱!’”老舍悲从中来,感慨有加:“在中国,政府没主张便是四万万人没主意;指望着民意怎么怎么,上那里去找民意?可有多少人民知道满洲在东南,还是在东北?和他们要主意,等于要求鸭子唱昆腔。”作者关切大众国民意识的培养,这是与他的文化启蒙态度相一致的,他忧国忧民,为身边许多百姓依旧生活在蒙昧状态里而感伤,这种心境,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值得肯定的。一向过于远离中国社会政治生活而且又对现实过份悲观的老舍,没有真正意识到,就在当时,国内的许多地方,民众反抗外侮的力量正在如同地下岩浆般地迅猛集聚,正在和将要喷发出来;而且,此前基本上是把自己关在书斋里的他,也不可能真正了解,除了“政府”,中国已经产生了新的代表着光明进步前景的政治力量,将会给国家和人民带来崭新面貌。思想上的局限,在老舍这一时期的小说作品以及小说以外的其他作品里,有着并无二致的呈现。

  怀恋故土思念亲友,在老舍写作于山东的散文中,是又一个醒目的主题。此类作品的名篇,当属创作于1936年的《想北平》。文章不长,不到2000字,所表达出来的情感,其真挚、深沉程度,却是异乎寻常的。作者不是泛泛地历数北平历史文化或者风光习俗的诸多可供思怀之处,从一落笔,便向完全属于自己的情感深井中开凿:

  ……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事讨她老人家喜欢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青蜓一直到我梦里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个小的事件里有一个我,我的每一思念里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像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是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来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里有个北平。可是我说不出来!

“说而说不出”,是老舍意欲书写自己与北平之间那份情感时,一再使用的说法。一位本来是多么擅长于语言表达的优秀作家,写到此处,竟然几乎到了喑哑失语的地步,足见其动情之切和伤情之彻。北平,对老舍来讲,不仅仅是一座古城和一方故土,不仅仅是“枝枝节节”的记忆,那是一生都将叠印在心头的、母亲般亲切可感的形象,那是与自我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史”,作家一提起它,就会本能地产生出子规泣血样的心理冲动。爱戴老舍的读者们,多是从老舍的一系列叙事作品中,直观地感受到这位作家特别地熟悉和善于表现北平(北京)城,我们有必要向更多的读者,推荐阅读《想北平》一文,让大家都能进一步地了解,作家心底深积着的这份情感,才是他启动许多创作活动的最初燃点。
  《哭白涤洲》、《记涤洲》、《何容何许人也》等散文,是老舍写知心朋友们的。这些作品,能用简洁的笔墨,勾画出朋友的音容笑貌、性情人格,也展示了与朋友的心心相印,同时,还向读者提供一面反映作者心灵的镜子,活现出老舍个人的生命体味。在悼念亡友白涤洲的文章中,他用生活中数件小事,来摹述涤洲“什么事都是他作,任劳任愿的作,会作,肯作,有力气作”和“对家人,对朋友,永远舍己从人。对事情,明知上当,还作,只求良心上过得去”,这样一些难得的禀性特征。写何容,则重点是写这一类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定位和他们面临的困窘:“他们对一切负着责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属他们管。可是一切都不管他们,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他们打算站在这一面,便无法不舍掉另一面,而这个另一面正自带有许多媚人的诱惑力量。”老舍笔下的这种文章,并不着意于品评朋友们的得失成败,只将他们在世间的位置展示给人们看,否臧由他。实际上,作家自己也确实是很难态度分明地给出评价,朋友们的选择和尴尬,又何尝不是他自己时时面对着的人生试题!

直接抒发个人襟怀的作品,也不少。老舍当时还是一位生活比较困顿的教师兼“写家”,他的胸臆间,却继承着中国优秀文人身居陋室、心寄天下的传统精神。在散文《一些印象》里,他抄录了自己写的3首律诗,其二为:“一片闲情诗境里,柳风阵阵柝声凉。山腰月少青松黑,篱畔光多玉李黄。心境渐知春似海,花深每觉影生香。何时买得田千顷,遍种梧桐与海棠!”他说:“五十年之后,准保有许多人给作注解……我的诗评者,一定说我是资本家,或者穷而倾向资本主义者,因为在第二首里,有‘何时买得田千顷’之语。好,我先自己作注吧:我的意思是买山地呀,不是买一千顷良田,全种上花木,而叫农民饿死,不是。比如千佛山两旁的秃山,要全种上海棠,那要多么美,这才是我的理想。”老舍不是一位浪漫气质过盛的作家,他在想要表达个人心态时,更多的,还是利用杂文、小品文之类的文体,朴朴实实地道出个中委曲。《夏之一周间》是1932年酷暑之中写成的杂文,记录了自己暑期赶写作品的甘苦,他说:“我与学界的人们一同分润寒假暑假的‘寒’与‘暑’,‘假’字与我老不发生关系似的。寒与暑并不因此而特别的留点情;可是,一想起拉车的,当巡警的,卖苦力气的,我还抱怨什么?”作家的身份,从来就没有叫出身寒微的老舍,把自己看成是比劳苦群众高出一头的人,即便是在文学创作上日益走向成功之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不过是劳动者中间的一员,每当想起那些靠出苦力挣饭吃的人们,他不是陷入盲目的优越感,而是获得一种火辣辣的鞭策。作为坚持启蒙主义创作道路的作家来说,老舍始终把自己定位成与芸芸大众身份相仿佛的“个中人”,而不是他们的“教师爷”,于此也可得见一斑。在中国现代文学创作大家中间,始终怀着这样一份感觉的,的确不多。

  30年代,西方种种生活习尚,明显地向中国社会浸淫。老舍在他的许多杂文中都涉及到这个话题。令读者清楚看到的是,这位曾经着实吃过几年“洋面包”的中国文化人,往往在生活中采取一种排斥“洋化”的态度。还在济南居住的时候,他就提到过:“我永远不喝汽水,不吃冰激凌;香片茶是我一年到头的唯一饮料,多咱香片茶是由外洋贩来我便不喝了。”(《夏之一周间》)他还说:“冰激凌,咖啡,青岛洗海澡,美国桔子,都使我摇头。酸梅汤,香片茶,裕德池,肥城桃,老有种知己的好感。这与提倡国货无关,而是自幼养成的习惯。”(《习惯》)迁到青岛来之后,他更是把那儿“在寇丹指甲与新奇浴衣之间”的“文化”(《立秋之后》),视作“美丽的沙漠”(《青岛与我》),本能地产生逆反心理。东方式的文化感觉,一直是老舍个人情趣的基本附着点,他在杂文中,以小托大,经常明白无误地有所展示。
  然而,老舍毕竟是去过西方,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喜爱中国文化,也没有染上“古国上邦”的文化自闭症,在杂文《〈西风〉周岁纪念》中,他赞扬了《西风》杂志向国内译介海外种种新情况的作为,指出:“它所介绍的这些东西,又是采译自最新的洋刊物与洋书,比起尊孔崇经那一套就显着另有天地,读了使人有赶上去之感,而不盼望再兴科举,好中个秀才;故新。新者摩登,使人精神不腐。”同一时期,老舍还写了《英国人》、《我的几家房东》、《东方学院》、《英国人与猫狗》等杂文,均能以辩证眼光品评英国人民族性格的是是非非,为中国读者提供诸多有益的借鉴。在《英国人》中,他把英国人“难接近”和“万事不求人”的性情描述得活灵活现,同时,也公允地告诉读者:“假如英国人成不了你的朋友,他们可是很好相处。他们该办什么就办什么,不必你去套交情;他们不因私交而改变作事应有的态度。他们的自傲使他们对人冷淡,可是也使他们自重。他们的正直使他们对人不客气,可也使他们对事认真。你不能拿他当吃喝不分的朋友,可是一定能拿他当个好公民或办事人。”也就是说,英人性格中的这一长处,恰是我们的短处,我们看不上别人的时候,可能正是我们该自省的时候。《英国人与猫狗》一文,以赞许的口气,写出了英国人自来具有善待动物的习性,对猫狗乃至牛马鸡猪都很友好,进而议论:“他们对牲口们是尽到力量去爱护,即使是为了杀了吃肉的,反正在它们活着的时候总不受委屈。中国有许多人提倡吃素禁屠,可是往往寺院里放生的牲口皮包不住骨,别的畜类就更不必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是我们特有的哲学,可也真够残忍的。”老舍讲这些话的时代,国内的读者怕是会有好多人难以理解作家的这份“慈悲心肠”,因为,“保护动物”的观念,是到了20世纪快要结束的一段时间里,才在中国民众中逐渐得到呼应的。

讥讽时政,是老舍这一阶段杂文中间时隐时现的主题之一。老舍不是个主动靠拢政治的人,可是政治常来干预他,越来越让他有了感触。《一天》,是篇让人啼笑皆非的杂文,讲述了“我”某一日从早到晚的经历,本来要赶写一篇报馆催要的文章,偏偏家里家外一件接着一件的杂事缠身,弄得“我”不胜狼狈和烦恼;次日早起终于有了提笔撰文的工夫了,佣人告诉“我”:约稿的报馆已来人,说“不必忙了,报馆昨晚被巡警封了门。”通篇是琐琐碎碎的陈述,好似叙写个人生活小事,最后却妙不可言地落笔在对当局扼杀言论自由的嘲笑上面。《写信》,列举了14条所谓写信的“有效办法”,其中第 8条是:“为减少检信官员的疑心,书信宜用文言,问候语越多越好。”《新年醉话》用鼓励的语气,大讲一通每当过年之时“英雄好汉”可以利用醉话发泄日常愁闷的“价值”,号召人们“到了新年,有必须喝醉的机会,不乘此时把一年的‘储蓄骂’都倾泻净尽,更待何时?”不过,在“教给”读者可讲这样那样的醉话之后,作者没有忘了叮咛两句:“秘诀在这里:酒喝到八成,心里还记得‘莫谈国事’,把不该说的留下;……当是时也,切莫题词写信,以免留叛逆的痕迹。”游戏笔墨里溶入对时政的指责,是老舍这类文章的特点。

  老舍这一时期写下的挖掘民族劣根性的诗文,比起讥讽时政的作品来,似乎更能放得开手脚。他将自己多年来断察国民精神疾患的所见所得,生动准确地诉诸笔端。来自市井众生的一系列人物形象,带着日常养成的彼此互异又相关的心理缺损,出现在老舍的诗文中,意在引起读者的关心和思考。《记懒人》刻画了一个怠惰得出了奇的人物,他用慵懒的方式对待一切,也用同样逻辑解释一切,妈妈死了他懒得落泪,对女友产生爱情又懒得表达,女友嫁给别人被虐待致死,他竟认为是“她因不懒而丧了一朵花似的生命”;作家不仅写懒人一生间一事无成,还特别说明,“懒人的妈妈怀了他一年半,因为懒得生产”,使人感悟到,误己误人的怠惰性情,在我们民族中间是进入了遗传因子的!《狗之晨》,借一条名叫“大黑”的狗的作为,揶揄了自身并不强壮又特别势利眼儿的人:“大黑要是有个缺点,那就是好欺侮苦人。见汽车快躲,见穷人紧追,大黑几乎由习惯中形成这么两句格言。”在传统等级社会,懦弱和霸道,表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情形,屡见不鲜,作家抓住这种本来属于狗类的性格,给予切真的描绘。《开市大吉》,说的是几个根本不讲医德的骗子,开办所谓“大众医院”以“赚大众的钱”,给患者注射的针剂是“香片茶加了点盐”,做痔疮手术每割一刀就跟病人抬高一回价码,为哄骗更多的人上当,又掏钱给自己挂上了“仁心仁术”的匾。作品戳穿了“仁”字招牌背后存在的道德沦丧。诗歌《希望》和杂文《买彩票》是类似题材的两篇作品,都讲的是平民百姓在博彩致富的蛊惑下,抢购彩票终于蚀本的故事,是对某些不思实干企盼意外发财者的警告。《有声电影》的内容更精彩,嘲讽的现象也更令人寻味:一大家子人张张罗罗去看从没见过的有声电影,却在途中以及进了影院后,为着各种无谓的小事,耽搁了太多时间,还没踏下心来看电影,电影已经放完了,故事虽然很普通,也就是在这种普通习见的事情里,折射出国人一向滥用精力、不计效益的心理积弊。对中国传统式的生活节奏,老舍是有看法的,他在《大发议论》中,就国人在一年之初接连喜庆公历和农历两个新年这件事,议论道:“两个新年,先过国历新年,再过‘家历’新年。二者之间隔着那么几十天,恰好藕断丝连,顾此而不失彼,是诗意的跌宕,是艺术的沉醉,是电影的广告!前前后后三个来月,甚至于可以把冬至的馄 接上端午的粽子,而后紧跟着去到青岛避暑。天哪,感谢你使我生在中国!”读者从这些不无挖苦的议论中得到的启示,应当是:中国人的时间和生命,循环往复,在这种“诗意的跌宕”和“艺术的沉醉”中,销磨得有多么严重。

  中华民族是好是坏,一言难尽,顶好不提。我们“老”,这说着似乎不至于有人挑眼,而且在事实上也许是正确的。科学家在中国不大容易找饭吃,科学家的话也每每招咱们头疼;……谈到民族老不老的问题,自然也不便刨根问底,最好先点头咂嘴,横打鼻梁:“我们老得多;你们是孙子!”于是,即使爷爷被孙子揍了,到底孙子是年幼无知;爽性来个宽宏大量,连忤逆也不去告。这叫“劲儿”。明白这点劲儿,莫谈国事乃更见通达。

以上这番话,见之于杂文《檀香扇》,它集中回答了作家这一时期为什么要在文学创作里面坚持思考国民精神的问题。比世上许多民族都要“老得多”的中华民族,排斥科学,盲目自雄,陶醉在“阿Q”式的“劲儿”里,多少回被动挨打仍不醒悟,怎能不让这位具有文化启蒙思想的作家忧心如焚?
  当然,老舍这个阶段的杂文和散文作品,也不是篇篇都包含着严肃的社会主题或文化主题。作为平民意识浓重的作家,他时不时地要写上几篇跟大众读者闲谈家长里短的小文章。《习惯》、《忙》、《婆婆话》、《闲话》、《我的理想家庭》、《有了小孩以后》……仅从这些题目上,也看得出话题有多平易、随和,作者写这类文章,叫人丝毫看不出大学教授的派头,倒好象是一位大杂院里的老住户,跟街坊四邻围坐树荫下,端着茶碗聊大天儿,他把个人的生活经验,有益的、无害的,贴心的、发牢骚的,合盘端出,娓娓道来,使读者感受一种如兄如友般的率真坦诚。《闲话》一篇,从男人的角度来谈夫妻间的关系,说了不少劝女人们体谅丈夫自由交友的实在话,其中说:“男人必须交友。对朋友,他喜欢大家不客气,桌上有果子拿起就吃,说吃饭大家站起就走。男人的粗野正是他的爽直。他不肯因陪太太而把朋友都冷淡了。”“男子在婚前就有他的社会;婚后,这个社会还存在,一个朋友也许很不顺眼,可是他是男人的好友,你就不该慢待他。一个结了婚的男子总希望好友太太敬重。这样,他才觉得好友与太太都能了解他,他便真能快乐。”“所以,妇女们,你们必须知道男子不是‘家畜’,必须给他一些自由。”《忙》,则讲的是人们终日里为了生计奔忙而造成的心灵不自由,发出的,是与天底下所有劳苦人儿差不太多的牢骚:“所谓瞎忙,表面上看来是热闹非常,其实呢它使人麻木,使文化退落,因为忙得没意义,大家并不愿意作那些事,而不敢不作;不作就没饭吃。在这种忙乱情形中,人们象机器般的工作,作完了一饱一睡,或者未必一饱一睡,而半饱半睡。这里,只有奴隶,没有自由人;奴隶不会产生好的文化。这种忙乱把人的心杀死,而身体也不见得能健美。它使人恨工作,使人设尽方法去偷油儿。我现在就是这样,一天到晚在那儿作事,全是我不爱作的。我不能不去作,因为眼前有个饭碗;多咱我手脚不动,那个饭碗便啪的一声碎在地上!我得努力呀,原来是为这饭碗的完整,多么高伟的目标呀!试观今日之世界,还不是个饭碗文明!”读起老舍的这类作品,读者的呼吸、脉搏都很容易和作者取得谐调、同步。

老舍的散文也有极个别篇目,是完全用来拟述一己情感的。例如发表于1937年6月的《无题(因为没有故事)》,很像前此3年半时间所发表的短篇小说《微神》,不难叫人看出作者“自己初恋的影儿”。[ 罗常培语,见《我与老舍》一文,其中谈到老舍经历和创作的关系时,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后来所写的《微神》,就是他自己初恋的影儿。”载于昆明《扫荡报》副刊,1944年4月19日。]这篇散文,与习见的老舍散文、杂文风格殊异,笔调含蓄蕴藉、委婉凄楚,状写了作者心间久久封存着的情感。虽然作品确如题目所言,“没有故事”,可是,通过对早已故去了的“她”的眼光、神情、笑容十分细腻的追忆,将作者本人异常珍惜初恋感受的圣洁心境烘托出来。“我记得她的眼。她死了好多年了,她的眼还活着,在我的心里。这对眼睛替我看守着爱情。当我忙得忘了许多事,甚至于忘了她,这两只眼会忽然在一朵云中,或一汪水里,或一瓣花上,或一线光中,轻轻的一闪,象归燕的翅儿,只须一闪,我便感到无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梦境中,哪一件小事都凄凉,甜美,如同独自在春月下踏着落花。”作者所写,分明是一份萦绕心间而永久难以逝去的情。这样的散文,使人们得以窥视作家灵魂殿堂中并不轻易示人的一部分,得以借此更加真切地寻绎老舍那复杂厚重的情感世界。老舍与许多文学家都是一样的,他们极重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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