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卫生部《2010中国卫生统计年鉴》估算,我国每年新增7.6万个失独家庭,全国失独家庭超过百万个。 失独者的晚年在何处安放?是摆在全社会面前一个沉甸甸的民生问号。 盛海琳在60岁时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是不是创下了最大妊娠年龄的纪录,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那都是别人的事,跟她无关。她生下这两个孩子是为了自己,否则,她剩下的人生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中度过。 文:周南 盛海琳从来不觉得,自己在60岁生下双胞胎是为了挑战生育极限。 用她的话说,这是“生育自救”——让自己走出失独后的绝望。 高龄产子源自于老来丧女,她在59岁那年,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曾经幸福的一家三口 盛海琳出生于1950年,和几乎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她和丈夫只要了一个孩子。 夫妻俩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半生心血、“捧在手心里长大”。 女儿长大了,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盛海琳与丈夫也到了退休的年纪,含饴弄孙的幸福生活似乎很快就会到来。 然而,2009年春节,新婚不久的女儿和女婿回公婆家过年,却因为煤气中毒一夜之间双双离世。 那一年,盛海琳59岁。 平静幸福的人生戛然而止,一个步入老年的女人失去自己唯一的成年孩子,世界上没有语言能描述这种苦痛。 29年来,女儿都是她快乐的来源和精神的支柱,盛海琳甚至已经为女儿安排好了一切: 一手包办婚房、给女儿买了金块金条存在银行、为女儿买的保险足够她在退休以后都能生活富足…… “万万没想到,我女儿,最终死在我前头。” 盛海琳的大女儿女婿 女儿不在了,但通往卧室的过道里,依然放着她的遗照,盛海琳几乎每天都要看到这些照片,每看一次就是一种挣扎。 她不喜欢天晴,不喜欢太阳,她喜欢下雪,喜欢黑夜。 每一个漆黑深夜,没了女儿的老夫妻在黑暗中哀号。哭不动了,两人就互相看着,不想天亮,只想跟着女儿走。 盛海琳的老伴申请了提前退休,开始酗酒,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身体越来越差,然而他却期待能在某一次大醉中再也不用醒来。 悲痛欲绝的盛海琳夫妇甚至在女儿的墓旁买下了自己的墓地,准备自杀后和女儿团聚。 盛海琳 为了从绝望中走出来,盛海琳夫妻也曾几度试图自救:他们计划变卖家产,以女儿女婿的名字,捐助希望小学以示纪念; 也有亲友建议他们领养一个孩子,帮他们联系了全国各地的福利院,但老两口觉得,领养的孩子代替不了自己的女儿。 他们去厦门散心,想着接受现实,调整一下心情好好活下去。但是,换个地方不会换掉记忆,只会更想孩子。
用尽一切办法,盛海琳还是无法从绝望中走出来,这种铺天盖地的绝望,使得她皈依了佛门——尽管她曾经是一个笃信科学的医生。 信佛以后,盛海琳固执地认为,女儿的灵魂未散,也像自己一样正急切地盼望着母女之间的重新相遇。 而这样的相遇,这样的重生,她觉得只能够靠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自己的骨血来真正的实现。 她萌生了一个念头——进行试管婴儿手术。
决定再生一个孩子的时候,盛海琳60岁,她的想法震惊了所有亲友,也没有得到患难与共的丈夫的支持。 丈夫悲观地说:“别。我活不长的,就是你生了孩子,我也活不到他们长大了。” 但盛海琳心意已决,她给丈夫下跪,甚至不惜以离婚相逼,终于征得了同意。 丈夫是同意了,然而却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提供帮助。 “已经绝经五、六年的老太太,怎么可能再生育孩子?!” 盛海琳遍寻北京、上海等各大医院,四处碰壁。甚至一位专家在听她讲完失独的痛苦和再育的希望后,理性却冰冷地反问: “你这种想法太自私,假如孩子生下来,你将来死了,孩子怎么办?有没有为孩子考虑过?” 盛海琳自己就是医生,她清楚自己在做一件违背生育规律的事,但是她更加明白的是,自己想要孩子。 盛海琳退休前是合肥一家医院的院长,她找回自己的医院,曾经的同事理解她,决定和她一起试试看。 2009年末,通过试管婴儿培育,盛海琳奇迹般的怀孕成功。但对于一个60岁,且被晚年丧女之痛沉重打击的老人而言,十月怀胎是异常艰难的。 虽然自己是医生,也做好了受苦的准备,但是从植入胚胎开始,身体反应的痛苦程度还是远超她的想象,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高达170的孕妇高血压、1700的尿酸、妊娠血毒症、大出血、痛风、满脸是斑、浑身疼痛、全身浮肿,连喷嚏都不敢使劲打,因为这可能会造成流产…… 每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都明白这是多么可怕的痛苦和折磨。 盛海琳一声不吭,全都忍下来了。 2010年5月25日,在医生的建议下,盛海琳剖宫产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取名“智智”、“慧慧”。 她成为了当时中国最高龄的产妇。 “再次拥有孩子,让盛海琳和丈夫的生活有了希望,却也迫使他们在花甲之年不得不再来一次——挣奶粉钱,将孩子送进好小学、好中学、好大学……” 做选择已是不易,为选择负责,持续付出更难。 盛海琳没有想到,自己首先要面临的,竟然是经济上的巨大困境。 盛海琳和老伴都是军人出身,老伴退休前是军校的教授,而她曾是军医,还当过医院的院长,大女儿出事前,他们的生活富足而舒适。 可生完双胞胎以后,盛海琳才发现,自己很缺钱。 两个女儿早产,需要进保温箱,最初一天花了3万,后来少的也要6000。生孩子报销需要的是生育保险,而盛海琳的年纪早已不在参保范围,只好全部自费。
靠着同事朋友看望时的份子钱和单位的资助,盛海琳一家才缓解了捉襟见肘的局面。 大女儿智智在保温箱待了33天,到她准备出院时,家里的存款还剩6000块。 出院回家后,源源不断的花销一笔笔向这个家庭压来: 300多一罐的进口奶粉,两个孩子几天就要一罐;50多一袋的尿不湿,两个孩子也只够用两天半;请的住家月嫂每月6000,做饭保姆1500……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又增加了上幼儿园的费用,同班孩子们都在报培训班,智智慧慧也得报,不能让她们输在起跑线上…… 去年,智智慧慧幼儿园毕业上小学,盛海琳又为她们选择了寄宿制的世界外国语学校,一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就是2.1万元,此外还有日常的生活花销…… 这些开支,光靠夫妻俩每月1万5的退休金是远远不够的。 60几岁,本来是需要被儿女照顾的年纪,而盛海琳夫妇,却要重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在智智慧慧未满100天时,盛海琳开始挣外快,主要工作就是到全国各地做保健讲座。 一个月要在全国各地跑二十多个城市,很少有时间能和女儿丈夫团聚。
日夜为谋生计,让盛海琳夫妇疲惫不堪,雪上加霜的是,去年,老伴不幸中风偏瘫,扶老携幼的重担全压在盛海琳一个人身上。 她并非不知道孩子需要自己的陪伴,却因为需要赚钱而时常去往全国各地讲座。 她并非不想省下请保姆的费用,但毕竟年纪大了,料理孩子根本没有体力,只能将孩子交给两个保姆,每月在孩子和保姆身上的花费超过一万元。 她并非不知道暑假里报的十来个培训班,会给家庭经济带来额外的负担。 但面对两个正在顽皮年龄的孩子,实在无处安放她们旺盛的精力,同时也担心她们比别人家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我不能让两个孩子产生自卑的情绪,不想让她们受委屈,我尽我的能力,让两个孩子在同等条件下不输于任何人。” 双胞胎女儿懂事可爱,带给盛海琳夫妇许多慰藉和欢乐,却也带来不少甜蜜的负担。 除了为钱奔波,盛海琳还需要面对一地鸡毛的生活。 比如出差几天回到家里却还不能休息,还要处理保姆之间的矛盾、家庭成员之间的琐碎摩擦:
再比如,别的同龄人都在朋友圈晒自己旅游照片,或者带着孙子孙女一起玩耍,而她带的是和别人孙辈年龄一样大的女儿; 她没想到自己过了60岁却要重新迎来一个起跑线,并且越来越失去朋友,因为没有共同语言,所想所虑谈不到一起。 今年,智智和慧慧已经8岁了,盛海琳和老伴也即将步入古稀之年,她觉得压力一天比一天大。 这种压力来自于不可抗拒的规律——时间: “假如有一天,我倒下了,谁来接手智智和慧慧呢?当年那位冷冰冰拒绝我的专家说的不无道理呀!” 毫无疑问,盛海琳是一个伟大的女人。 当生活给了她作为母亲、作为女人的致命一击之后,她仍然能够坚强地站起来。也许她并不是人生的赢家,但绝对是一个生活的强者。 她推开了安逸舒适的晚年,选择去过一种年轻人拼搏的日子。她不得不去拼,给孩子拼出个可靠的未来。 但是,当年一些网友对她“自私”的指责也不无道理,毕竟生养一个孩子,父母需要给他的,不仅仅是生命。 8月份的时候,有一条类似的新闻。 北京有一位失独母亲,34岁的儿子在2014年因车祸丧生,沉浸在悲痛中的夫妻二人去台湾做了试管婴儿,前后花费接近20万。 2018年6月,这位母亲67岁了,终于怀上双胞胎,回到北京后却被检查出患有妊娠高血压,同时因产检困难等,没有医院愿意收她,甚至建议她终止妊娠。 这位母亲说自己想不通,“就是喜欢孩子,咋跟罪人一样了?” 不少网友虽然深深同情她的遭遇,却也不乏冷静的质疑: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称,截至2012年,我国已有100余万个家庭失去唯一的孩子,每年新增失独家庭7.6万个。 为了走出悲痛,不少失独家庭选择高龄再生育,然而却未考虑到,孩子和父母都要承担数倍于普通家庭的负担。 对于父母来说,在本该养老的年龄重新抚育幼子,或许将成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而对于孩子来说,仅靠退休金可能无法给他提供良好的成长环境;并且他很可能需要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龄,就承担起照顾垂老父母的责任—— 这样,对他的人生是否公平? 在北京工作的失独母亲郭敏,56岁那年生下一对龙凤胎。 她只有一千多块的退休金,虽然她努力兼职工作,月收入一共加起来也只有三千多,根本无法负担孩子更好的生活。 在公益组织介入之前,郭敏只能把孩子送进农民工子弟学校读幼儿园,孩子只能得到一些最最基础的教育。 2013年2月10日,广州一对六旬夫妇不堪养儿压力跳楼身亡。 这对夫妇都是工人,49岁的时候,唯一的儿子出车祸身亡。在50岁时,他们把毕生积蓄的十几万拿来做试管婴儿,最终生了一对龙凤胎。 但是,孩子长到10岁的时候,父母不堪重负双双患上抑郁症,最终跳楼自杀。 此前夫妇俩和孩子们的家 很多人不理解,说孩子都养到10岁,多不容易,怎么会跳楼自杀了呢? 同样经历过失独后高龄再育的盛海琳却道出了其中辛酸——
据不完全统计,到2018年我国失独家庭数量已经超过百万,且每年以平均7.6万的速度在增长。 独生子女家庭是特定阶段的产物,当初是无上光荣的事情,时至今日却鲜有人去关心那些失独家庭的生活、心理状态。 “百万失独家庭,他们的出路在哪里?” 失独者的晚年在何处安放?是摆在全社会面前一个沉甸甸的民生问号。 作者介绍 周南小姐姐 电台女主播 / 各种小说爱好者 / 朋克养生专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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