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宋词史上,有三首词,占据了中国传统节日的三个宝座。 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中秋词宝座。辛弃疾的“众里寻她千百度”,元宵词宝座。 另一首,就是秦观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七夕词头把交椅。 全篇很短,值得再看一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七夕的主题,他老师苏轼写过,老师的老师欧阳修写过,欢场高手柳永写过,连那个“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张先也写过,但都不及秦观这首《鹊桥仙》。 这首词里任意一句单独拎出来都是金句,可以让他牛一辈子了。 尤其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多么惊天地、泣女神. 我似乎看到那个即将被他撂下的女人,伸出小拳拳来捶他,死鬼,人家等你。 可是先别慌。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是爱你的,但我不能来陪你。 想想看,要是现在的男人这么说会怎样?可能也会捶你,只是不一定是用小拳拳了。 这就是秦观的厉害之处,把一句不好意思开口的话,上升到了哲学高度,变成了一个“定律”。你要是不听,那就是粘人。 高,实在是高。 不过也有个别女人,琢磨琢磨突然发现,哎,不对呀。道理我都懂,但听你的我就上当了。 这个女人,叫朱淑真。 02 历史上,朱淑真的生平记载少得可怜,作品一多半没保存下来。 但她在宋词界的地位,是紧跟李清照的。如果李清照是女一号,她就是女二号。 当然这是指词的意境和技巧。如果论个性,朱淑真可以站C位,比李清照都厉害。 话说,南宋初期的某年七夕,朱小姐的男朋友不在身边,她空虚寂寞冷。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男人临走前给她念了一首“两情若是长久时…..”,还是想到了前辈的这首大作,她骂了一句臭男人,然后用隽秀的楷书,也写了一首《鹊桥仙·七夕》: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就文采来说,这首词跟秦观不是一个级别,但她提出了一个小小的疑问: 既然相聚那么美好,神仙和凡人都喜欢,为什么非要一年见一次,不能朝朝暮暮呢? 有没有感受到一种女性的自我意识在觉醒? 要知道,南宋初期礼教已经盛行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朱淑真不仅有才,还有胆有思想。 男人要外出,就算心里不满意,起码也表现出很懂事的样子:你去吧不用管我,男人要干大事、不要忘了我.....等等。 一个良家女子,怎么能整天想着朝朝暮暮呢?太不和谐了。 和谐才怪。 朱淑真根本就不是一个南宋女人,更像是从现代穿越过去的一个女文青。 03 书里记载,朱淑真“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 民家为妻……风韵如此,乃下配一庸夫,固负此生矣” 。 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其实透露出一个沉重的信息。 朱淑真才貌双全,却遵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个市井的庸夫,一生可惜了。 这个所谓的“庸夫”,其实就是南宋首都杭州城里的一个普通男人。一个性格鲜明的女文青,和一个“庸夫”,肯定过不到一块。换作一般女人,可能也就妥协了。离婚,多丢人呀。 可是朱小姐不一般,她用诗表达她的观点: 《愁怀》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此外还有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这些诗基本一个意思:我跟这个男人不是一类人,要离婚。 朱淑真回到了娘家。 离婚了就得赶紧找下家,把自己嫁出去。朱妈妈一声叹息,姑娘呀,要不要我去趟相亲市场? 朱淑真没有同意,她说出了一句超越时代的话: 我要自由恋爱。 离婚后的朱淑真,过着快乐的剩女生活。 冬天来了,她“围坐红炉唱小词,旋篘新酒赏新诗”,还号召闺蜜们,“大家莫辞今朝醉,一别参差又几时”。 春天来了,“谁能更觑闲针线,且滞春光伴酒卮”,不做针线活了,提着酒春游去。 当然,恋爱还是要谈的。 有人考证,她离婚后,至少交往了两个男票。恋爱就恋爱吧,低调点也行。可她又喜欢把恋爱经历写出来: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任性吧。 还有更任性的。 那个春天,朱姑娘和男朋友去游湖,他们手拉手,抱着腰,累了就躺在男票怀里休息。路人指指点点,她不屑一顾: 《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 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注意重点,“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我记得90年代初,情侣在街上搂搂抱抱,还会被大人教育的。这事,朱小姐1000年前就干了。 从此以后,她有了一个封号,叫红艳诗人。 也真的红了。 至今宋词界还有一桩公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到底是欧阳修的,还是朱淑真的。 现在二人的版权官司还没开庭,不过从风格上看,朱小姐不是没有可能。 04 然而,红艳诗人真的只写红艳的东西吗? 才不是。 朱淑真从小爱读书,但她没像其他女人一样,净读些《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妇》、读《女人三十三条戒律》这些女子思想品德书。而是像男人一样读书,比如,读历史。 她在《读史》里写:“笔头去取万千端,后世遭它恣意瞒”。 多么具有历史怀疑精神。 她说项羽,“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叹身亡顷刻间”。 她看见水里的鱼,“非无欲透龙门志,只待新雷震一声。” 听到雷声:“时来天地云雷兴,起作人间救旱霖” 什么感觉?通透,睿智,豪爽,莫名如薛涛转世。 这样的诗就算放在男人堆里,也不差。 有时候,她还会玩一把讽刺: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这首诗叫《自责》,用诗的形式告诉指指点点的人们,说我不该写诗….. 可以,这很朱淑真。 如果放在现在,她妥妥的是算“出名要趁早”的那种,先在文坛走红,然后进军影视圈。 只是,她生错了时代。 她与当时的主流文学格格不入,像一个异类。 南宋后期,一直到元朝、明代,礼教思想越积越厚,对朱淑真的批判越厉害。 好笑的是,他们的批判,无关诗词,而是从道德层面。 最著名的一位,是明代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他说朱淑真“词则佳矣,岂良人家妇所宜邪?”、“其行可知”。 就是说,词是好词,但那不是良家妇女干的事、看她的词,就知道她作风有问题。 哎,滚滚长江东逝水,也冲不掉礼教的泥垢。 直到清朝,一本就词论词的书《词坛丛话》 ,才从词的层面,给了朱淑真一个评价: “朱淑真词,风致之佳,情词之妙,真不亚于易安。” 易安就是李清照,这个评价,可以说相当高了。 05 朱淑真离婚后再没嫁人,40岁左右就去世了,有的说是病逝,有的说是投河自尽,我更愿意相信是病逝,给礼教减轻一点罪过。 临死前,她把写过的诗整理成册,可惜一多半被父母烧掉了——父母也觉得那些词见不得人。 留下来的词只是一部分,她取了个名字,叫《断肠集》。 爱情幻灭,人格不被包容,连父母也不理解,这可能就是断肠的含义。 再回过头看她的“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多么像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在倔强地挣扎: 我要的,现在就要。 诶?写到这里怎么有点伤感了呢,我原本只是想给大家一个对策而已。 牛郎织女一年等一回,那是因为他俩犯了天条,是代价。 岁月太长,人生太短。你我皆凡人,能暮暮朝朝,千万别一年只见一次。 伟大领袖都说了: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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