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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尚君:司空见惯真相之揣测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18-09-06

日期:2009-02-15 作者:陈尚君 来源:新民晚报

此文2018年编入《行走大唐》一书

 

陈尚君

 

司空见惯的故事,一般认为最早的记载是唐末孟棨《本事诗》:

 

刘尚书禹锡罢和州,为主客郎中、集贤学士。李司空罢镇在京,慕刘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曰:“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李因以妓赠之。

 

《太平广记》卷一七七引《本事诗》,“李司空”作“李绅”。今人对此史实颇多怀疑。岑仲勉《唐史馀沈》卷三《司空见惯》条辩云:“刘自和州追入,约大和元二年,至六年复出,于时绅方贬降居外,曾未作镇,何云罢镇在京?且唐制重内轻外,郎官尤名贵,自称刺史,口吻尤不类。同时守司空者乃裴度,此涉于李绅之全误也。”《太平广记》涉及唐人笔记称官名、尊称者,多改为直呼其名,虽便于宋人阅读,但改错的也很多。《本事诗》只作“李司空”,硬改为李绅,未必有什么证据,经岑氏将二人行迹逐一排比,其误显而易见。卞孝萱先生四十多年前分别作《李绅年谱》和《刘禹锡年谱》,逐年排比二人事迹,更可证定以李绅为李司空之不足凭据。

较早记载此一故事的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中《中山诲》,所叙与《本事诗》颇多不同:

 

昔赴吴台,扬州大司马杜公鸿渐为余开宴。沉醉归驿亭,稍醒,见二女子在旁,惊非我有也。乃曰:“郎中席上与司空诗,特令二乐伎侍寝。”且醉中之作,都不记忆。明旦修状启陈谢,杜公亦优容之,何施面目也。余以郎署州牧,轻忤三司,岂不过哉!诗曰:“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寻常事,断尽苏州刺史肠。”

 

所叙更为曲折,但破绽却更明显。杜鸿渐,两《唐书》都有传,是肃、代间的名臣,《旧唐书·代宗纪》记其卒于大历四年(769)十一月,刘禹锡的出生可以肯定是在大历七年(772),在杜死后三年,当然绝不可能相见沉醉了。宋人已经发现了这一记载的讹误,刻意加以弥缝,如詹玠《唐宋遗史》(原书不存,见《诗话总龟》卷二十六、《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九引)即径改作“韦应物赴大司马杜鸿渐宴”,并发议论认为:“观此则应物豪纵不羁之性,暮年犹在也。”苏州刺史最有名的当然是韦应物,其生活时代也与杜鸿渐相当,似乎还说得过去。但仔细算来,韦任苏州刺史在唐德宗贞元四年(788),距离杜去世已接近二十年,何况唐人根本没有说此是韦应物的事。《唐宋遗史》喜欢乱改唐诗故事,在此不一一列举。

那么,是否此事全出于《本事诗》和《云溪友议》作者的虚构或采辑传闻呢?《本事诗》单列此条,不易鉴别,《云溪友议》中的《中山诲》一则,由刘禹锡的一系列故事构成,其一叙早年轻率改动牛僧孺文卷,晚始悟前非,并以之告诫子弟;其二早年喜臧否人物,以致一直仕途不偶;其三历评同时前后人诗文的优劣;其四即此司空见惯故事,其首并云述此目的是要告诫“夫人游尊贵之门,常须慎酒”的道理;其五述在夔州作诗事。各节叙事具有连贯性,显然有同一来源。《云溪友议序》称:“近代何自然《续笑林》、刘梦得撰《嘉话录》,或偶为编次,论者称美。”唐兰撰《<刘宾客嘉话录>的校辑与辨伪》(刊《文史》第四期,中华书局1965年出版),认为“《中山诲》一篇中,多有出于《嘉话录》者。然范氏多窜易原文,故仅附录于后”。其中多处文字可以与他书引《嘉话录》互校。海峡对岸的台湾学者罗联添稍早也作《刘宾客嘉话录校补及考证》,发表在《幼狮学志》二卷一期、二期,19631月、4月发行,虽然没有将《云溪友议》此节叙事全部作为《嘉话录》佚文录出,但也注意到二者部分文字的重叠关系,并作了校订。海峡两岸的这两位学者,在完全没有沟通可能的独自研究中,试图恢复《刘宾客嘉话录》一书的原来面貌,得到了基本一致的结论。

那么,《刘宾客嘉话录》是一部什么面貌的著作呢?该书序较长,韦绚自述长庆元年(821)十七岁时,到峡中的白帝城,叩谒当时任夔州刺史的刘禹锡。韦是刘在永贞革新时故友韦执谊之子,时执谊去世已多年,刘遂收留韦绚在身边。其后数年,“晨昏与诸子起居,或因宴命坐,与语论,大抵根于教诱,而解释经史之暇,偶及国朝文人剧谈,卿相新语,异常梦话,若谐谑、卜祝、童谣之类,即席听之,退而默记,或染翰竹简,或簪笔书绅,其不暇记,因而遗忘者不知其数,在掌中梵夹者百存一焉。”即刘视韦若子侄,经常在一起讲论学问和掌故,涉及的内容非常广泛。韦也很勤奋,不断将听到的内容记录下来。直到大中十年(856),即在开始从刘问学三十五年后,才将这些记录整理出来,编成《刘宾客嘉话录》,当时刘禹锡去世也已经十四年了。如前所述,这本《嘉话录》的原书也早已散失,存本为后人拼凑,真伪参半,所幸他书引录较多,得以有刘论学闲谈的诸多妙语留存后世。前引《云溪友议》以刘禹锡第一人称叙述的经历,符合韦绚记录刘禹锡嘉谈的风格,所涉二乐妓侍寝的经历,似乎也不是别人可以杜撰。那么,这位司空到底是谁,事情又发生在什么时候呢?确实很难作出明确的解答。今人瞿蜕园、卞孝萱、蒋维崧、陶敏都对刘禹锡诗文作过深入研究和全面解读,对此也没有找到合理答案。

在此,我想作一个稍大胆一些的推测。我认为这位“扬州大司马杜公”,很可能是中唐名臣杜佑。杜佑在贞元五年(789)末出镇扬州,职衔是“检校礼部尚书、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充淮南节度使”,到十六年兼领徐泗濠节度使,直到十九年(803)三月入相,在扬州长达十四年(均见《旧唐书·德宗纪》)。现在扬州唐城遗址还有杜佑的题名石柱(数年前被移至崔致远纪念馆前,有些不伦不类)。此其一。杜佑从扬州入相时的职衔,是“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清宫使”(同前),刘诗中“司空”的称呼可以得到落实。此其二。刘禹锡与杜佑的关系非常特殊。据卞孝萱《刘禹锡年谱》所考,刘在贞元十二年(796)任太子校书,后因父卒于扬州,去办理丧事,为杜佑赏识,大约在十六年(800)起担任杜的掌书记,约一年多,现在刘的文集里面还有十多篇为杜起草的表奏。到十八年调补京兆府渭南县主簿,离开扬州。在第二年杜佑入朝为相到达长安初期,刘还为杜草拟了《为杜相公自淮南追入长安至长乐驿谢赐酒食状》、《代杜相公谢就宅赐食状》,大约杜初为相,还来不及配备助手,刘以故吏代作文书,也可见关系的特殊。此其三。

杜佑是中唐名相。他所著《通典》二百卷,对于从上古到唐代的历代典章制度都有详尽的记录。他在扬州长期任职,主要职任就是将东南财赋转输到两京,卓有建树,因此可以直接从淮南节度使入为宰相。杜佑的孙子就是高唱“十年一觉扬州梦”的风流诗人杜牧。杜佑一生大致“始终言行,无所玷缺”,在扬州更没有那么多韵事流传,但有件事似乎比杜牧还走得远。“在淮南时,妻梁氏亡后,升嬖妾李氏为正室,封密国夫人,亲族子弟言之不从,时论非之。”(均见《旧唐书·杜佑传》)宋以后,小妾扶正是常有的事,但在唐代则是很严重的事件,可以获刑的,在《唐律疏议》中有明确规定。杜佑在夫人去世后,不顾亲属子弟的再三劝谏,不顾当时舆论的谴责,执意将自己喜欢的小妾立为正房,还为其请求封号。唐代士庶的界限非常严格,士人或官员流连北里,多蓄妾侍,都不是大问题,但以出身卑下的妾为正室,则为士流所不齿。杜佑以使相之尊,以妾为妻,可见其性情至上,特立独行。

前引《云溪友议》刘禹锡自述经历,是自己将赴苏州,杜为己开宴,大约杜请乐妓出来佐欢,刘乘醉作诗,表达对杜身边艳妓环绕的歆羡之情,杜当即让两位女子陪侍归旅舍。其中“惊非我有也”,“何施面目也”两句,很可玩味。前句透露刘亦有侍妾,但这两位则非我所有者;后句则是知道自己是后辈,是下属,居然因醉而夺司空之爱,确实很失身份。在此,也可以看到他与司空之间非常特殊,甚至是亲密随便的关系。刘在被贬朗州司马后,写信给任宰相的杜佑,自称“小人自居门下,仅踰十年,未尝信宿而不侍坐,率性所履,固无遁逃,言行之间,足见真态”。杜虽然是上司,但彼此亲密信任,经常彻夜陪坐,言行都率性而为,不受牵拘。还说自己在杜幕下犯过许多错误:“尝掩人以自售矣,尝近名以冒进矣,尝欺谩于言说矣,尝沓贪于求取矣,尝狎比其琐细矣,尝媒孽其僚友矣,尝矫激以买直矣,尝詀讘以取容矣,尝漏言于咨诹矣,尝败务以簿书矣。”(均见《上杜司徒书》)问题都很严重,但杜都能包容,隐隐透露出一些消息。

以上分析了司空可以是杜佑的种种可能。不赞同者肯定要提出反驳:《云溪友议》和《本事诗》记载不同,何以采信前者而不取后者?《云溪友议》称“昔赴吴台”,又称“以郎署州牧,轻忤三司”,刘诗也称“断尽苏州刺史肠”。刘任苏州刺史在大和五年(831),时杜佑去世已经十九年,显然难以契合。这一诘难,只能作部分解释。据周勋初《韦绚考》(收入《唐人笔记小说考索》)所考,韦在刘任苏州刺史前几年,即制科及第,然后入西川李德裕幕府,他从刘受学,主要在此以前。刘叙“昔赴吴台”,显属多年前的事情。刘的出生,其实是在当时属于苏州的嘉兴境内。颇怀疑此“昔赴吴台”指早年的一段经历,不是赴任苏州刺史。当然,此仅属推测。由于刘禹锡的谈话,经过韦绚多年后的记录,再经过范摅的改写,已经几度变形,所叙与事实不免颇多出入,后人也就只能姑妄信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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