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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冬不拉拉 2018-09-06

爸爸是安徽人,毕业于芜湖一中。芜湖一中的前身是清乾隆年间创建的中江书院。这所学校名声在外,吸引许多外地学子慕名而来。我爸爸最要好的中学同学,他的名字叫吴寿辉,他就是从扬州跑来求学的。

我爸在芜湖一中很有一点名气,他数学竞赛第一名,作文比赛也是第一名,所以当年升学的时候就很费了一番思量,到底是学文还是学理呢?他最后挑选了数学专业,那是真心喜爱。

高中毕业,爸爸考上了北大数力系,那个好朋友吴寿辉呢,考上了天津南开。所以哥儿俩很高兴,决定一起北上求学。

我爸是北大56级的,是早我们三十年的校友。那个时候,北大数学系不叫数学系,叫数力系。数学力学是一家。所以牛顿即是物理学家,也是数学家。力学系是后来才分出来的。

吴寿辉是扬州人,大家庭,10个兄弟姐妹,养大了的就有7个。跟他最要好的是三姐,两个人只差一岁,都是上进要强的个性。那一年三姐考上了北师大。吴寿辉在天津上学,一到了周末就往北京跑,找三姐玩儿,再到我爸那儿蹭吃蹭睡,一来二去,爸爸就和三姐认识了。我爸对三姐,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终其一生都从来没有动摇过。

吴寿辉是我小舅舅,三姐就是我妈。应该说,没有我小舅舅,就没有我们一家。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从左到右,前排:小姨,外婆,外公,二姨,后排:小舅,二舅,我妈

我妈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而且和旧时代美丽温婉的闺秀不同,她是独立的,自强的,温柔的眉眼中带着英气。我妈还很活泼好动,是学校篮球队和手球队的主力。

可想而知我妈的身边有无数追求者,其中不乏条件极好的。我妈后来跟我说,当年有一个归国华侨追她,风度翩翩,很帅,又爱运动,家境也好。我爸呢,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一个穷小子+书呆子,长得不好看,大眼镜,八字脚,而且身体瘦弱,病殃殃的。

那您怎么就跟了我爸呢?我问她。因为你爸他真有才华。

是啊,我这半辈子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但在我心目中,论才华横溢,没有人能超越我爸爸。除了了不起的学术成就,文章诗词,信手拈来,一笔字,龙飞凤舞,潇洒非凡。

我爸追我妈,一追就是十年。细节他们谁都不告诉我,我只好猜啊猜,遥想当年,心驰神往。

下面摘抄几段我爸写给舅舅的信:

“对她的感情,从来没有动摇过。这在我的生活历史上,是第一次,而且我想,绝不会有第二次。在我思想中,她好像是十全十美的。除了自己感到惭愧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当然,我不是哀求,如果今后,她终于认为我们之间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合适的话,我也会尊重她的决定。”

“这一段生活,在我的已经度过的岁月中是没有过的。过去梦中寻求的,有的竟然成了现实的事。我们在月下闲谈闲走时,心就好像飞上了天。”

“你姐仍在搞数学。她每周时间并不多,但很努力,并且学的很快,我做辅导是勉为其难的。我当然高兴做这样的'辅导',谁不愿做呢?谢谢你对我'诗'的褒词。那些诗,出自我的肺腑,当然显得好些。我平常不大写,只是有时情绪实在激动得不能平静,就写两句。那两首诗,我给她看过,她也说不错。当然,那是写她的,只要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她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和你三姐的关系仍如前。我每周末去一次,讨论讨论问题。我见不到她,心里总在想,等到去了,真的和她在一起,又有点茫然失神,满腹的话却说不出口。说实在,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有一次,她有点不高兴(后来她说,不是因为我),就很使我精神波动了两天。也许,这说明我有点感情脆弱。只是,初恋给人的影响太强。”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大学时代的爸爸妈妈和某同学

类似这样的片断还有许多。从信里看的出来,爸爸妈妈的交往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有几次低谷,舅舅特意从老远赶来,和他们二人促膝谈心,帮他们度过心里的难关。

十年的不懈追求,终于修成正果。这期间他们俩人都毕业了,我妈被分到清华,成了物理老师。我爸做了华罗庚的研究生。

爸妈成亲是67年春节,我出生在同年的十二月。那时候,文革正如火如荼。我名字里的“文“字就是从这儿来的。

清华是文革重镇,用我姥姥的话说,清华真乱啊!我姥姥从扬州赶来,帮我妈带孩子。老太太参加过抗战,骗过鬼子,家里藏过地下党,经历过内战,不幸到老年还要经历武斗。她抱着我散步,到教学楼前要先喊话,告诉武斗的人们停一停,等她老太太带着小孙女过去了再继续打。文革小将们居然就真的停下来让我们过去。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妈妈,外婆和我在清华园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1968年在扬州,我刚刚出生,小舅舅和爸爸(后排右)都是风华正茂

话扯远了,1969年,中苏边境冲突,中央决定进行“战备疏散”,华罗庚所在的科大被下令搬迁合肥。另一方面,我妈作为清华大学的臭老九,面临下放劳动的命运。是去合肥,还是下放江西鲤鱼洲?爸爸没有犹豫,调动工作进了清华数学系,一天书没教,直接登上火车去了江西。由此开始了荒谬的八年清华生涯。我找到当年的家信,他们去的时候,就做好了一辈子呆在江西的思想准备,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北京。

“就要下放了,往哪里去?当然是农村。是安家落户,还是短期下放,将来家庭怎样安排等等,都是一笔糊涂账,谁也无法预测。反正说法纷纭,人人在做下去的准备罢了。依我估计,半年之内当有确信。从我的思想来看,对下放到无所谓,积十几年之经验,深知再要象过去那样搞本本上的理论,是不行了,不如自食其力,劳动去。”

江西鲤鱼洲靠着鄱阳湖,当年是血吸虫病的重灾区。我妈同事那些叔叔阿姨们,就没有不得这病的。我爹妈自然也不能幸免。在鲤鱼洲干什么呢?我爸告诉我是围湖造田:种庄稼,收稻谷,搬砂石…“我可是收割的好手,割稻子又快又整齐“看我爸自嘲时那得意洋洋的劲儿,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个文弱书生,胸怀大志,才华横溢,却用一生最好的年华去割稻子。不久之后,妈妈怀了弟弟,申请回校不允,挺着大肚子接受再教育。爸爸想尽办法,只能帮妈妈争取多几个鸡蛋。我弟弟就是出生在鲤鱼州简陋的干校里。他出生的那一天,村里的大喇叭从早到晚都是无产阶级革命家列宁的事迹,因为那天刚好是列宁诞辰100周年。弟弟单名“宁“字由此而来。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1970年,爸爸妈妈在鲤鱼洲

要说这再教育还是挺成功的,经过鲤鱼州的洗礼,我爸妈彻底老实了。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爸爸过生日,一家人围坐吃饭,我那时候才上幼儿园,什么也不懂,说了一句祝爸爸万寿无疆,把二老吓的,那脸色我至今记忆犹新。

(前几天陪儿子重看HUNGER GAME,深有感触。我对他说:you don‘t realize how lucky you are。看着电影里的各种白色恐怖红色恐怖,我就想,那种生活,其实跟我们近在咫尺。)

回京之后终于学校复课了,只不过学生都是工农兵学员。有一回爸爸一晚上唉声叹气,原来是有一个学生,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一定说等于四分之二。这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啊!爸爸非常沮丧,当年我不懂,后来明白了,他是在忧虑整个国家的学术水平,却又无处诉说。

其实我倒是挺喜欢工农兵学员,家里缝被子,挖地窖,搬煤球,这些学生全包了。都是特别淳朴忠厚的人,对老师也是真心的尊敬。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1974年,小舅舅和我们一家

1978年,爸爸调回中科院,终于又干回他的老本行,好像忽然之间,爸爸变成全世界最忙碌的人。78年到88年十年的时间里,他三次出国访问,一走就是一整年。其余的时候,每年总有半数日子出差在外,或是学术会议,或是各地院校讲学。爸爸是个特别低调的人,他不仅是淡泊名利,甚至可以说是躲着名利,每到有评奖这样的活动他都不参与。记得有一次,数学所动员爸爸申报某奖项,被他拒绝了。他那时人在国外,写回的家信提到了这件事。他说: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他自比廖化,在数学领域做先锋,并不是他有多么厉害,只是因为国内无人。

因此爸爸唯有对讲学热衷。爸爸游走于各大高校,足迹踏遍大江南北。他以极大的热情传授知识,介绍国外数学界的最新动态和成果。他常说:差距太大了,要靠下一代。他的日程排的满满的,令我无比兴奋的是,他答应88年到我大三时,来北大办讲座。

每次爸爸出差回来,家里都象过节一样。他会带回当地的土特产,好比福州的燕皮,烟台的苹果,带回来最多的是南京的板鸭。爸爸出差,不管顺路绕路,只要时间许可,他必定绕道南京,去看我小舅舅。小舅舅那几年,也是没日没夜的苦干。他们哥儿俩,少年时同窗,青年时朋友,壮年时结为姻亲,终成一生的知己。

1987年初,我小舅舅突发脑溢血去世了。那时候我爸正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妈妈赶去南京舅舅家,爸爸在万里之外回不来,我不能想象他的心是如何地煎熬。因为,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深夜,爸爸心肌梗塞也去了。那一年,爸爸和小舅舅都是49岁。

没有遗言,没有在走前看一眼家人,他就这样走了,走的干干净净,不带走一片云彩。说好的全家人一起回老家呢?说好的到北大办讲座呢?

我妈想尽一切办法,拜托爸爸在国内外的朋友们帮忙,终于把爸爸的遗体接了回来。但是,我不相信那个人是我爸爸,因为一点儿也不像啊。我就想,会不会爸爸没有走,藏起来了?他为什么不想回家呢?

后来,等我有机会出国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纽约大学的 offer。我不在乎学校好坏,钱多钱少,我只是想来纽约,我只是想跟我爸爸离得近一点儿。

直到2000年四月,我自己的儿子降生,大概是天意吧,他的生日正好是爸爸的忌日。我怀抱着新生baby,突然一阵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到了这个时候,我真正的接受了现实,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

钟文:我的爸爸钟家庆

后记

爸爸得过陈省身数学奖,是他出国期间数学所替他申报的,得过国家自然科学奖,是他过世以后我妈替他申报的。所以爸爸在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他只是我爸爸。到他离开我们之后,我才从别人的口中了解到,原来我爸爸还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学家。

爸爸是个绝不枯燥的数学家。他其实是个非常风趣幽默的人。讲一件糗事,西红柿炒鸡蛋应该是一道所有中国人都吃过的菜吧,只有我,一直到上大学,都认为这道菜是爸爸发明的,因为从小他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说出来,引来哄堂大笑。

爸爸还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还记得应该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吧,有一天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我无意间翻了爸爸的抽屉。结果,在厚厚的大稿纸下面,藏着一本大部头:射雕英雄传。原来他背着我妈偷看武侠小说!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岂止是看武侠小说,他每到一地,都会光顾当地的图书馆,在纽约的时候,纽约图书馆里的中文图书几乎看遍。

选自微信公众平台“好玩的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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