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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海别墅”前主人罗象禹及后代的传奇故事

 街心舞苑 2018-09-08

(一)

与上海静安区威海路755号《文汇报》一墙之隔是727号的“威海别墅”(原门牌号为: 威海卫路737号),它竣工于193811日。

这块地原本是属于宁波籍人罗象禹的,他大约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从一个英国商人手里买下。这是一幢带花园的英式洋房,买下它时连同室内全套英国制造的豪华家具。

洋房与花园占地九亩三分,绿荫幽幽,配有网球场。为了园子四季常青,罗象禹专门请了2个花匠师傅。为出行方便,配备3个汽车夫;为了一天三顿餐食方便,特地聘请了3个厨师,另外,安保和佣人若干,全部加起来共雇了1 6个佣工。

 

 

(罗象禹与妻子吴丽珍照片,拍摄于1930年。)

 

罗象禹(又名:罗强万),生于1893农历827日(与孔子同日生,死于1954年)。他与兄罗企云、弟罗伟东三人在北京东路外滩大楼开设证券交易所、钱庄、“信亨金号”(黄金交易),有执上海滩证券之牛耳之势,人称金融界“罗氏三兄弟”。妻子吴丽珍(1893-1961),为他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女儿。

那时,罗象禹大儿子罗国馨是个“足球迷”。为此,他常遂命府上男佣分作两队,陪儿子们踢足球,花园里的草坪空地足够他们发挥足球水平。有时,罗国馨还会叫同学上门来踢足球,或打网球。

 

(罗象禹三女婿姚咏陶的弟弟姚昆明在网球场留影。)

 

罗象禹最初来上海落脚时是“跑街”(推销)的,因为门路(行业)走对,从此大发,二十几岁便飞黄腾达,挤入上海滩百万富翁队伍中。因为钱多,自然会招人眼红算计。他的哥和弟上班没规律,有时很早,有时很晚,而他每天早上十点准时到公司。家中有三辆车,他固定使用其中两辆,另一辆由大儿子使用。大儿子看球赛,必定会开车前往。

192810月的一天,罗象禹遭到“黑社会”绑架,被敲诈勒索大洋五十万元(银元)。家人被恐吓不许报警,否则撕票。悉数付了赎金后,人才回家,方知其被绑至黄浦江上一条木船的船舱里。他怀疑是自己车夫勾结土匪干的,因没证据也只能打发车夫走人。

当时,罗象禹账上有483万块大洋,损失50万后,还余433万块大洋(按现在每块大洋500元人民币计算,就是价值2.1亿多)。他不敢再掉以轻心,请了两个红头阿三(印度警察),配长枪在家门口站岗,每人每月100大洋。这薪水是较高的,在罗家,男佣每月只有8块大洋;女佣每月只有6块大洋。

1936年秋,是罗象禹人生重大转折之年。在一次股票交易中,他走错一步棋,选择全仓做多。仅仅三天时间,他的产业、家当,全部赔个精光。(他的弟弟罗伟东选择割肉,由此保住了财产)。没办法,他只能卖房,拿着余钱,租下愚园路576弄(四明别墅)3号。3号上下有三层,每层有二间,他全部拿下,全家人搬入。

罗象禹搬离威海卫路737号洋房时,新主人在花园空地上造了联体别墅,门牌号为:240号。竣工日期为:193811日。

下图为威海别墅其中一幢门牌号的房产证。

 

 

当时,3号楼的租金是四明别墅全弄堂里最高的,因为总面积大,又是靠弄堂口。罗象禹夫妇住二楼正房间,其他子女住一楼或三楼。从威海卫路带过来的佣人大部分回头掉了,只留周妈、阿玲。周妈管收作房间,阿玲负责照管罗家最小的两个孩子。

初来四明别墅,罗象禹还能勉强延续独住一个门号的局面,但坚持没几年,颓势没能扭转。无奈之下,他只能靠逐步朝外租房,像割肉一般一块块割让(转租)房间,以减轻经济压力。比如,在天津有交际花之称、与民国时期著名报人王小隐结为夫妻后又分手、独自来上海过隐居生活的陈文娣,就借在3号三楼后间小间(此事我已另外撰文)。

四明别墅是由四明银行出资造的,对外只出租不出售。当时,银行为图省事,以一个门号为单元对外租赁,普通人家想借没有这个实力。

1947年秋,坚守不住的罗象禹将3号楼以一亿三千伍百万元法币顶给新搬进来的二楼史家。史家主人名叫:史久生。他为日军翻译,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排行老三),四个儿子名字中分别含有:“中、华、民、国”。19495月,他见形势不对,丢下家人,混入江边一艘日本货船,潜逃至日本,并在东京开了一家饭店。这事我另外写文交待)。未几,罗象禹带着太太搬到南市,四子四女如同飞鸟各自投林。

罗象禹搬离前,留了一手,将假三层朝东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留给三女儿:罗琦龄;同时,将三楼与二楼之间一个小亭子间留下,这两间房是唯一未顶出去的房屋。

1949年后,“四明银行”归国家所有,“四明别墅”大产权也属于政府了。罗琦龄每月向国家交房租。

 

(二)

罗象禹共有四儿四女,名字与排行如下:

老大,男,罗国馨,1913年出生,1993年病逝;

老二,女,罗馥龄,1914年出生,1998年病逝;

老三,女,罗菊龄,1915年出生,1965年病逝;

老四,女,罗琦龄,1918104日出生1997224日,在所居住的上海中原路开鲁新村小区房内因摔倒昏迷而去世,享年80岁;

老五,男,罗国纯,1924年出生,1963年饿^死;

老六,男,罗国涵,1925年出生,1962年饿^死;

老七,男,罗国源,1927129日出生,罗国源一生未婚。2012814日病逝,享年87岁。

老八,女,罗滋龄,1930年出生。

 

其中:

老大罗国馨,罗家长子,为人豪爽,用钱大方。比如,一中学同学给他介绍女朋友,虽然对方对他的外貌不中意,但那天晚上,他还是请客吃饭、跳舞,一夜用去200多元银洋钿。

罗国馨前半生生活在蜜糖里,后半生落魄无比。一则是因为父亲事业破产,二则是他没把握好机遇,或者说没遇上一个好女人。细节决定成败,成败决定命运。

这位曾在复旦大学外语专业就读过的高才生,后来沦落到在上棉十七厂大炉间烧开水。“四人帮”倒台后,改革开放,上海驻香港一家公司需要一名经理,因他会一口流利英文,领导问他愿意去否?如果想去,必须按规定提供“已婚”、“有家庭”证明材料。

虽然四明别墅3号房子卖掉,他一个拿到一半的房款,但平时大手大脚习惯了的他,很快将这钱用光了。找不到结婚对象,他只能降低身价,与一个拖着三个孩子且和坐牢男人离婚的女人先同居再说。

现在,罗国馨急忙回家与这个女人商量,希望能立即去开结婚证书,但这个女人有心计,认为罗国馨去了香港之后,很有可能如断线的风筝不会回来。故而,以“这把年纪了,还结什么婚?不怕被小辈们笑话”为由,拒绝与罗国馨同去民政局领“派司”。

罗国馨去香港的梦就此破产,人生转折机会也就此失去。他是一个做事较真的人,有着一竿子到底的思维。就是没想过:既然是同居关系,那女人不同意结婚,难道世上没其他女人愿意与他结婚了吗?

罗国馨每月给这个女人30元生活费。不想一交就是整整30年。从1961年至1991年。

罗国馨于1993年病故,后半生的苦难终于画上句号。

 

(罗国馨照片)

 

老二罗馥龄,虽为有钱人家庭出生,但命运一直坎坷。59岁时才出嫁,嫁给一个医生,去逝时,享年85岁。

 

(快六十岁结婚的罗馥龄与老公照片)

(人到中年的罗馥龄)

 

老三罗菊龄,命苦的一个。据说先天智商不足,幼时送人,领回后已错失教育机会。一脸外乡人相貌。长大后,嫁给一个木匠。只活到50岁。她喜欢穿旗袍,着高跟鞋,为此,母亲一直拿她说事,说她是:“踏死不翘,装饰不俏。”(意思说就是脚踩死也不会翘起来,再怎么修饰打扮也不会好看。)

 

老四罗琦龄,自从老公姚咏陶于1949110日去台湾做生意再没回来,夫妇俩从此天隔一方。

 

为了养活几个孩子,这位从前的千金小姐,做过冲床活,也去过生产组修补毛巾。每天工资仅为0.71元(起先是0.66元,星期天不上班,没钱进账),这点钱如何养活全家几口人?好在姐姐罗馥龄见妹妹可怜,也就每月资助她10元钱。

196692日,这一天对罗琦龄来说就是噩梦降临之日。愚园路520弄“青锋民办中学”一批初中生的红^^兵来到她家中,抄出并没收金器8件,其中有几件金器还是外婆在她结婚时送的,作为剥削阶级铁证如山的剥削证据,全部没收。

“王法在哪里?”罗琦龄坐在地板上一个劲哭泣。她不曾想到,就在这天夜里,离她家不远的(江苏路284[安定坊]5号)、令她非常崇拜的文学家兼翻译家傅^雷与夫人朱^^馥双双在家自^缢身^亡。

躲过棒槌挨榔头——祸不单行。10天后,也就是912日。罗琦龄的家再次被抄,所有书籍及值钱之物被劫掠一空。这次来的红^^兵是另一批。一些家谱、名人字画,因红^卫兵^们看不懂,也不识货,检查半天,没见到反党语言,也就将其搁在马路中央直接放火烧掉了。

罗琦龄被以国民党“残渣余孽”之对象及资产阶级少奶奶之恶谥拖至火堆前,逼其大声叫喊:“烧得好!我罪有应得!”

完了之后,红^^兵不死心,又逼罗琦龄站在水泥制成的垃圾桶上,胸挂“打^倒罗琦龄”的纸板,再接受批^斗。

对罗琦龄来说,这种精神打击或许还能忍受,但之后而来的沉重打击却是让她彻底绝望了:小儿子姚凯法因对同学说了一句:“江^青在旧上海不过是一个三流演员”而遭那同学举报,被人打残身体,从此失此生活自理能力,进而引起精神失常。送精神病医院时,医院要求家属交付100元押金,罗琦龄拿不出来,导致姚凯法病情加重。198262日,姚凯法从家中(三楼)窗口跳下自^杀。

 

(姚凯法照片)

 

老五罗国纯,对于父亲将威海卫路房子卖掉,一直记恨在心。在家时不时地唱四十年代流行歌曲:“郎呀郎,我的冤家……”以此来泄愤。后因长期食不褒腹,最后竟活活被饿死。死之前,一直抱怨,说自己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居然还没做过人,没做过人的男人不算一个完整的男人。

 

老六罗国涵,占了三楼与二楼之间这个小亭子间;也是因长期食不褒腹,最后竟然活活被饿死。这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曾经的富家子弟,离开人世时,也是没尝过做人的滋味。

 

老七罗国源,19491955年间,担任上海“人和医院”工会^主席兼医院代理院长、上海卢湾区第一届^区人^^代表。因他不愿意加入共^^党,政治上态度不明朗、立场观点不鲜明,想做一个不左不右的中间分子,没成!

1958年反^右,罗国源以一件小事被对他有意见的单位领导作为补打的右^派对象,送至安徽白茅岭^农场接受劳^动教^养。事后,据他所说,他所在的大队共有300多人,至劳^动教^养结束,三分之二的人饿^死了,永远回不了家了。

196695日,罗国源和姐姐罗馥龄受邀去淮海中路2054号三外婆的家(三外婆嫁给上海交通大学校长)。因担心红^^兵要来抄家,姐弟俩打算替他们转移家中金银器皿。不想,正在清点与交接金银器皿时,红^^兵冲进门来。这些金银器皿就是剥削罪证,全部没收。没收也就算了,但红^^兵不善罢甘休,又将罗馥龄、罗国源姐弟俩五花大绑,戴上纸^糊高^帽,押送游^街回四明别墅。一路上众人围观不说,受尽万般凌辱。

罗国源回家后,一直郁闷不堪,想着如何离开这个红^色风^暴中心。

1967年某天之晚,罗国源与一位姓董的及他家一个亲戚,三人在家关门闲聊。聊有什么法子离开大陆,通过香港转道去台湾,因为台湾有他的亲戚。

不料,说者无意,听者有意。这位平时话语不多的董家亲戚竟大义灭亲地向公^^局举报。公安局即以“偷越^国境罪”判姓董的18年徒刑(姓董的最后死在监^狱里),判罗国源10年徒^刑,那个举报者虽然参与讨论,但有立功表现,免于起诉。

1979年春,坐牢满十年的罗国源由安徽朗溪重返上海。此时,他已是54岁的半老之汉。回到原单位,在医院保卫科任保卫干事。白天吃在医院食堂,晚上则睡在一个废弃的、放着杂物的房间,没固定住所。无聊时,他会对着天花板发呆,或手捧一本书,阅读了半天还是第一页。

罗国源一生未婚。2012814日病逝,享年87岁。

 

(罗国源照片)

 

老八罗滋龄,后来嫁给一个交通大学毕业生,名叫:孙介福。孙介福是上罗滋龄家做数学家庭老师,俩人相识并恋爱结婚的。有三个女儿,均住在外地。

2012年,罗琦龄二儿子将四明别墅3号三楼以80多万元卖掉。罗滋龄三个女儿闻讯,认为这房子是外公留下的,大家都有份。于是上告法院,最终法院判决罗琦龄二儿子给罗滋龄三个女儿十万元。


(三)

在罗家三兄弟中,以老三罗伟东财力最雄厚,其私宅花园在常熟路10010号(今为:上海歌剧院)。1947年,罗伟东与香港长城影业公司老板吴性裁结为亲家,借座上海南京路五层楼酒家(百货公司楼上)为其小儿子(小名:六宝)举办婚礼,著名影星李丽华前来唱堂会,当时上海本地多家报纸给予报道这事。

罗伟东的大儿子罗国灏日子不好过。

罗国灏,交通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原在一家单位工作,每月拿九十多元工资。后因家庭成份问题,被单位打成“坏人”,失业回家。再后来,政^府重新替他安排工作,但他私下去打听,获知如果去工作,每月报酬是:58.50元(这是大学生工作一年后的工资标准,这标准原是65元,因逢国家经济困难,政府官员将这标准打九折,便变成58.50元)。见工资待遇明显下降,罗国灏对上门来做他思想工作的街道干部说:“我不缺这个钱花,你们不用替我找工作了。”

那时,各街道办正在开展抓“坏人”比赛,每个部门都有指标。这个街道办一直完不成指标,街道干部想到罗国灏这一句话,于是以“自恃家中曾经殷实,拒绝政^府安排工作”为由,将他定性为对社会不满、有牢骚之人,由政^府部门出面,强行送往上海郊区青浦的“青东^农场”接受劳^动教^养。

罗国灏最后死在那里,没能走出劳^^农场的大门。至死,思想都没能被这个社会改造成功。

 

罗企云也有一个儿子,医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四川成都**人民医院,在那里与本单位一个护士结婚。因父母反对,甚至放言:”如果与这护士结婚,就不要再回上海之家。”后来,他果真没回上海;再后来,他晋升为医院院长。

(老大罗企云1959年离世,寿75。老二罗象禹1954年离世,寿62;老三罗伟东1956年离世,寿62。)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罗家的故事听起来非常悲怆,这其实也是全中国富裕家庭第二代集体悲怆的写真。在新成立的政^府推行的意识^形态大改造中;在全国轰轰烈烈开展的阶级队伍大清理中,他们作出了无谓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牺牲;他们的一生充满荆棘,有人说:回头是岸,但他们回答说:不!他们依旧秉着内心对道义的坚贞和坚守,孤独地向前——向着黑色之夜前行。他们过错就在于他们的家庭曾经富裕。“富裕”与“剥削”等同。于是,“富二代”这个名词便如同沉重的十字架,落在第二代人身上。第二代必须去世界最远的无人角落进行自我救赎,或向隅而泣,让灵魂在百般磨砺甚至是死亡的考验中得到升华,升华到无产阶级队伍来。

现在的政^府提倡“以人为本”,称它是科学^发展观的核心;是共^^^人坚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的根本宗旨。如果新政^府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提倡“以人为本”的理念,那对国人来说是多么美好的一个梦。它至少可以避免无数悲^剧的发生;也不会导致ZD对人的迫^害。特别是像一生端正做人、从不招惹是非的罗国源和罗国灏,他俩的去世可以这么说:寓意着中国现代殷实家庭出身的、有着自我叛逆精神的、寻找个性自由的精英知识分子的集体消亡。

今天,历史已经翻过旧的一页。生为文字人,如果我不记录,我会认为自己道德不明,责任不清。不管前程如何,我还是“愿将忧国泪,来演丽人行。”这就是我。

 

 

上海 黑星人于“退思斋工作室”。

2018826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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