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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应邀参加德国雅达利公司(Atari)的招待晚宴。宴席结束后，主持人走到宴会厅另一端放满了棋盘的一排桌子边，每张棋盘上陈列的是某经典对弈的排兵布阵。这十几副棋横跨了150年历史。主持人邀请卡斯帕罗夫走近棋桌，接受挑战——通过查看黑白棋子的位置来识别究竟是哪场比赛：比赛时间、地点和对弈的棋手名字。让主持人尴尬的是，棋王并没有起身离开座位的意思。他礼貌地说，“我很荣幸你有兴趣了解人类的思维，但我希望如果我坐在这儿，你不会介意。当我们走进大厅经过这些桌子的时候，我不禁瞥了一眼这些棋盘。我想试着坐在大厅的这边告诉大家我的答案。”卡斯帕罗夫接着一个接一个地准确地说出了每副棋对弈的具体信息，甚至说出了下一步棋是什么！ 1947年，因二战而滞留在阿根廷的波兰国际象棋特级大师米格尔·纳尹多夫(Miguel Najdorf)为了和家人取得联系，决定举办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盲棋比赛，同时和45个人下盲棋。他的对手可以看到整个棋盘，而他却要在脑海中同时记住所有的棋局。这简直是无法完成的挑战！谁能想到经过近24小时的比赛，米格尔最后竟赢了39盘，平了4盘，仅仅输了两盘。 卡斯帕罗夫在他的《人生如棋》[1]一书中讲述了这两个让人叹为观止的“最强大脑”的故事。这些仿佛只在金庸小说里存在的高手对弈的情景，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国际象棋是智力的试金石。棋盘上棋子所有可能的位置组合比全宇宙里的原子总数都要多。它究竟有怎样的魅力？令古往今来多少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和军事领袖们为之沉醉。是不是因为它对概率计算和智力极限的挑战，深深吸引了如本杰明·富兰克林，伽利略，爱因斯坦，奥本海默等人类历史上最强的大脑？还是它的神秘和变幻莫测，让伏尔泰，歌德，狄更斯，托尔斯泰等伟大的作家和马格里特，杜尚，恩斯特等杰出的画家为之沉迷？又或许是它高超的战略决策和战胜对手的快感，令斯大林，拿破仑和惠灵顿等军事将领都享受在棋盘上厮杀？ 怀抱着这些疑问，我非常荣幸地采访了国际象棋特级大师：黛安娜·图尔曼(Diana Tulman)。她是出生于摩尔多瓦苏维埃共和国（曾属于苏联的十五个共和国之一，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的犹太裔，曾经获得摩尔多瓦的象棋冠军。移民美国后，她在1996年与世界象棋冠军和世界桥牌冠军伊琳娜·莱维蒂娜在新泽西开创了一所国际象棋学校。黛安娜金发碧眼，高挑瘦削的身材。温和的笑容，高高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眼里偶尔流露出锐利的光芒。作为象棋特级大师，她是如何看待这项智力运动对孩子成长的影响和对人生的意义呢？ 国际象棋跟哪一样智力活动最为类似？ 在我粗浅的理解里，国际象棋应该和数学更为相似，两者都需要很高的计算能力。“我认为国际象棋跟音乐是最类似的！”黛安娜第一句话就令我大为诧异。“象棋和数学并不是完全一致的，有的人象棋和数学都很好，但是也有一些出色的棋手，并不擅长高等数学，反之亦然。国际象棋更需要人的想象力和决策能力。”黛安娜看我似懂非懂，进一步的分析道：“它需要棋手能够想象到棋盘的走向，就跟音乐的创造力一样。”法国艺术家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也钟爱国际象棋，他曾经说过象棋具有艺术的所有特征，并超越了艺术。他认为虽然并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是棋手，但所有的棋手都是艺术家。 当然，从科学的角度出发，象棋跟数学和编程有很多的共同性。它需要精密的逻辑推理，计算能力和超强的记忆力。与此同时，象棋还能帮助培养人的决策能力。每次站在人生的分岔口上，你知道你的选择无法回溯，这就跟下棋一样。我们生活在这些时刻，反过来这些时刻定义了我们的人生。事实上，黛安娜自己的切身经历就很好的证明了这点。1991年刚刚移民美国的时候，大学专业是电子工程的她很难找到对口的工作。她分析比较了种种可能性之后，决定自学编程。 “我虽然从来没有学习过编程，但我知道我一定能迅速掌握它。因为我能想象到写下这些代码后，将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就跟下棋一样。事实上，我的决定非常成功。短短半年，我就自学了一门计算机语言，并找到了工作。一年之后，我的薪水就翻了一番。而我在公司工作的这五年也取得了不错的成就，成为了公司的中高层领导，”黛安娜说道。
国际象棋可以作为孩子的职业方向吗？ “只有世界排名前20名的棋手，才能在比赛中获得至高名誉和奖金，在国际棋坛中拥有一席之位。但是，如果只是作为一个职业来说的话，你并不需要这么高的成就。特级大师（象棋积分2500-2700），国际大师（积分2200-2500)，甚至专家水平(积分2000-2200)，就可以通过教授象棋来获得不菲的收入。令人惊奇的是，教练如果对象棋很有研究，掌握教育的技巧的话，他甚至能够教出比自己水平高的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像我非常欣赏的我们学校的谢尔盖教练，他自己虽然只是国际大师，但他已经培训出了五位特级大师。” 家长在孩子学棋过程中能起什么作用，误区是什么？ “我认为如果家长们不懂国际象棋的话，那就应该信任教练，配合教练来培养孩子。家长更应该帮助安慰和陪伴孩子，特别是在他们输了比赛的时候。孩子们心理已经很委屈了，如果家长们再批评他们无疑是雪上加霜。象棋界里可怕的父母太多了，我曾经遇到过一位象棋冠军的父亲，他给他孩子的对手20美元，并对他说：如果你能赢了我儿子，这20美元就是你的了，你可以去吃顿丰盛的晚餐。设身处地想一想，这对于他的孩子来说是多大的羞辱。父母们并不能亲身体会到孩子下棋时承担的压力，能做的就是精神上提供支持，并且开车带孩子去参加比赛。而对于孩子启蒙来说，并不需要特级大师来教。启蒙老师最重要的是激发孩子的兴趣，让他们能够保持对象棋的热爱，坚持这项兴趣爱好。” 培养孩子强大的精神力量 国际象棋比赛是残酷的，对精神意志力是很大的挑战。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只是跑步比别人跑得慢。那又如何呢？没什么了不起的。人跑的再快也比不上猎豹啊！但如果是下棋输了，就会从根本上动摇自己的自信心。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别人聪明？每次输棋都是对棋手自信心的打击，但是失败才能够真正促进一个人进步。如何能够在自信心和走出自己的舒适区迎接挑战中找到平衡，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和心态是至关重要的。 “儿子芮芮每次下棋，只要输了就崩溃得嚎啕大哭，我应该如何鼓励激励他呢？” “我们应该告诉他，输了没关系，这只是一次游戏。我们一步一步复盘，找出输棋的原因，争取下一次能赢。要知道，如果他压根儿不在乎输赢，可不是好事情。象棋需要好胜心。” 象棋取得成绩是靠天分还是勤奋？什么时候开始学习？ 天赋与勤奋；先天还是后天是个永恒的话题。 古巴裔国际象棋世界冠军何塞·卡帕布兰卡(José Capablanca)在四岁的时候就通过观看父亲的比赛来学棋，并很快就能和知名棋手过招。波兰裔的特级大师雷舍夫斯基(Samuel Reshevsky)8岁时，穿着水手装，一口气战败了欧洲数个象棋大师。 卡斯帕罗夫认为“才能”实际上是由一组特质共同构建而成。出色的钢琴家需要灵巧的手指、敏锐的耳朵和出众的节奏感。国际象棋也不例外。卡斯帕罗夫认为对于象棋来说，最重要的天赋就是记忆力和善于幻想的能力(memory and fantasy)。 “研究表明勤奋与否是象棋选手是否成功的最重要的因素。在特级大师学习象棋的前十年里，他们通常会花费5000个小时的时间独自钻研，大约是普通棋手的五倍的时间。你认同这个看法吗？”我问黛安娜。 “我认为在象棋这个领域，天赋和勤奋缺一不可。事实上，任何一个稍微有些天赋的孩子，通过恰当的训练和持之以恒的努力，最后都能达到国际大师的地位，也就是象棋积分2300-2400分左右。但是，要想进一步获得特级大师的荣誉（积分2500-2700），这将是巨大的挑战。仅仅勤奋是不够的，更需要非同凡响的天赋。至于开始学习的时间，并不是所有的特级大师都是很小的时候开始学习国际象棋的，我自己就是11岁的时候才开始入门。我甚至还知道有人20多岁才接触象棋，但他也取得了国际象棋大师的称号。当然，儿童学习象棋，有助于智力的开发。我们通常推荐孩子5岁可以开始学习象棋，如果他们能够专注半个小时的话。” 事实上关于象棋天才是培养出来的还是天生的这个话题，有过一个著名的波尔三姐妹(Polgar sisters)的实验。她们的父亲拉斯洛：一位象棋老师和教育心理学家，在研究了从苏格拉底到爱因斯坦，包括400位伟大知识分子的传记后。他总结道：如果采取正确的方法养育孩子，他可以将任何健康的新生儿变成天才。而其中的秘诀是在孩子早期，针对某一特殊领域强化训练。更具体地说，是3岁之前开始训练，在6岁的时候孩子就成为该领域的专家。为了证明他的想法，他请了特级大师从3，4岁开始培养他的三个女儿下象棋。 实验的结果令人震惊。三姐妹最后都成为了国际象棋特级大师，分别荣登世界女子棋坛第一，第二和第六名。小女儿Judit更无疑是国际象棋历史上最为成功的女性，世界排名曾在2005年达到第八，她的成就20年中无人能及。而这个实验也让教育界反思：天赋对于成功究竟有多重要？是不是天才真的是1%的天赋加上99%的汗水？无独有偶，我国的女子象棋世界冠军侯逸凡，也早在3岁时就开始接触象棋，4-5岁就开始了专业训练。波尔三姐妹的实验是否是独特的？她们的成功是否可以重复？是不是如果社会这样培养孩子，那么任何难题，包括艾滋病癌症早就能被人类所攻克了？ 波尔实验的另一个重要的意义在于证明了女子和男子智力水平是不相上下的。自古以来，东西方文化里都对两性存在偏见：“男人必须聪明而努力，女人必须漂亮，照顾家人。”而波尔试验则成功挑战了这个偏见。Judit多次跟顶尖男性棋手对决，并战胜了他们，更曾经击败卡斯帕罗夫。 “你是如何看待男性和女性在象棋上能力差异的。男性的智力优势真的存在吗？”“我认为根本原因还是女孩子学习国际象棋的人数太少了，基数本来就不够大。只要有足够多的女孩儿学习下象棋，那么她们未来一定能够与男性势均力敌的。而现在的女子象棋比赛对提高女孩子的下棋热情很有帮助，能够赢得女子冠军对她们来说是很大的激励。但这并不会阻止她们更进一步，她们可以继续挑战其它男性选手。”
国际象棋的未来 1964年，毕加索曾说过：“电脑一无是处，因为它只能回答问题。而提出问题才是创造力的根源。”然而时代变迁，技术飞跃。2014年，霍金在接受BBC的采访时却说：“人工智能的发展可能意味着人类的终结。它会自行腾飞，并以不断增长的速度重新设计自己。由于生物进化缓慢而受限制的人类，将无法竞争并最终被其取代。” 人工智能的两个里程碑事件都与棋类有关：IBM的超级计算机“深蓝(Deep Blue)”和谷歌 DeepMind的“阿尔法围棋(AlphaGo)”。1997年，IBM的深蓝击败了世界象棋第一高手卡斯帕罗夫。这是人类首次目睹计算机击败世上最强象棋大脑的历史性事件。AlphaGo随后在2015年战胜了围棋冠军李世石。“毫无疑问，人工智能在下棋方面，已经能够战胜人类。它们运算能力超强，生理和心理上都不需要休息。但人类凭借奇妙的直觉，走出的一步棋，电脑常常要通过长时间的运算来达到。电脑能够帮助普及象棋，并且带给人们启发。”人类往往束缚于自身的经验，而电脑却不同。就像虚竹在珍珑棋局里误打误撞的一招，却解开了苏星河穷尽三十年时间也破解不了的珍珑棋局。
在这么多年的教学中，你觉得最开心的时刻？ “这真是个好问题。当我从前的学生来看望我，或者给我寄来卡片问候的时候，我最开心满足。很多孩子很小就在我这里学习，现在已经上大学，甚至工作了。我见证了他们的人生，也看到了象棋对他们的帮助，觉得非常的开心。”确实是这样，我的博士导师Olaf也说过，“我其实并不在乎我发表了多少篇学术论文，有多少人去看。我更在意的是对学生的人生产生了多少正面的影响，这是我教书育人的最大的动力。”我一直深深的感激导师对我的指导，不光是学业，更是三观的言传身教。他对我的信任和激励是我一辈子的精神源泉。 后记 在跟黛安娜交流的过程中，我深深的感受到她无论是在智力上，还是在精神上的强大力量，令我深深的折服。我想国际象棋不光能启发智力，让孩子们有更强的逻辑推理，计算能力，和对未来的战略决策判断能力。更重要的是，在学习和比赛过程中，永不放弃的坚定意志和如何面对挑战的心理承受力都会得到锤炼。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有助于培育良好的心理素质和强大自信心。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华尔街公司喜欢聘请出色的国际象棋、桥牌选手作为交易员。因为他们都需要在充满压力的情况下，计算各种可能性，做出理性的判断。而这些能力，正是国际象棋和其它类似的棋牌竞技训练能够带来的。 当然，棋下的好也可能会成为梦寐以求工作的敲门砖。对冲基金Saba资本管理公司的创始人Boaz Weinstein(卡斯帕罗夫父亲的姓氏也是Weinstein，父亲去世后，他跟随母姓)5岁学棋，16岁成为象棋大师。18岁时，一天下午他去华尔街顶级投资银行高盛找他姐姐，看是否能找个实习的机会。当被告知没有实习空缺后，他在出门时上了趟厕所。在厕所里，他碰到了高盛公司债券交易主管Dulecia。而Deluecia是个国际象棋高手，曾经和Weinstein过过招。他为Weinstein安排了一系列的面试机会，直到（确保）他获得了在高盛交易柜台上实习的机会。剩下的都是历史了，他27岁就当上德意志银行董事总经理。 黛安娜的国际象棋学校里的学生多数来自亚裔，印度裔，和俄罗斯裔。这三个族裔都擅长数理和工程。我在象棋学校里碰到的BCA的学生（BergenCounty Academies是新泽西排名第二的高中，通过考试入学，竞争异常激烈），比我以往在任何地方遇到的BCA的学生都要多。这些学习象棋的孩子很多都考上了名校：麻省理工、普林斯顿、哥伦比亚大学等等。我不知道究竟是这些孩子他们从小就显示出了与众不同的智力能力，家长才着重培养他们的象棋能力？还是在下棋过程中，他们各方面的能力：计算，逻辑，决策，想象力，坚持不懈的努力以及心理承受能力都得到了锻炼和提高，从而在高校入学中极具竞争力？ 他们很多人都认为国际象棋给他们人生带来了巨大的影响。这里摘录今年刚被普林斯顿录取的学生纳斯塔西亚的话： 我6岁时第一次从祖父那里学习国际象棋。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与对手进行想象的战斗，在舒适的空调房间的木桌上测试和改进我的策略。我开始在国际象棋学院上课，经常参加比赛，最终加入了学校的国际象棋队。我玩国际象棋游戏的时间让我享受只有自我的心灵陪伴时间。国际象棋让我更加自省，向我展示了积极想象的好处，并让我有能力解释现实世界的情况，以及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重要的是，能够轻易地与对手（在棋盘上）交流向我展示了与他人认同的重要性。因为国际象棋的很大一部分是分析对手的动作并且思考具体位置将如何发挥作用，所以练习国际象棋在帮助我培养批判性思维技能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我一生都在使用这些技能。当我参加其他课外活动时，例如创造性问题解决比赛，模拟试验和计算机科学比赛，我通过国际象棋开发的思维过程为我提供了所需技能的基础。我真的相信国际象棋是每个人都应该至少尝试一次的事情，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在明年秋天继续在普林斯顿大学下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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