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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悠悠我心》心得

 辛巴文斋 2018-09-12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梁惠王的云梦之泽”,作者瓜瓜君。梁惠王已授权瓜瓜斋转载,特此说明。


读完史老师的《悠悠我心》后,我翻寻云梦泽,找到考古学美女博士的书评重读,里面说,她用两天读完了《悠悠我心》。好快!我花了一个多月才读完。没办法,我读书慢,不要说一目十行,一目一行也做不到。而且我是书法家,尤其慢,因为要按笔画读。

 

好,下面说正经的。

 

我觉得,古诗词讲解类的书,难写。因为第一,古今人解读已夥,如何另出新意,又不至胡言乱语,难。第二,古诗词,本就是汉语美的典范,如果解读者文笔不佳,很可能狗尾续貂、暴殄天物。但写书是人的自由,产生垃圾也是他的自由。于是就有一些书,像刘基所说的,除了装帧精美,别无是处。第三,要准确理解古诗词,得先过词义关。很多解读者没有小学根底,要么望文生义,误导读者,要么天马行空,只谈虚的,不谈实的。

 

这本书,正好化解了这几个困难。困难一般和“克服”、“战胜”搭配,我搭配化解。因为在我觉得,作者似并未用多大气力,就写出了既富新意,又具文笔的书。克服困难,感觉好累;战胜困难,革命词汇,滥;化解困难,巧。

 

兹将我所看见的新意和文笔,斗胆概括如下:

 

一  以现代人的思维体察古代人事

二  心同此理、代入式地理解古诗

三  梁惠王式的文笔

 

下面分陈之。

 

一  以现代人的思维体察古代人事

 

经常看到一些文化学者,一讲到古代,就泱泱大中华,上下五千年,新闻联播式的豪情油然而生,还要观者陪他一起生。对不起,我不生。我们是现代人,现代人有两点,理性思维和批判意识(也可以说是一点)。《悠悠我心》里面,时时可见理性的小焰火。比如:

 

第204-205页,讲曹操。作者从三个角度评价曹操:一,按才华讲,曹操很杰出。二,按古代的仁义观,曹操不及格。因为他为了泄点小愤,屠杀了徐州十多万百姓。三,从现代文明的角度看,(作为政治家的)曹操,没有给后世提供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作者说,他宁愿当蔡伦是英雄,也不认为曹操是英雄。我以为,这就是理性的价值观。那些认为曹操是英雄的人,多半沉浸在古典小说营造的一种氛围中。他们有一种英雄情结,在他们看来,“十万百姓”这个词组,重心在“十万”,百姓是鸿毛。英雄情结,好莱坞大片也有,当娱乐不错,当真,只能证明你没有现代价值观。

 

第257页,讲自己对史料的看法。作者说,自己喜欢看古代的村野墓志、役卒书简等史料,因为从中能看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觉得,这种趣向,其实就是悲悯心。有时我会想,考古学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考古学家说,是为了更准确地知道历史,填补某些研究的空白。我觉得这是门面话,因为没有什么空白是非填不可的,人事有代谢,江山成古今,地球终会毁灭的。至于有些人的嗜古癖,另当别论。我倾向于认为,考古学的终极意义,乃是对human的关怀。古代已死的人,跟我们没有任何利益牵涉,我们去关注他们及他们用过的瓦盆,正是悲悯心在起作用,这悲悯太间接,我们往往意识不到。当我们以悲悯的心境去悬想千年前的某个普通人的生活,我们就是觉醒的人,觉醒的现代人。

 

再如第403页,讲秦观虽以词传世,但他鄙薄词,不以词人自居。这个好玩,因为我们今天看到的秦观,跟秦观眼里的秦观不对等,这是一种历史错位。这种错位,只有当我们从古代社会抽身出来,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看时,才能看到由其带来的历史趣味,柔和的趣味,惨烈的趣味。

 

再如第427页,讲到赵明诚的大男子主义。这是我头一次听说赵明诚是大男子,之前,我听到的,都是赵明诚无奈地生活在李清照的才名之下。当然,古人大概对大男子主义浑然不觉,因为“夫为妻纲”是儒家礼教、唯一价值观嘛。只有作为现代人,了解了天赋人权、男女平等之后,才可能理解李清照的婚姻困境,以及她的不易,虽然她叫易安居士。

 

二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式地理解古诗

 

讲古诗,难在放下身段。有的讲诗词的书,一副傲腔,满篇术语,看着在行,读着如嚼棉花。古诗再好,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人写出来的,既是人写出,就可以将心比心地鉴赏。《悠悠我心》就能放下身段,各种作贱。比如:

 

①    临时搭建一个古人的生活场景,演一出独幕话剧,以助兴方式理解诗意。在讲汉代诗歌

时,作者爱这样搞。

 

②    回忆自己小时候的农村生活经历,大都是穷、饿、窘的经历,从而上溯古代农业社会,

比照式地推敲诗意。这种手法很实用,别的作者不屑用,梁惠王在书中反复用,一颗赤子之心在蹦跶。

 

③    通过揭大诗人的疤,把他们从坛上拉下来,获得亲近感,再去解读他们的诗,缩短诗人

和读者的距离。比如对谢灵运、周邦彦人品的述略,可能击垮了道德论者,因为道德亘在中间,总不利于艺术欣赏。

 

通过这些手段,古诗离我们不再遥远,即便像《诗经》那样古奥艰涩的劳什子,也在作者的嬉笑怒骂之间,化为绕指柔,不厌百回读。

 

以上两大点,前者是骨,后者是文。文只是粗纹,下面看细纹。

 

三  梁惠王式的文笔

 

这是我想重点说的。

 

北京大学出版社有一套丛书,叫什么什么十五讲。我翻过其中一两本,感觉不太妙。前面我说过,古诗词不好讲,其实学问都不好讲,“十五讲”里有的书,知识性,有;趣味性,没有。而知识性呢,同类其他著作也会有。写书呢,当然是以既有知识,又有趣味为上。唐代有个学问家,叫李善,《文选》权威,史书记载他“博学无文采”,所以说,有学问,不一定就有文采。《悠悠我心》怎么样呢?且往下看。

 

关于文字学。文字学向来被认为枯燥。如果不是天生的爱好,像裘锡圭先生的《文字学概论》,恐怕很难完整读一过(何况它还是印刷模糊的手写体)。《悠悠我心》的前五课,讲《诗经》和《楚辞》,因为是先秦作品,文字障碍多,作者使出看家本领,在串讲中插入文字学知识。比如:

 

第11页,讲到“吉士”的“吉”字,是“坚硬刚猛”的意思。我恍然大悟:金石学上老提到吉金,我一直不清楚为何这样称呼金属,难道是吉祥的金属?现在知道是坚硬的金属。更者,作者举网提纲,取类引譬,生发到与吉字相关的一批字。这样讲法,不但扫清了理解障碍,还扩大了读者的知识面。

 

类似如第39页讲“蹉跎”,第58页讲“契阔”,第263页讲“除夕”,都在解决障碍的同时,加深了我对文字演变规律的理解。一句话,讲透了。回忆起一些注释类书籍,经常出现的尴尬是:我了解的词义,他注释;我不懂、想知道的词义,他跳过去,默认我都懂。其实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懂呢!

 

何况插入文字学知识,也要会插。该书中,一般是在读者恰恰想了解时插入,这最好。其次是,读者了解的欲望可能不大,那作者就稍微预告一下,说个卖乖的导入语,来一两句打趣式的解说,把你吸引过去,然后娓娓道来,不知不觉插入了一两千字的文字知识。在讲解过程中,作者不是生搬资料来炫学,而是有所取舍,入古出今,尽量把生僻的东西讲得家常。遇到知识疑点,作者会用可能、大概、我猜等限定语,可见不糊弄读者,有学术良心。

 

不免再次感慨:很多学者,真的不会写东西。

 

除了文字学这块,就写作语言而言,本书有自己的风格,试分言之:

 

关于作家小传。对文辞敏感的读者,自会体味到书中所选篇章之精美。对文辞不太敏感,但

理解力没问题的读者,可能会觉得书中的作家生平介绍最有趣。的确,写陶渊明生平的几页,就耐看,丰富而不油滑。我虽然没读过作者的小说,但从作家介绍里,即可看出作者对史料的筛选和加工,有小说家的意思。作者先用作家故事吊胃口,勾画出一个立体的人,再读他的诗,读者就上道了。当然,别的书也有作家介绍,比如介绍杜甫,一上来就是忧国忧民,那意思是说,你不必读杜甫的诗了。

 

关于幽默、简洁和隽永。第45页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当然(我)也知道了宋玉的狡辩术:爱美女不叫好色,爱丑女才叫好色。因为在这篇名文(《登徒子好色赋》)中,他辩称自己不好色,因为东邻的美女爬围墙偷看他三年,他都没有动心;而登徒子才好色,因为登徒子有个那么丑的老婆,两人还一起生了五个孩子。看来在宋玉的心目中,“色”的意思,不一定指美色,而是指交配。

 

搞笑是纯粹玩儿的,幽默是有杀伤力的,这段属于后者。当然,幽默总不能处处有,不然失之刻薄,简洁则不一样。简洁有两层意思,一是句子短,二是废话少。两层其实是交叠的,拆分是为叙述的便利。我模仿达达主义的做法,随手翻了一页,第159页,在讲完《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后,作者有一段点评文字:

 

至于艺术手法,朱自清分析过,他说这首诗所咏的是听曲感心;主要的是那种感,不是曲,也不是宴会。但是全诗从宴会叙起,一路迤逦说下去,顺着事实的自然秩序,并不特加选择和安排。前八语固然如此,以下一番感慨,一番议论,一番“高言”,也是痛快淋漓,简直不怕说尽。这确是近乎散文。

 

我想梁惠王写完这段后,自己也不免击节赞叹了一番吧。这种文字,执简驭繁,确乎是上等。话说我手头正好有一本叶嘉莹先生的《迦陵词论稿》,试比较梁惠王和迦陵先生对温、韦、李三人的点评:

 

总之飞卿词乃是以客观唯美的态度所写的香艳的歌辞,端己乃是以主观抒情的态度所写的一己的情诗,而正中词则是虽以主观态度抒写,却又超乎一己现实之情事以外的某一种对人生有综合性体认的感情之境界。

                                                 ——《迦陵词论稿》

 

冯延巳则继承了温庭筠对精美物象的描写和韦庄的直接感发,又将个人感情提升到普遍而永恒的感伤境界,为词的发展开拓了新的道路。

                                                  ——《悠悠我心》

 

迦陵先生四句话,梁惠王用二句说完,还另加一句,点明冯词的文学史意义。虽然后者也并非短句,但句子读着轻松些,废话少。再说,这种句子在书中较少,短句占主流。

 

顺带说一下迦陵先生的书,先生之书,言之有物,文气也盛。可句子那叫个长啊,读得人岔气。民国以来,有一批人确是这样作文,熊十力,梁漱溟,都是这样写,好像不如此,意思就表达不清楚,我觉得未必。迦陵先生的老师顾随,就是短句,表达没问题。鲁迅,张爱玲,汪曾祺,阿城,都短,没问题。我以为,汉语总以短句为上,为什么呢?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我瞎猜,古代竹简长度固定,句子太长,写和读都不方便,所以要短。久了,成为习惯。

 

至于隽永,最难。作者曾说,鲁迅的文笔够得上隽永,然后就很少作家会有了。这个标准好高。看得出来,作者是朝这方面走的。发挥好的时候,隽而永,比如在某些课的结尾处,往往让人陷入某种情绪,不能即刻抽离。上引第159页一段,即够得上隽永;发挥正常时,简洁有趣;就算偶有发挥失常,也还有平白晓畅嘛。再说了,一本书,不可能句句隽永,《离骚》还有很多废话呢。

 

关于警句。比如:

 

第52页:而情绪正是文学的真谛,情感不是。

第121页:所以屈原的爱国,可能也是权衡过利弊的。

第127页:可见《楚辞》体有很多老生常谈的废话。

第128页:这可以见传统中国文人思辨能力的薄弱,人生下来就天经地义该享有自然的一部分,怎么叫吃了周朝的东西呢?

第298页:我所见好几个自称忧国忧民的,一听见外国发生了火灾、地震或者战乱,往往拍手称快。这种毫无人性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忧国忧民呢?

 

大家自己品吧。

 

关于其他

 

第一,对古代优质词汇的择用,如幽悄深邃、云蒸霞蔚、跳脱、檃栝、精微沕穆、浏亮芊绵等等。我常想,自从那啥以来,中国人对汉语的粗糙使用,已经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比如,“打赢中考之战”、“某某会议胜利召开”。这些革命词汇,毫无美感,却充斥于日常。梁惠王的措辞,巧妙借鉴古词,用得很贴合。第二,不避俚语俗语。如脑残粉、红n代、翘课、闷骚、乾隆的老干部体等等。这说明作者不是一个古板(虚伪)的人。第三,有节制的恶趣味,如107页讲《山鬼》的鬼,提到的狒狒。恶趣味嘛,偶尔为之,没啥哈。

 

第三大点就扯到这里。下面提溜几个阅读时的会心处。

 

第235页,作者说陶渊明心底有愤怒。有理。我读过某书,说老子心底有愤怒。老子貌似那么深邃通达的人,都有愤怒,宜乎陶渊明有。其实,大才之人,哪个没有愤怒?愚钝的人是没有。

 

第296页,作者说李白的《秋登宣城谢眺北楼》有老杜风格。同感。老杜也有李白风格,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和“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一个是老杜,一个是太白,分得清吗?正如作者所说,大才之人,什么风格都会搞。就像赵孟頫,把他前面的一流书法家囊括净尽,任谁,他都能给你学好。

 

第297页,用“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作课题,大赞。这两句给读者提示出老杜的另一面。对老杜有偏见的读者来说,这肯定是当头一棒:寒酸的杜甫,居然能写出《山鬼》一样美呆的句子。

 

接近末尾,循例谈点可商榷之处哈

 

①    没讲李商隐,不够哥们。

②    第76页说《红楼梦》里的姓名太俗气。记得某某说过,红楼梦的诗拎出来不行,放在书

中就好。那姓名是否也一样?

③    第117页说酸橘子真的不好吃,狭隘了哈。我就爱吃酸橘子。有的北方人,嗜醋,觉得

酸橘子好吃。而且屈原时的人也不一定会觉得酸橘子不好吃。

④    第210页,作者认为,节俭和奢侈与否,与品德无关。我不太同意,具体原因还没想透。

⑤    第218页,作者不同意曹丕才华最弱,理由是:曹丕的世界观是三曹中最好的。世界观

好像跟才华强弱无关吧。

 

最后,列出校对或印刷的可疑处:

164页,倒数第五行:奇书,应为奇树。

210页,倒数第五行:辙,似应为迹。

397页,晏几道的生卒年,两次不一致。

409页:误用书名号。

415页:第五行,多了一个年字。

425页:课题所引两句,在原词中并不连贯,不能用逗号。

 

作者在书中引用萨丕尔的话说:文学就是把大家常见的东西写得很有意思。我觉得,这句话也适合作者自己,虽然《悠悠我心》只是讲文学的。总之,这是一本不作、不躁、有趣、有料、根底稳、笔锋活的书,颇值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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