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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出自《庄子·大宗师》。 先秦时代，最会讲故事的，第一便是庄子。你向庄子请教问题，他不会直接回答你，常常是慢悠悠地说，“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庄子是个“故事大王”，一肚子都是故事。他的故事，天马行空，汪洋恣肆，极具想象力，像科幻小说。我读庄子，就是读故事。 有一天，庄子便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一眼泉水干涸了，两条小鱼被困在一个小水洼里，为了活下去，它们彼此从嘴中吐出泡泡，用自己的湿气来湿润对方的身体。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们彼此不相识，各自畅游于江湖。庄子想说什么意思？最后点题：“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这些话，怎么看都像智力题，有点烧脑，绕不过弯来，谁叫人家是哲学家呢？说一些普通人听不懂的话，就是哲学家。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时光一年年流逝，两千多年过去了，“相濡以沫”在流传，“相忘于江湖”也在流传，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却没了踪影。可见，太过高深的东西，都不太容易流传。 不管它了，今天我不说江湖，就说相濡以沫。 前段时间，一天夜里两点，妻子高烧39度，头疼欲裂，恶心呕吐，伴有腹泻，全身无力。在家吃药没有作用，立刻去医院，医生诊断为急性肠胃炎，那就挂水吧，挂了三瓶水，一直折腾到早上五点多钟，窗外的阳光直射进来，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妻子在病床上恹恹地睡着，一副很疲惫很憔悴的样子。当天是我透析的日子，等一会将妻子送回家，给她烧点米粥吃，我就要赶回医院透析。到晚上，再带她来医院挂水。这样一挂，就是好多天，于是，我们的生活常常是这样的：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透析，妻子躺在家里的床上休息。 这样的日子，让我一下子想起什么了？没错，就是“相濡以沫”这个词！除了这个词，无法形容我们的现状。这些年来，我们大多如此，一个病病歪歪，一个身体羸弱，真的很像困在小水洼里的那两条小鱼。 五十多岁的人，已经活得够久了（不用怕，没有轻生的想法）。五十而知天命，活得够久了，你就会明白很多事，比方说，你不再羡慕卿卿我我、海誓山盟的爱情，只羡慕相濡以沫、生死相依的生活。 血透室里透析的老人很多，陪伴他们的，大多是这样相濡以沫的老夫老妻。特别是很多“老夫”，从过去特殊的年代走过来，年轻时很少顾家，总有或多或少的大男子作风，除了上班工作或下田劳作，家里的事情什么都不管，一切都扔给“屋里人”，别说油瓶倒了，就是房子倒了似乎也不管，疼爱，有什么疼爱？不打不骂就不错了。这不奇怪，过去的男子汉大多如此，社会风气使然。可是，你看看现在，这些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们，俨然换了一个人——照顾“老妻”那么细心那么负责，在医院陪伴透析端水端饭，在家买菜做饭洗衣服带孙子，什么都做，还要天天陪着笑脸，时时受病人的暴躁脾气。 这样相濡以沫的老夫老妻，怎不令人羡慕？老了，身边有个悉心照顾你的人，比金山银山都强。再孝顺的子女，也比不上这样一个老伴。就像我们两人，知晓情况的，都觉得日子过得真受罪，但我并不觉得，因为再艰难的日子，两人能相依相助，就是一种温暖和幸福。可怜的，往往是一个人的苦苦支撑，那种孤独与痛苦无处排遣。 人生有很多考验，再也没有什么考验，能比得上疾病了。在南京住院，同病室的一位病友，姓保，南通人，居然不相信我和妻子是一家人，理由很简单：得了这种病的人，老婆百分之百会跑掉的！因为他的老婆就跑掉了。他算是有钱人，做了多年的生意，住院那几天，天天打电话，全是生意上的事情。但是，有钱有什么用？他的妻子还是跑掉了，谁愿意服侍一个这样的病人呢？那不是几天几月几年，而是一辈子，要吃的苦，要受的罪，经济上的压力，心理上的负担，实在太多太重了。这样的日子，你似乎永远看不到生活的希望，跑了，在情理。 婚礼上是这样的—— 主持人：“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新郎："我愿意！" 主持人："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新娘："我愿意！" 有几个热恋中的年轻人，能懂得“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的真实含义呢？那一句轻描淡写的“我愿意”，是以百倍千倍万倍的辛劳付出为基础的。爱的时候，把朝朝暮暮当作天长地久，把缱绻一时当作恩爱一世，别说“贫困、患病或者残疾”，即便是琐碎的家务事、小矛盾，就击碎了多少人的爱情梦？让多少人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电视剧《爱情回来了》有段话：“男人对我来说，是没用的，因为钱我会挣，地我会扫，饭我会做，架我会打，街我会逛；要是有个男人，我还要给他洗衣做饭，料理家务，自己打游戏打得乐呵呵的，我都得气得半死；给我劈腿劈出个联合国，我还得满世界给他灭小三，把他放进户口本，我都嫌浪费一页纸不环保。”听起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啊。实质上，这是对自私、花心男人的控诉。一对不能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夫妻，还叫夫妻吗？但是，生活中这样的夫妻，还是很有一些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没有大难，有时也会飞。 真正的爱情，不仅是两情相悦、朝朝暮暮，更是风雨流年、相依相伴。人的一生，想找一个牵手步入婚姻殿堂的人，很容易；想找一个相濡以沫、终老一生的人，不容易。——如果你遇到了，一定要珍惜。不珍惜，就是作死。作死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 你说，相濡以沫、终老一生的爱情，现在还有吗？ 我说，有，不但有，而且太多了。在医院的病房里，在小区推着的轮椅里，在一起劳作的田野里，在牵手而行的公园里，在农村的草屋平房里，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我天天都能看到，看到了就很感动。 他们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从来没有感人的誓言，更没有甜蜜的爱语，不会送花送巧克力，不会发“520、1314”；你要说起爱情，他们一定会笑，笑得岔了气，因为他们往往都是活得够久的人，早已看淡风情岁月；他们的日子一点也不浪漫，不但过得平淡，或者有点平庸，甚至有点窝囊，但他们就像那两条被困在浅滩里的鱼，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用湿气来延长彼此的生命。 这就是相濡以沫。 2018年9月1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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