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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海外版】傅菲:每一种植物都有神的面孔

 老鄧子 2018-09-20

谁知松的苦


过冬,有两样东西是极其珍贵的——柴火和粮食。在大雪封山之前,各户便储藏干柴。最好的干柴,便是松片和松枝。当柴火的松树是病树。松树很容易被松毛虫侵害,松针不再发绿,慢慢枯涩下去,直至完全焦黄,树干脱皮。很多昆虫都喜爱以松树的木质或松果或松针为食,如松茸针毒蛾、松针小卷蛾、大袋蛾、新松叶蜂、微红梢斑螟、球果螟、松十二齿小蠹、落叶松八齿小蠹、云杉八齿小蠹、松干蚧、松材线虫、松褐天牛。松毛虫全身斑毛,深黑色或黑黄色,看一眼,也让人毛骨悚然。松毛虫也叫毛虫、火毛虫,古称松蚕,有剧毒,在人皮肤上爬过,瞬间起斑疹,火辣辣地痛,如不及时医治,皮肤会溃烂化脓。初秋,季风来临,松毛虫随风而飘。我在浦城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我的同事对我说:“这几天,有几十个孩子,手上、脖子上,长红斑,不知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每年的初秋,孩子都会得这样的病,孩子有些恐慌。”我说是季风吹来了松毛虫,落在孩子身上,涂抹一下皮炎平,涂抹两次就好了。同事说,之前还特意请县医院和疾控中心的医务人员来检查过,也查不出原因。我说,后山全是松树,松毛虫不会比蚂蚁少,把教室和宿舍门窗关上,即可预防了。


从打松苗开始,松树便饱受虫食。难熬的是夏秋季,虫日日饱食松质,很多松树在秋季结束之前,便枯萎而死。砍柴人用大柴刀伐下死松,在院子里晒几天,锯断,劈裂,码在屋檐下,成了过冬的柴火。枯死的松树无湿气,干裂,烧火旺。烧炭的人,不用松木杉木,烧炭的取材,要硬木,如紫荆、杜鹃、乌桕、山毛榉、青冈栎、冬青。


南方多松树。红土易沙化,水土易流失,便大面积种植湿地松。山区多油毛松和青松。松有蓬松的树冠,斜顶而上,呈“人”字形。松长寿,可活上千年。美国加州狐尾松,有活了六千多年的,且继续活,比我们有记载的文明史还长。乡村人有自己的取材之法,每砍一棵松树,便在原地植一棵苗,叫砍树不失数。青松一般长在深山,且岩石嶙峋之地,迎风傲雪,百年常青。在乡间老式的大堂屋,门窗和悬梁,会有很多木雕,“松鹤图”是必不可少,寓意屋主人长寿安康。油松一般生长在矮山冈上。油松也叫油毛松,松针发黄,像营养不良的孩子,木质松脆,长得快,适合做木材。



昆虫多,引来很多鸟。大山雀、灰鹊、低地苇莺、画眉,一整天在松树林,吵闹不停。松林是鸟的天堂。我家的后山,有一大片的松树林,天麻麻亮,鸟叽叽呱呱地叫,叫得清脆欢快,好像每一天都过着好生活。鸟多,蛇也多。乌梢蛇和花蛇,悄悄地溜上树偷鸟蛋。春天雨季,松林里,有蘑菇,褐黄色的蘑菇伞,一朵朵地撑在树底下,或斜插在树腰上。我们提一个竹篮,手上拿一条长竹梢上山采蘑菇。松蘑菇鲜美,做汤或炒肉丝,让人吃得不想下桌。竹梢是用来赶蛇的。蛇缠在树上,一竹梢打下去,蛇便烂绳一样掉下来。竹梢枝丫多,分叉,再灵活的蛇也逃不了竹梢的“魔爪”。


我家里种了一棵石榴,十几年了,每年石榴压翻了树。我家老二说:“石榴熟了,叼米老鼠天天来吃。”我看看他,问:“叼米老鼠是什么动物。”老二说,叼米老鼠你不知道啊,就是松鼠。我哦了一声。松鼠爱吃松果,在松林里,太多了。松鼠机灵,又会大幅度跳来跳去,打猎的人可以猎杀野猪、山鸡、黄鼠狼,但猎杀不了松鼠。打猎的人便说,松鼠是山里最小的神,神得敬着,松树长了松果,是一种供奉。


松树下,一般长蕨萁或刺藤,不长灌木和芭茅。松针是松树的叶子,也叫松毛,扎人,有痛感。秋尽,老松针慢慢脱落,落在蕨萁上。冬雨倾泻,松针一层层积在地上。干枯的松针毛黄色。放了学,我们挑一担竹萁,耙松毛。用筢耙。筢是用竹子揻出来,像一只手。松毛好烧,每次用它发灶膛。松毛不耙,松林很容易发生火灾。松毛烧起来,火苗要不了几分钟便蹿上松树。


前年春,在驮里岩,我看见了整个山冈的松林被烧毁后的惨然景象。如同大地的废墟。我走在山冈,斜坡发辫一样垂下来。大片的油毛松在早年被野火烧死,它们死亡的姿势仍然是活着的那副样子,遒劲,听命于自然造化,枝杈在树身上留存着阳光的形状。蕨萁微黄地卷曲在低坡,更平坦的坡地上,翻挖出来的条垄覆盖了一层枯死的针耳草。我抬头望一眼天,什么也没有,天是空的,空得容不下一朵云。天也不蓝,银灰色,圆弧形,空空茫茫地罩下来。天那么空,空得像一双容不下泪水的眼睛。翻过岭,油毛松继续死。它们是同一天被野火烧死的,但死得有点前仆后继,死得有点视死如归,死得似乎生命没有意义,死得活着和死没有差别,于是选择了相同的告别的形式,和相同的仪式。岭下,有简陋的寺庙,庙前是一个山谷。山谷多毛竹,也有三棵伞盖一样的冬青树。我见过很多冬青,挤压在灌木或乔木林里,树皮灰色或淡灰色,有纵沟,小枝淡绿色。水桶粗的冬青,确是第一次在这里见识。立春之后,太阳一日黄过一日,小枝发蕊,米白粟黄,小撮小撮地积,积到发胀,淡的花点缀在绿叶间,细细一瞧,蕊里还有几只细腰蚂蚁。小径上,是发白的砍下来的竹枝和凌乱的杂草,以及细碎的树叶。水井被水泥石块盖着,石板上是青黄的苔藓,老年斑一样,衰老而颓败。而有几棵烧成了黑色的松树,又发出了新枝,细小的一枝枝,油青色,夹在枯死的枝丫间。每一枝新枝,显得多么倔强。



松树会分泌树脂,叫松脂,是植物糖,是一种淡黄色或深褐色液体,有松根油的特殊气味,可作溶剂,也可作矿物浮选剂、酒精变性剂、防沫剂和润湿剂。人是贪婪的物种。“物尽其用”,换一个说法,是榨取物的所有价值,一滴不剩,把人的贪婪发挥到淋漓尽致。松脂让松树在劫难逃。人成了松树最大的“病虫害”。我看过人割开松树皮,在树肉里开槽,取松脂。我在安徽工作时,有一天中午,单位后面的矮山冈,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提篮里放着几把刀,刀型是我不曾见识的。他戴头巾,路过门前池塘,我散了一支烟给他,问:“师傅,这刀是干什么的?”他脸上有一块斜疤,手指很粗,解放鞋上有厚厚的泥垢。他说,割脂刀。他翘起嘴角抽烟。我把玩割脂刀,短把刀柄,有定向片和沟槽刀片,凸弧状刀口向前倾斜。我随他到了矮山冈。山冈夹杂生长苦竹、野蔷薇、芭茅、山毛榉、野柿子树,落叶枯败。几座颓墓,荒草零落,松毛积了厚厚的一层。旧墓有的被掏空,但石碑还在。一些新坟残留着花圈的竹条,锡箔压着泥尘。脖子粗的松树,在距地面一米以上的树干上,有下三角形的槽,槽嘴里套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松脂液从槽嘴滑进塑料袋里。树脂从树干流出时,无色透明,与空气接触后,呈结晶状态析出,松脂逐渐变成蜂蜜状的半流体。


他在松树上割皮。他把刀摁在疤节较少树干上,刮去粗皮,刮到无裂纹,凿开制中沟和侧沟,形成沟槽,沟槽外宽内窄,笔直而光滑。师傅每次用力,牙齿狠狠地咬住嘴唇,眉头紧锁,肩胛骨抵住树身。我问:“你割它,它知道痛吗?”师傅龇牙笑,嘿嘿嘿地笑。我说,钱是害万物的东西。他又嘿嘿嘿笑。他说他每年都要来割脂,在旧三角形上,往上割,割更大的面,四至十月,提着桶来采集树脂。每割一刀,树身会颤抖一下。这是松树在痛,只是它的痛喊声,我们听不到。它把痛塌在肌肉里,渗透在血液里,假如它有血肉的话。它把痛通过根系,传到大地深处,埋在我们发现不了的土层最厚处。它痛,却喊不出来。刀扎进去,它若无其事地抖一抖身子,落几片针叶。刀一层一层往上割,一年一年往上割,直到树脂流尽,一天比一天枯萎,被风吹倒,朽烂山冈。矮山冈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被割死的松树,没死的都割了皮,裸露出来的刮面像一张张狰狞的脸,满是疤,斜斜的刀痕,被雨水湮黑。松树看起来木讷,无动于衷,生不荣死不哀。


人,从没想过给一棵树以尊严。松的痛苦是人的罪。松知道人有多恶。


松不但给人生活的尊严,还给人精神的尊严。松木板,一块块铆钉成一个敞开的“回”字形,是我们的打谷桶;松木板,依墙体铆钉成一个盖井,开一个窗,是我们的谷仓;松木板,平铺在横梁上,钉实轧紧,是我们的楼板……我们在松下结庐,烹泉煮茗,舞风弄影。我们听松涛,看大雪压松枝,提着松灯访友……黄山松迎天下客。岁寒三友:松、竹、梅。明月夜,短松冈。松,等同命运。


夜雨桃花


假如你问我,夜雨中的桃花,怎么破碎的。我会说,又有一个人已离去。水带走的人不复返。



雨自中午滴滴答答地下,绵长轻柔,地上的灰尘黏结,像一粒蜗牛肉。到了傍晚,雨势乌黑黑,从江边压来。樟树桂花树,和池塘边的芭蕉,雨珠当啷啷地跳荡。密密麻麻的,漆黑中的雨滴,落在江面上,溅起一阵阵风。


我打一把伞,去不远处的山上。那里有十几亩地的桃林,我得去探望。昨天早上,我去过。桃枝缀满了艳丽的桃花,如初晨的霞光,稀疏的桃叶还正在不断地发青。从桃树发第一个花苞,我便每天都要去林子里。我想细细地看桃花初开到凋谢的过程。每一棵桃树,什么时间开花,开了几朵花,在哪一天凋谢了几朵,我心里有数。每次站在林子里,我便满心的愉悦。在很多年里,我十分讨厌人。我甚至不愿和人说话,更别说去认识人了。没有比人更令我厌恶的物种了。这是一个烂掉的物种,畸形的物种。我知道,这是我的心理疾病,但我没办法克服这样的想法。于是,我在山上种树,种了梨树、枇杷、枣树、柚子树、橘子树,还种了很多花,迎春、葱兰、藤本蔷薇、串串红。我在列种植的植物名单,列出的第一个名字便是桃树。我不吃桃子,但我爱桃花。


桃花烂漫时节,让人迷醉。我不知道,有哪一种花,能像桃花一样,让人内心焚烧起来。

在很多年前,我去过一个山中废弃的林场。林场前有一个三五平方公里的水库,四周无人居住。林场后面的山上,种满了桃树。正是桃花明媚的季节,树上罩着一片霞云。我惊呆了。我从没看过那么广袤繁盛的桃花。我在桃林里四处游走,头上,衣裳上,落了很多花瓣。一个人在桃花林里,会想起曾经的海誓山盟,会想起曾经同船共渡的人。假如你爱一个人,不要带恋人去桃花林踏春赏花,有一天,恋人离去了,而桃花依旧灿烂,那会多么悲酸。唐代诗人崔护写《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假如有一天,你去一个村舍寻访,久叩柴扉门不开,而门前的桃花恰好怒放,满树的焰火。柴门里的故人,去了哪里呢?看到桃花的瞬间,你会海潮填满胸膛。



桃花。念起来,它像一段往事。


桃花。想起来,它像一缕影子。


桃花。春天枝头上的一个秘密驿站。


在驿站里,相悦的人,有说不完的话,执手相看,转眼间,天已黑。脸颊上的花香,风也带不走吹不散。


曹沾写黛玉死前,在沁芳闸桥边葬花,每每读之让人伤心欲绝。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拿花帚,唱着《葬花吟》:


…………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在桃花飘落的季节,一个失情的姑娘,把花葬在泥土里,让花回归到最圣洁的地方。沁芳闸桥边,是恋人约会、吟诗的去处,也成了诀别的地方。桃花成了生命消逝的证词。


我去过很多寺庙,寺庙也大多种桃树。在南岩寺,在博山寺,在天荫寺,寺庙门口两边的路上,都种了桃树。今年春,去南岩寺看望朋友,正值桃花盛开时节,在院子里,十几棵桃树压着积雪一样堆着白花。寺庙沉静,空旷无人,虽似积雪,但寂寞无声。白居易在《大林寺桃花》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也许,寺庙种桃树,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桃花,在出其不意时,给人深邃的禅境。人间的繁华不再,红尘似云飘散,踏入山寺,山道两旁的桃花成团,清泉自山岩轻轻滴落,叮咚叮咚,有枯寂的韵致,让人悲欣交集。我去过一个无人的山寺,叫太平圣寺。去山寺,徒步五华里,沿山道,弯弯而入峡谷,峡谷蜿蜒逼仄。我一个人散步,到了山寺。山寺无人,屋舍干净,寺庙前的水井清冽,翻涌。寺前有一个回廊般的山坳。山坳里开满了桃花。在春寒尚未完全消退之际,一个冷寂的山坳,遍野的桃花如一群故人,适时相聚。


桃和李,相当于两个同桌。桃和梨,相当于两个动荡年代的兄弟。桃即逃,梨即离,有着人世间最深的况味。赠之以桃,报之以李,不会相忘于江湖。桃,从木从兆,兆亦声,“兆”意为“远”,即远方的果树,爱桃之人,钟情于远方。


桃是时间翻过去之前,所停顿下来的钟摆。过年的时候,我们用桃木板分别写上“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悬挂门首,祈福灭祸。这就是桃符。桃木有压邪驱鬼的作用。家中的香桌是桃木做的。道士的剑是桃木做的,桃木剑是道教的重要法器。钟馗的大木棒叫“终葵”,也是桃木做的,用于驱鬼杀鬼。传说后羿被桃木棒所杀,死后封为宗布神。桃木乃五木之精,门厅插桃枝,鬼不敢进门。桃木乃神器,又叫神仙木。神仙吃的水果,不是葡萄荔枝石榴雪梨,也不是火龙果榴莲香蕉杧果,而是蟠桃。

金庸写武侠,造了一个童话般的岛,叫桃花岛。桃花岛可能是历代小说中,最著名的岛了——与世隔绝,无忧无虑,桃花开遍了山崖,涛声拍岸,浪花如飞雪。陶渊明写了一个“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桃花有隐逸之美。


在南方山间的小村,院子里,桃树是常见的树。种树的人,不仅仅是为了赏花,更是为了吃桃。桃分油桃、蟠桃、寿星桃、碧桃、毛桃、水蜜桃。桃多汁,甜,口感柔绵爽脆,汁液清凉。


桃子熟了,可以采摘吃了。不摘,便会烂在树上,或被鸟吃。桃分泌糖味,鸟爱吃。鸟也爱在桃树上筑巢。鸟都来吃了,人怎么可以不采摘呢?唐代诗人杜牧有一个红粉知己,叫杜秋娘,写过一首《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好的姑娘,你一定要表白,要把她带回家。水蜜桃熟了,也是姑娘初长成了。在对姑娘所有的比喻词语之中,没有哪个词可以超越水蜜桃了——有质感,有视觉感,有触摸感,让人荷尔蒙加速分泌。水蜜桃,有绯红的脸颊,青春的肿胀的汁液,既羞赧又孤高。


孩童时代,我家有一棵高大的桃树,两米来高分丫,向南的一枝压在下屋的屋顶,向西的一枝斜出围墙。桃树分泌一团团松黄色树油脂,从树皮的裂缝里淌出来,捏起来软软的,像糖糕。鸡在树下扒食。红艳艳的桃花在三月,蹿出上枝头。可能在乡间长大的孩子,都会有一个关于桃花的记忆。


山上有了一块空地之后,我便想着种桃花。不是每一个人会有岛,有一个小山坳也是好的,种上三五亩桃树,春天了,散淡又热烈地开花。两个多小时的大雨,桃花也许落地成泥了。“每一次看到桃花,都像第一次看它。”我低低自语。每次站在桃花下,看着开在枝节的桃花,我能听到阳光在它体内的声音——在经脉里漫游,传递寂寥的心跳,把隐秘的雨水带回高处。花还没完全撑出来,像一个女人,渴望爱又不知怎么去爱,把爱含在眼睛里,把火焰含在水里。桃叶一小片一小片,衔在枝节上,浅绿,敷着绒毛,小女孩头上的兔耳辫一样翘着。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桃花,艳艳的,像焚烧起来的情欲。多旺盛的情欲,足可以把初春的空气点燃,几乎可以让人感觉到空气噼噼啪啪的震颤之声。去年种了桃树,我喜欢上了桃花翛然的样子,奔放,拥抱自由的焚烧。热烈多好,桃花不是开的,而是裂,把最绚烂的光阴,裂成花瓣的形态。



夤夜,风呼呼大作,滔滔之水灌进一般。风在咆哮。雨啪啪啪,雨线闪射着光,发亮,漆黑的亮,蒙蒙一片。桃树在风中惊慌地摇来摇去,像一艘小船在大海遭遇海浪。雨打在桃花上,桃花颤抖一下身子。水从树身下滑,把天空多余的重量,带进大地。绽开的花瓣,坠下,斜斜的,被风刮走。刚刚泛青的杂草上,台阶上,矮墙上,躺着零乱的花瓣。


不知是否有这样的植物,一生只开一次花。一生之中,人又会有几次花期?可能一次花期即穿越一生,也许一次花期仅仅一个晚上。春天的雨略带寒意,雨丝抽下来,咝咝咝。桃花有的依然盎然,有的被雨打翻落地。之前,我臆想,花瓣落地会像一具尸体摔在地上,轰然作响,事实上,悄然无声,只是在枝头上削去了踪迹,在空气中晃了晃身子,甚至来不及喊一声痛,脱下鲜艳的舞衣,轻得连大地都没有觉察到飘落的颤动。


倘若这里有一座寺庙该多好,那样,桃花的劫难有了慈悲的意味。


…………


(选自2018年第5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18年第2期《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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