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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奖颁发之际,再读芳菲的《李娟来信》

 静雅轩345 2018-09-21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于昨晚在京颁奖。获奖中不乏笔会的老作者、老朋友,最年轻的是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是她继《羊道》《冬牧场》之后最新的长篇散文。授奖辞说:


李娟的散文有一种乐观豁达的游牧精神。《遥远的向日葵地》中,那块令人忧心的年年歉收的田地,不竭地生长着天真的喜悦。她的文字独具性灵,透明而慧黠,边疆生活在她的笔下充满跳荡的生机和诗意。


这是李娟的获奖感言:


我很喜欢种花,我觉得植物的生长是这个星球的奇迹之一。它们是所需最最微小的生命,只要有阳光、空气和雨水这些免费之物就能无限繁衍。它们看上去最坚韧,然而也最脆弱;它们没有眼睛,哪怕生活在阳光下,也只能如黑暗中摸索一般试探着生长。10年前,当我手持铁锨,站在百亩葵花地的边缘,面对无边无际的金波绿浪,则更为无力与茫然。但同时,心中也激荡着生存的豪情,感到孤独又自由,激动又微弱。


写作是我攀附世界的蔓条,扎根人生的土壤,是我的光合作用。可能我也是一株植物,持续生长、无际蔓延就是我的全部了。而不是今天结个西瓜,明天再长把豆子,样样都试着来一点。如果有一种方式已能足够疏解心中淤块,有一条路已经足够通畅易行,我就没必要再去尝试别的。我想把一件事做到底,一砖一瓦地缓慢建设到底。这可能是我的缺陷,但也是我的野心。谢谢每一个曾在我的葵花地边驻足停留的人们。


从2007年底的《粉红色大车》开始,李娟所有的重要作品几乎都是在笔会首发的。芳菲的这篇《李娟来信》写于2009年,回望文中提到的“李娟的好”和“李娟的稀奇”,就会发现最难得的还有现在被常常念叨的四个字——


不忘初心。



李娟和本文作者,摄于2009年初夏


1. 

自李娟在“笔会”开出“阿勒泰的角落”专栏后,几乎每篇文章都引起程度不同的关注和谈论。这么一个普通的名字,渐渐被人传扬了。

  

专栏第一篇,《粉红色大车》,写那辆风雪中在乌河与恰库儿图镇之间穿梭的、半旧中巴车上发生的故事,不到两千字,众人挤在一处的情景,司机,孩子,老人,大声吆喝着送儿子上车的父亲,历历在目。娟儿在零下三十几度的地方等车,上来就不顾一切地往人多的地方挤,结果,却发现把自己硬塞进了一对老夫妻中间。两口子一直互相握着手,那握着的手没地方搁,就搁在娟儿膝盖上,娟儿的手也没地方放,就放在老头儿腿上。“后来老头儿的另一只大手就攥着我的手,替我暖着。老太太看到了也连忙替我暖另一只手……”对面引擎盖上坐一个两岁小孩,“绯红的脸蛋,蔚蓝色的大眼睛,静静地瞅着我。一连坐了两三个小时都保持同一姿势,动都不动一下。”娟儿大声问:谁的孩子?没人回答。她又问孩子:爸爸是谁呢?孩子的蓝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我想摸摸他的手凉不凉,谁知刚伸出手,他便连忙展开双臂向我倾身过来,要让我抱。”“刚一抱在怀里,小脑袋一歪,就靠着我的膊弯睡着了……”

  

谁看到这些,不会像哑了一般的感动啊?老的,小的,寥寥几笔,都活了,含着一股悠长的生命神气。

  

第一篇嘛,哑了也就哑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女子,还能写出些什么来?再接下去,《妹妹的恋爱》《孩子们》《看我拉面的男人》《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喝酒的人》……一篇篇出来,就像接到从天山上飞来一封封雪花般晶莹的信,闻所未闻地讲述着那里的生活和情感,读信人就有点忍不住了,心中的惊讶感动开始蠢蠢欲动地表达。包括八十多岁的舒芜写来信:“……《阿勒泰的角落》系列美在哪里?就美在她明亮的而非阴暗的底色上……寂寞的诗多矣,明亮爽朗下的无边的寂寞似乎还没有人写,这就是独创的境界。”

  

再到《乡村舞会》系列,“轰”地一下,有点把人心都摇动的意思。一位平时不联系的朋友也发来短信:

  

看到今天的《乡村舞会》,实在是有点坐不住了,要打扰你问一下:李娟的集子哪里可以买到?我觉得应该把李娟的文章读给我女儿听,虽然她才生下来只有三个月。

  

——可能这个表达真是对了。这是可以交到婴儿面前的东西,哪怕其中讲到爱情和喝酒。我们凭本能知道,李娟这些文章,配得上交到那些我们喜爱的、无染的新生命面前。


2.

寂寞与孤独,当然是有的,但如舒芜所说:那底色是明亮爽朗的。这个转折很紧要。王灼《碧鸡漫志》中说“东坡……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不是将李娟比苏轼,但其中的意思却实在是可以借来用的——“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这正是李娟的作品在绮丽却迷失纠缠的当代文字中脱颖而出时,给人的第一感受。

  

李娟的文章,是不耽溺的,她在人性与人情之外,别开了一方天地,若与天地精神轻盈往来。仿佛让人吸进一口氧气,动心恍悟,若无意指认那在伤感中徘徊、欲望中沉浮的生命就是我们本来的生命,那么,总还有别样干净明亮的生命,等着人去认领。

  

“自然”,是李娟笔下最炫目的存在,它的神奇,就那么有口无心般地被讲述出来:“天天跑出去玩,奔跑一阵,停下来回头张望一阵。世界为什么这么大?站在山顶上往下看,整条河谷开阔通达,河流一束一束地闪着光,在河谷最深处密集地流淌。草原是绿的,沼泽是更深一些的绿,高处的森林则是蓝一样的绿……又抬头看天空,世界为什么这么大!我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却又像是双脚离地,悬浮在这世界的正中。”

  

孩子是自然的绝配,李娟善写不同性格不同类型的、宝石一样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的孩子们。最有趣的情景是一人推一个独轮车集体去森林里拾柴禾。通常每推动二十米,那个圆东西就会掉下来一次。“这些孩子一边卖力地干活,一边卖力地修车,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的,深为劳动所陶醉。”但孩子之外的其他各式人物,李娟似乎也能手到擒来写出各自的妙处来,即使是那些看上去与“向上一路”并不搭调的人,老人啊,寂寞的人啊,“看我拉面的人”啊……这就让人叹其不凡了。

  

新疆,阿勒泰,特殊的自然与地域风情,无疑是帮了李娟的忙。那些千百年不变的生活方式、千万年形成的山川气候,给李娟的作品带来一种牢靠的力量,就好像她在为那些来裁缝店做衣服的主妇们量尺寸时,用软尺绕在她的肩上、胸前,“触着她肉身的温暖,触着她呼吸的起伏”,会“不由深陷一些永恒事物的永恒之处”。永恒,或者说自由,在那儿,好像都如肉身一般可触,就在指头之间。


3.

可是,这样解释仍然是不尽意的。李娟的好还有稀奇处。

  

历来,边地题材作品,都是我们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进一步说,那与中原迥异的自然与文化形态,已形成了对中原文化一种持续的滋养和特殊的更新力量,一直到当代。但比较这些作家作品与李娟作品,有一个有意思的不同。在历来的边地作品中,我们往往看到的都是一个有着成熟文化自我的汉人,来到陌生的远方,被感动,被吸引,哪怕是被教化吧,但在李娟的作品中,却不存在着这样一个固有的、已经完成的自我,这是一个尚在生长的灵魂,种种妙处,就在她尚处天真,没有习气。

  

李娟的文字,那种特殊的气息,除了归为天地所养,很难找到其他的传承。是的,它干净,但并不是为干净而干净——因为她本来不脏;它有趣,但也不为有趣而有趣——因为她本来不无聊;它很美,可是也不是为了美而美。在她那里,寂寞会转化为坦率实在的笑容,即使是爱情吧,也是会转换的东西,会回到、消融于一个更广大、更实在的存在中。李娟仿佛有打通这个世界诸多隔膜的本事,从热火朝天地劳动、谈恋爱的妹妹,笔头一换,就是九十多岁还发威的外婆:“白天来,老子也好看个清楚”。看她正夸赞着那些如瑰宝一样的孩子吧,忽然会接一句感叹“这也太、太、太、太……没有良心了”;你以为她写洗衣服是件快乐的事多爱劳动呢,末了她才说:“衣服嘛,扔在水里,拿块石头压着,自己就干净了”……文章中总是发生着诸多转折,从奇异,到寻常;从一个怀有惊奇与感动的外来汉人,转眼成为一个与人讨价还价的当地人;又从讨价还价的当地人,变成一个置身于无垠时空中的非当地人;一篇篇看下来,明明是阿勒泰的角落,可是,有没有感觉呢,好像没有千山万壑的隔阂,这角落和世界,彼此是这样透明。这就全赖性情的作用了。这是一个怎么神奇的性情呢?

  

没有习气,这便是李娟文字的第二个好处了。以前读《沧浪诗话》,严羽说“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不太明白的。看到李娟,有些明白,什么是无迹可求;无迹可求,又好在哪里。

 

4.

“在阿克哈拉恋爱多好啊!尤其是秋天,一年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忙完,漫长而悠闲的冬天无比诱惑地缓缓前来了……于是追求的追求,期待的期待……世界寂静地喘息,深深封闭着眼睛和心灵……但是,只要种子还在大地里就必定会发芽,只要人进入青春中就必定会孤独,必定会有欲望。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我妹妹就那样恋爱了……”

  

这段话,形容妹妹恋爱,用来形容李娟的写作,也差不离。

  

李娟自小跟着妈妈在四川与新疆两地生活,在阿勒泰夏季牧场中种地、开店、做裁缝。该是非常艰辛磨砺的生活了,有时,她们最近的邻居,也在一公里之外。这一对母女,有时还有一个外婆,就住在荒野里搭起来的帐篷中,守着她们的货品,等着远近的人,或转场的牧人来买。同时,她们还做裁缝、种葵花、养鸡、到森林里去捡木耳……她就是在这种生活中长大的。当我们近乎贪婪地享受着李娟的文章时,其实是不明白的,这样的生活,对我们真的是谜了。有一次,我无意看到李娟拍的一些照片,她们生活的戈壁滩,还有她们住的地窝子。说真的,在震惊之余,我差点要落泪,但没有落下来。因为,在这张地窝子的照片旁边,有李娟喜滋滋写下的旁批:“谁不说,这是一个星级的地窝子呢?”

  

从小到大,在那样的生活中,一切世界,早在文字之前,都以图像进入她,以丰富直观的感受被她肌肤、手足、五官所获得。所以李娟在成为一个作家之前,原本是一个跟随季节行走的赶生活的人,一个在妈妈的羽翼下爱着妈妈、跟着妈妈闯生活的女儿,一个裁缝,一个管家女子,一个在巨大体量的自然中漫游玩耍的孩子、一个把写作当写信当说话的牧人……她把这些身份都融为一体了,才呈现出“无迹可求”的天真。

  

实际上,李娟文字的无迹可求,翻过来,内里就是生活的阡陌纵横,和承担这阡陌纵横的平安勇气。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是应该赞美自然的造化,还是赞美人的神奇。


5.

去年,李娟攒了一笔钱,离开阿勒泰,开始了梦想中对外面世界的一次漫游——小姑娘说:“快三十岁了,总要到外面去看一看吧?”每到一地,一边租房子住下来,一边找工作挣钱。她总是能找到些稀奇古怪的临时工做。至于具体是什么,我就不说了。遗憾的是当她来上海时,正赶上我身体出了点问题,她怀着一腔同情和难过来看我——虽然大部分时候是欢声笑语——临走时,她往外走着,忽然扭头殷殷对我说:“给我写信啊,给我写信养生。”那眼神,实在是让人好笑,又……动心。

  

我本来想,这句话是“看我的信养生”难为情的另一种表达,但我后来真的给她写信时,发现她没错。当拿出信纸和笔,一边慢慢把心打开,像她那样舒服地讲述自己的生活,这个时候,能感到娟儿的信、文章,其中是有一种召唤的,当你面对它们时,你希望自己能更好一些,能够把其中的阴影都打扫干净。

  

李娟“阿勒泰的角落”还会写下去,前阵子写的部分马上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在这里,谨写此文,向她表示祝贺。顺便也给那位想为三个月的女儿读信的爸爸,传递个讯息。


本文刊于2009年6月27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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