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取砗磲肉到挖砗磲外壳
砗磲是分布于印度洋和西太平洋的一类大型海产双壳类,生活在热带海域的珊瑚礁中。其寿命能超百岁,直径可达1.8 米,重量可达500公斤,被誉为“贝类之王”。潭门镇渔民有抓砗磲的传统,以前多是取砗磲肉,但后来发现砗磲的外壳特别适合雕刻,需求大涨,外壳的价格渐渐高过砗磲肉,潭门镇渔民们也因此改以挖砗磲贝壳为主。在极度透明的海水中,渔民正准备将砗磲打捞上船(上图 摄影/ George Steinmetz),这些砗磲将被运往加工厂,制成装饰品,远销各地(下图 摄影/吴立新)。
备受争议的潭门镇:帆船时代的英雄,如今是海洋珍稀生物的杀手
潭门镇不大,就几条街,但街道两边都布满了各种卖贝壳类工艺品的店铺,其中多由砗磲雕刻而成。没想到它们如此漂亮,如象牙一般洁白,又像和田玉一样温润,还有贝类特有的珍珠般的光泽。砗磲以巨大的体型被誉为“贝类之王”,外壳又大又厚,有的长一米、厚50厘米,直径最大的约有两米,重达千斤。而且质地坚硬,很适合雕刻。
在一家饭店,我看到水族箱里有几只活的砗磲。没想到那么美,砗磲张开两扇贝壳,壳上显露出波浪状的放射状沟槽,壳外包裹着被称为“外膜套”的软组织,色彩鲜艳,孔雀蓝、粉红、翠绿、棕红,无所不有,而且上面还带着各种花纹。更为特别的是,砗磲虽然是贝类,但是它的外膜套却像软珊瑚一样,由虫黄藻构成。这使它既能张开万千触手捕捞浮游生物,又能利用阳光进行光合作用,好像珊瑚与贝类的结合。
因为砗磲贝壳的这些特质——质地坚硬、色泽艳丽,使它成为最受欢迎的雕刻原料,如今供不应求,一吨砗磲贝的价格卖价可达好几千,甚至上万元。而且,就像热门股票一样,每个月的价格都在上涨。
往镇子深处走,发现有不少专门做砗磲贝壳雕刻的工厂,工厂的生产过程非常完整,有严格的流水线,他们会把砗磲贝壳雕刻成各种工艺品,如象牙、佛像。这些砗磲大部分都是多年前死去,再由渔民打捞回的,但也有刚从珊瑚礁中挖出来的活砗磲。
砗磲现在几乎成了潭门镇的主要产业:先由一部分渔民将或活的或死的砗磲从海中捞回;再由另一部人购买、加工——活的砗磲先进入饭店出售砗磲肉,吃完肉以后的外壳,以及从海里打捞回的死砗磲,一起进入工厂,被加工成工艺品;最后,这些工艺品会进入镇上各加店铺,远销各地。
但是,在《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这项公约的签订,被誉为人类环境史上的里程碑)中,砗磲被列在了公约后的附录Ⅱ中,即二级保护动物。按照国家规定,它们应被重点保护,不仅捕捞砗磲属于非法行为,贩卖砗磲工艺品也属非法(邓船长告诉我,每到上级领导来镇上视察时,所有相关店铺都会关门)。
我碰到了一个不能回避的话题。
此前,我们采访过政府官员、科学家、环保人士,提起潭门镇捕捞砗磲一事,似乎每个人都激烈反对。
政府反对,因为潭门镇渔民前往中沙的黄岩岛和南沙的一些岛礁捕捞砗磲而被外国政府抓捕,引来外交纠纷,他们说渔民“绑架了政府,绑架了外交部”——但事实上,为了宣示主权,现在政府鼓励渔民去这些地方。
科学家和环保人士反对,因为捕捞严重破坏了生态环境。我曾问一位科学家,捕捞活的砗磲违法,死的呢?他说即使是捕捞死的,仍然会对珊瑚礁的生长环境造成破坏,他也反对。
砗磲贝的生长速度显然不能满足潭门镇的巨大需求,相比祖先,今天潭门镇人的作业方式的确不可持续。



砗磲已成潭门镇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本草纲目》中记载,砗磲有镇心安神、凉血降压的功效,长期佩戴对人体有益,可增强免疫力。而作为驱邪避凶的“佛教七宝”之首,砗磲也为众多的佛教徒所青睐。随着市场需求的增大,近年来,砗磲加工业悄悄兴起,潭门镇上随处可见出售砗磲工艺品的商店,也有不少砗磲贝壳的专业加工厂,规模不大不小,但是已经形成一条完整的流水线,它们多被加工成与佛教有关的工艺品。这条产业链上破坏海洋珍稀资源的“违法”行为和最后成品“供佛”的行为,形成一种很微妙的关系。
没有潭门人,就没有三沙市
我想到了潭门镇渔民的未来。
他们的祖先以珊瑚礁为生,世代捕捞海龟、玳瑁、海参、鲍鱼、各种贝类,可是如今它们都已成为保护生物,连渔民们施展本领的舞台——珊瑚礁,也已成为保护对象。
在潭门镇的几天,我陷入了痛苦和矛盾之中。一方面,我对潭门镇的船长,对这里的渔民,对这里的男女老少,都充满敬意。我钦佩他们与大海周旋的勇气,钦佩他们义无反顾地驾着一叶扁舟闯入大海的果敢和毅力,钦佩他们能在茫茫大海上辨别方向、驾驭风浪的智慧和技术。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传统谋生方式,与现代社会的环保生态理念发生了尖锐的冲突。
祖先传下了专门在珊瑚礁中捕捞海珍品的技术,这是世代传下来的谋生本领,但是突然间,这些捕捞对象成了珍稀、濒危、需要保护的海洋生物,环保组织到处呼吁,有关国家也以此为由,残酷地抓捕他们……
可是,我们应该历史性地看问题。就像爱斯基摩人捕捞鲸鱼一样,这是祖先传下来的生存方式,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对待爱斯基摩人那样,给潭门人一定的捕捞配额呢?
其实,潭门镇渔民的使命已经完成。他们和祖先已经用独特的捕捞方式,用在海上九死一生的冒险,把远在千里之外的西沙、中沙、南沙与中国连接起来。还有什么人,哪个镇,能把千里之外的几大珊瑚群岛拉回祖国怀抱?他们也用一条条记在心里、记在《更路簿》上的航线,把西沙、中沙、南沙的一座座珊瑚礁与中国连接起来,这一条条航线是潭门镇渔民用命连接起来的。在潭门镇,我听到了很多渔民在海中丧命的悲惨故事,潭门镇可谓是家家出船长,户户伤心事。
今天成立三沙市,这得感谢潭门人。没有潭门人,哪有三沙市?一个城市的成立,必须有人口,有居委会。三沙市是地级市,按照民政部要求,地级市政府驻地的常驻非农业人口需大于20万。可是除了潭门人,三沙哪里还有其它居民?在西沙群岛的永乐群岛,凡有居委会的地方,上面的居民几乎无一例外地来自潭门镇。可以说没有潭门人,就没有三沙市。
在帆船时代,每年的东北季风把潭门镇的渔民送到那些珊瑚礁岛群中。几个月后,当西南季风吹起时,他们又张起风帆,满载着捕捞的海珍品回来。一年仅有一个往返航程,仅有一个生产季节。他们的生产工具原始简单,那时,他们的捕捞与海洋的生产力是平衡的,并没有对海洋生态造成威胁。
但是今天不同了,大吨位的船舶,先进的捕捞工具,精确的定位系统……它们已经威胁到珊瑚礁生态系统的平衡。而潭门镇渔民赖以为生的海参、鲍鱼、砗磲、各种贝类,也越来越少,传统的生产方式已经不可能延续。
邓船长对此早有认识,他正准备买一艘小型的灯光围捕船,到大洋去捕捞鱼群。但是这并不能疏解我对潭门镇未来的担忧。毕竟,海洋中的鱼类也是有限的,况且,潭门镇的渔民能与发达国家的大型捕鱼船竞争吗?

珊瑚生态专家黄晖在水族箱旁为我们讲解珊瑚知识。

黄晖在办公室外水族箱中人工养殖的砗磲。
带着忧虑,我们离开潭门镇,飞往广州。在广州的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一次偶然的机会,年轻女科学家黄晖让我看到了潭门镇的未来。
黄晖是一位杰出的珊瑚生态专家,她的办公室门口放着一个水族箱,里边有人工繁育的珊瑚。意外的是,我在里边看到了一只砗磲贝,贝壳外的紫色外膜套在水中轻轻晃动,非常漂亮。她的课题组已经解决鹿角珊瑚的繁育再生技术,并在西沙群岛成功试验。我问她,砗磲能人工养殖吗?此时,我脑海里浮现的是潭门镇那些捕捞砗磲的渔民,那些雕刻砗磲的工匠,那些卖砗磲工艺品的商铺……
“虽然现在还没有养殖,但是应该可以。我们既然能够攻克珊瑚的繁殖发育难题,也可以解决砗磲贝的人工养殖问题。砗磲是热带海洋中常见的一种贝类,它的生存条件并不比珊瑚复杂。”黄晖说。“像这样一只砗磲要生长多少年?”我问。“也就几年吧。”
听了她的话,我如释重负。既然砗磲贝可以人工养殖,那么,以砗磲为主要产业的潭门人,不就有未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