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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生活在人群中,却同林中野兽一样

 柴扉轻启 2018-09-22

居伊·德·莫泊桑(1850—1893年),19世纪下半叶举世闻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与俄国契诃夫和美国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一生创作了六部长篇小说、三百五十九篇中短篇小说及三部游记。代表作有《一生》《漂亮朋友》《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年轻时,他拜福楼拜为师,与左拉是一生的挚友。他摒弃重现原貌、一板一眼的真实,强调写作的近乎人情、合乎常理。他的写作技巧独树一帜,不遵循任何既定的规则,文笔辛辣,对当时社会存在的种种流弊进行了无情的鞭挞,作品时常带有悲观主义色彩。

 

 

“文学专栏”小扉页

 善 谈 者 

文 | 莫泊桑

最近,我在贝尔尼兹刚刚出版的私人信件中读到下面一段:“自我从意大利归来,我就一直活在一个极其平庸、枯燥乏味的世界里。尽管我再三恳求,他们还是喜欢一味地、不厌其烦地跟我谈论音乐、艺术、崇高的诗歌。这些人在使用上述词汇的时候显得异常镇静,就好像他们在谈论红酒、女人、暴乱或者其他一些肮脏的东西。尤其是我那滔滔不绝的姐夫,简直把我吵死了。因我在思想、激情、爱情、仇恨、鄙视、想法、心思等方面的特立独行,我感到我被整个世界孤立了。”这种过火的、“极好的”俏皮话能够适用于所有或者至少来说几乎所有当今的沙龙,因为那里的对话是平庸的、司空见惯的、丑陋的、约定俗成的、单调的,每个蠢货都可以信手拈来。这些话不仅从女人薄薄的嘴唇里说出来,说话时优雅的褶皱使嘴唇上翘,也从男人长满胡须的口中吐露出来,衣领饰孔上一段红色的饰带好像在炫耀他们是聪明人似的。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让人作呕,好像一个令人哭泣的傻瓜,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亮点,没有任何妙语,没有任何思想的火花。

事实上他们在谈论音乐、艺术、崇高的诗歌。然而,听这些正人君子和来拜访的贵妇人对仅有的一些崇高、美好的事物进行喋喋不休、索然无味的议论,远不如听一个卖猪肉的有声有色地谈论猪血肠那么有趣。您认为这些人会去思考他们所说的?会努力挖掘所谈事物的深度,参透隐含的意义?才不会呢!他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有关某个话题老生常谈的东西。仅此而已。因此,我表示,目前若要跻身所谓的上流社会,并且面带微笑地忍受那些愚蠢的无稽之谈,超人的勇气、经受一切考验的耐心以及一种从容不迫的漠视是必不可少的。

当然,有几个沙龙例外,可是极其罕见,凤毛麟角。

 

 

他们在谈论音乐、艺术、崇高的诗歌

诚然,我并非断言每个踏入沙龙的人马上就能够有维克多·雨果谈论诗歌时的那种权威,圣桑谈论音乐时的那种才华,博纳谈论绘画时的那种博学。也并不是要求我们在十分钟的谈话中能道出微不足道小事里所蕴含的哲学意义,识破事物的“言外之意”,这个“言外之意”可以是一件事的魅力所在,一件艺术品的深层诱惑,也可以是所有谈及话题的无限延伸。不是的!应该避免草率地处理一些重要问题;但是为了使现今的沙龙为大家所接受,至少我们还是要学会闲谈。

闲谈!究竟何为?夫人啊,闲谈曾经是融入上流社会的手段,这种手段让谈话者魅力四射,谈起事来绘声绘色,能驾驭任何话题取悦听众,有微言大义之本领。如今,我们讲话、瞎吹、喋喋不休、说人闲话、搬弄是非,我们不再闲谈,永远不再!我刚才提及的那位激情澎湃的音乐家大声说道:“好像他们在谈论红酒、女人、暴乱或者其他一些肮脏的东西。”怎么!善谈者就是善于谈论酒、女人、暴乱以及其他无聊的事,就像贝尔尼兹说的那样,其实什么都没说。

善谈者应该能说会道,将各种事物说得栩栩如生,能有舌战群儒之气概,亦有诙谐幽默之精神。今天我们只会无稽之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个人轮流吹嘘自己那些私人、无聊、说不完道不尽的事情,而别人觉得空洞无味。请注意,说话的人中十之八九是一家之言,讲述他们曾经经历的沧桑。过程缓之又缓,讲完一句,思绪就停顿一下,听众的思想感到厌倦,以至于我们总想对他们说:“请你们闭嘴,至少让我静静地思考。”

然后,对话总是无休止地停留在当天或者昨天一些平淡无奇的事情上;对话不再从一个简单的观念飞跃到另一个,以此类推。

我经常听居斯塔夫·福楼拜说(我认为他的观点有着独特且深邃的道理):“当我们与别人交谈,我们能从一点识别出他们是智者,那就是他们不停地从事实讲到一般概念,从中提取出一种法则,总在扩展延伸,从来都只是把一件事当作跳板。”


 

 

福楼拜与屠格涅夫像一对巨人

哲学家、历史学家、说教者正是如此。相对而言,上个世纪有风度的善谈者亦是如此。比起那些花边新闻,他们更喜欢谈论自己的观点。如今,一切皆是花边新闻。当我们偶然步入一个沙龙,听到的只是一些两性生活或者幕后花絮,没有风趣的评论,约定俗成的句子、各种偏见络绎不绝,人云亦云的现象比比皆是。

如今只剩下自言自语者。他们这些人狡猾着呢!意识到没有人能够反驳,他们成了晚会和晚宴上的讲演者。大家都认识他们、引用他们、邀请他们。法兰西学院里面甚至就有好几个这样的。有人热衷于单独面谈,有人更青睐画廊。他们有备好的主题,喋喋不休的谈资、论点以及诡计。

此外,他们中最著名的那位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士。他精于男女间的调情,一个人侃侃而谈,他的对手们嫉妒地直跺脚。啊,从来不!他们从来不和男人交谈。一切都只为女人。女人为其智慧所倾倒,为其知识而赞叹,为其花言巧语所痴迷。他是多么会讨女人欢心,多么会勾引她们,多么会让她们神魂颠倒!终于有一个人应该鄙视叔本华了!正如叔本华对他的鄙视那样!


 

 

小小的沙龙拥挤不堪。福楼拜的动作幅度很大,像要飞起来似的

玉树临风?不是,他相貌平平,却是个好人。他的一切都是好的:脸庞,衣着,话语,才能,地位,所有。他几乎完美无缺。对于男人们来说,他要是心肠坏一点才更加完美。

女人眼里,他是典范。他知道如何玩弄诡计而不引起任何嫉妒。他每日选择一位心上人(至于怎么做到的,我丝毫不知),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是单独在一个角落缠绵。他声如细丝,周边没人能听见。他很严肃,不苟言笑,总是一副老好人样子,而女方要么盯着看他,要么时不时地嘴角保持满意的微笑,那是幸福者的微笑,那是语言上的多纳托!

尽管风流倜傥,但是我们认为他不是我们所谓的对女人献殷勤的男人,他只是会和女人聊天罢了。  

为什么我要提到他?因为每当我们提到他时,每个女人都大声说道:“这个男人的嘴抹了蜜!”唉,不是的,他一点都不是一位善谈者!除了四五位以外,可能这个世上已不存在善谈者了。甚至这些人慢慢变成了自言自语者,由于再也不能找到能与之唇枪舌剑的人了。

 

 

 

译者简介: 

巫春峰,法国文学博士,毕业于法国图卢兹二大文学系,研究方向为法国现当代诗歌、文学理论、诗歌与绘画的关系。现就职于天津外国语大学,担任法语系负责人一职。发表了《程抱一和法国当代诗歌的碰撞与融合》《法国诗人保尔·瓦莱里的诗学及其影响》《二战后法国诗歌风貌》等论文;主持一项教育部青年项目。荣获天津外国语大学第三届“未来之星”称号,是天津市131创新人才第三层次人才入选者。

专家评价:

我认为莫泊桑是法国最伟大的天才小说家之一,称得上一位杰出的作家,别出心裁的虚构故事者,是他的领域无与伦比的大师。他能在现实主义和诗歌之间游刃有余,已经无数次出色地向我们证明,他在俗世的生活中拥有悲剧的嗅觉,这在我看来是一位真正小说家的品质。

——罗杰·马丁·杜·加尔(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如果说莫泊桑刚崭露头角之时就受到了大家的爱戴和理解,那是因为他带来了法国的灵魂以及我们这个民族最优秀的天赋和品质。我们理解他是因为他就是明晰、朴素、分寸、力量的化身;我们喜欢他是因为他在戏谑表达、深度的讽刺之后藏着一颗赤子之心。很神奇的是,他的讽刺并无恶意,泪水间还是长存着一股勃勃的欢快。

——左拉(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大师)

他的眼睛在抓取事物时毫不犹豫,没有一丝顾虑,几乎是冒冒失失。他选择一个能够折射场景或者物体特性的元素,以鬼斧神工般的简洁加以表达,他给我们呈现的是令人信服且独具匠心的写照。

——亨利·詹姆斯(美国著名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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