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肖复兴丨塞尚的山和河

 圆角望 2018-09-22




《圣维克多山》,1882年-1885年



圣维克多山


塞尚小时候,有一天,父亲回家,看到路旁一个小摊贩,在那里卖花花绿绿的颜料和画架、画笔之类的玩意儿。很便宜,父亲就把那一堆玩意儿都买了下来,抱回家给塞尚。老塞尚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偶然之举,不过是为了哄儿子随便玩玩罢了,却让塞尚迷上了画画,把儿子引上了和自己愿望背道而驰的不归路。


塞尚,原本是意大利的一个地名,塞尚的祖先从那个叫塞尚的地方来到了法国艾克斯定居,为了纪念故乡,把姓氏改成塞尚。几辈人都在艾克斯勤勤恳恳种地做农民,到了塞尚的父亲这一辈,交上好运,从一个制作兔皮帽子的工匠,成为一个卖兔皮帽子的商人,最后靠兔皮帽子发了财,成为了当地艾克斯的一个小银行家,完成了塞尚家族到法国之后的脱胎换骨。


老塞尚见多识广,熟谙社会,当然不希望儿子学什么画画,将来做什么画家。画画是挣不着钱的!老塞尚希望儿子长大以后能够继承他的衣钵,也成为一个银行家,这是一个不仅在当时也是如今人们普遍羡慕的职业。在世俗的价值体系判断中,财富是人们心里永恒的重要指数。老塞尚为小塞尚安排的未来,是做一个我们如今很多人艳羡的富二代啊。


只是,塞尚不想按照父亲为他勾画并铺就的通往银行家的康庄大道上前进。他在上中学的时候,彻底迷恋上了画画。任凭老塞尚说你嘴里啃的是屎橛子,不是棍儿面包,小塞尚已经死死的咬着,无法松开了。


艾克斯是一座古罗马时代留下的古城,城外有一座山,叫圣维克多山,比古罗马时代还要早就屹立在那里了,连绵起伏,静穆巍然,无语沧桑,守护神一样守卫着这座古城。有时候,塞尚爱到城外望着圣维克多山写生。在以后塞尚的画作中,有很多幅画画的是圣维克多山。每一个画家,都会有自己独特爱画的人或物,山或水,成为内心外化的一种象征。对于塞尚,圣维克多山,是最早进入他的视野和画布上的,那里有他绘画的启蒙和灵性。圣维克多山,几乎是塞尚的自然之神和画神。


每一次看到塞尚背着画夹从城外回到家,老塞尚都暗自叹气,儿子怎么会走火入魔,迷上了这么个根本是下九流的玩意儿呢!


这几乎成为了老塞尚的一块心病。在以后塞尚痴迷画画的道路上,特别是他迟迟未获得成功而生活日渐艰苦的日子里,老塞尚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一再警告塞尚:年轻人,迷途知返吧,想想未来吧!光有才华没有用,有天才的人,往往死路一条,只有有钱的人才能活下去!才能够活得好!


塞尚不听父亲的唠叨。他可不想像父亲一样,整天站在柜台前,手里握着钢印戳子,枯燥而呆板地往一张又一张的支票上盖。他面前的纸只能是画纸。他手里拿着的只能是画笔。


中学毕业之后,老塞尚拗不过固执的塞尚,不得不让步,让塞尚从家乡艾克斯来到了艺术之都巴黎去学习画画。就像如今我们国家来自各地的流浪画家纷纷涌向北京一样,塞尚也成为了巴黎好几万流浪画家中的一位,盲目又自信,孤独的闯荡。


塞尚并不走运。他的画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巴黎的认可。相反,人们对于他那些色彩浓郁,特别喜欢用浓重的大色块的画作,嗤之以鼻,嘲讽他说:颜色艳得吓人!恨不得把一桶颜料都泼在画布上!画布成了他堆积颜料的地方了!……等等,诸如此类的尖刻的评论,风卷残云一般,不胫而走。


塞尚不理会他们的讥讽。那时候,他常常到卢浮宫里临摹古典大师的画作,他特别喜欢威尼斯画派的画作,那些画上面的颜色不是一样异常艳丽吗?不是很美吗?他坚信浓重的色块也同样可以造型,不见得都像古典画派那样循规蹈矩。只是,他的坚持并没有得到幸运女神的青睐。


一直到27岁,他将自己的一幅《那不勒斯的午后》,一幅《妇人像》,送往巴黎沙龙画展,石沉大海,连个回音都没有收到。他大怒,直接给巴黎艺术局写信,希望画展参加不了,起码可以参加落选沙龙画展。这相当于体育比赛中的安慰赛, 正式的赛场进不去,可以到场外进行比赛,总还可以让自己亮亮相,让别人看一下。遭到的依然是拒绝。


很长一段时间,塞尚受到的只是嘲讽,甚至是羞辱。他几乎成为了当时巴黎受到羞辱最多的一个画家。


巴黎让他失落,更让愤怒,无法忍受,他回到家乡艾克斯,还是跑到城外,远望着圣维克多山,接着画他的画。圣维克多山,能够让他的心平静;落在画布上大自然的风景,能够让他跳出万丈红尘之外。


老塞尚心疼地对他说:我亲爱的孩子,你看看你,现在混成这样子,画画对你有什么好处呀?别再画你的圣维克多山了好不好?难道你还指望你画得比大自然还美吗?你真是太傻了,太傻了!还是赶紧回来当银行家吧!这个位置,一直在等待着你!


塞尚并没有听从父亲这些充满父爱、发自深心的意见,他依然坚持做着父亲所说的傻事。


一晃,日月如飞,人过三十。都说三十而立,塞尚依然寸功未立。他只是和他的女模特结了婚,在他32岁那年生了一个儿子。无可奈何,他再次从巴黎回到了家乡艾克斯,但不是回去找父亲和解,浪子回头,继承父亲的事业,安安稳稳的去当一个小小的银行家,而是依然坚持作画。


自然,他的日子过得依然潦倒不堪,他画的画堆积如山,一幅也卖不出去。他的画画完之后,到处乱丢,甚至丢到田里。同样作为画家的莫奈,就从一块石头上捡到一幅塞尚的《出浴人》。人们谁也没有拿正眼看过一下塞尚,没有觉得他是一个落魄的天才,是一块被埋没在沙砾之中的闪闪发光的金子,相反觉得放着父亲为他安排好的银行家这样美美的富二代不做,却天天画这些一文不值的狗屁画,简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怪人。


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家乡,塞尚都成为了孤魂野鬼一样,寂寞地跋涉在他的艺术小径上。有好心的乡亲看到塞尚这可怜的样子,为了安慰他,从他那里拿走他的画,以表示欣赏,但拿回去就放在阁楼里任老鼠咬噬。


塞尚有一个好朋友叫肖凯,替塞尚不平,别人不买塞尚的画,他自己花钱买了一幅。这是塞尚生平卖出的第一幅画。只是,塞尚不知道,肖凯买了他的画,却不敢挂在自己的家里,怕妻子不能容忍塞尚的画。肖凯是让他的一个朋友把画带到他的家里,装作请肖凯评画,然后再装作忘了把画带走。塞尚的这幅画才勉强得以挂在了肖凯的家中。


肖凯是一位对于塞尚重要而可靠的朋友。他一直矢志不渝的推销塞尚的画,一直到塞尚的晚年在巴黎终于有了销路,让塞尚高兴得不住叫道:他们终于将我的画配上画框了!


1889年,也是在肖凯的极力支持和帮助下,塞尚的画终于在那一年的万国博览会上得到了展览。


这样的成功来得太晚了一些,父亲看不到了他可以靠画画卖钱养活自己。


三年前,1886年,父亲去世了。


而且,这样的情景不过是昙花一现,尽管画有了销路,但那时候塞尚的画并不值钱,莫奈曾经买过他的一幅《村庄之路》的油画,最贵不过只要800法郎。大多数人并没有看上他的画,有刻薄的人甚至这样说他:在他的一生中,最令人钦佩的,就是他始终画得很糟糕!


这些刺耳的话,并没有动摇塞尚的心。他始终坚信,一幅画的美不美,主要特质不在于传统讲究的透视和色彩的和谐,而在于你自己所创造的结构形式,在于你能不能找到产生美的光,在大自然和你自己的视觉与心里波动下属于自己的逻辑。他希望创作出属于自己光与色彩逻辑的崭新画派,而不想跟在前人的屁股后面,做一个亦步亦趋的模仿者,重复者。


在塞尚的画室里,养着一只大鹦鹉,只要有人走进来,鹦鹉就会大声叫道:塞尚是个大画家!塞尚是个大画家!塞尚就会指着鹦鹉,带有几分得意又自嘲的口吻,笑着对来人说:这是我的艺术批评家!


塞尚充满自信。他让自己在纷乱的世界和潦倒的生涯中,尤其是外界的不理解甚至是讽刺和羞辱中,找到让自己坚持下去的心理平衡的暗示和动力。


一辈子没有看好过自己儿子的父亲,一辈子想让儿子继承自己的衣钵当一名银行家的父亲,去世之前留给塞尚200万法郎的遗产。这是一个对自己儿子缺乏理解但不缺乏爱的父亲最后的一点心意。在当时,200万法郎不是一笔小数字,但是,塞尚所要的不是遗产,再丰厚的法郎,对于他只是一个数字而已,而不是他手中的重如千钧的画笔,不是他眼前缤纷浓郁纷至沓来的色彩。他握紧父亲的这一份爱,同时握紧自己手中的画笔。



塞尚为父亲画的肖像画, 1866


塞尚始终对父亲爱恨交加,而且,一直很害怕严厉而刻薄的父亲。但是,他知道父亲一直是爱他的,尽管不理解也不支持自己画画,却容忍自己野马一样肆无忌惮的闯荡。父亲去世之后,塞尚曾经这样说:“我的父亲是一个贤明和善的人,父亲常常这样自言自语:我的儿子就是一个波西米亚人,不理他,他一定会饿死!所以,我的父亲才辛苦的工作,拼命的挣钱,让我可以一直自由自在的画画。”


塞尚这话说的是实情。在所有浪漫派的那一代画家里,塞尚是最富有的,尽管并不得意,却没有衣食之忧。比起如梵高一样贫寒而颠簸无家可归的画家,他实在要感谢有这样一位爱唠叨却慈爱的父亲。


塞尚的画,大多画的是静物,人物和风景。我尤其喜欢他的风景画。和遥远的古典画派的风景不同,和塞尚同时期的点彩画派的风景不同,甚至和与塞尚同属于印象主义的莫奈的风景,也不尽相同。塞尚的风景,不是现实中风景的如描如绘;不是捕捉色彩中的斑点的最细微的变化来构成新的景观;也不是光影印象在瞬间梦幻般的渲染。如果说,前者重在对风景的描,中者重在对风景的点,后者重在对风景的光,塞尚则是以浓重色块的堆积,对眼前的风景进行了重构。


塞尚的风景,和现实并不一致,更不相像,他画的风景,无论树,河流,或是房屋,草地,花丛,彼此之间的关系,不属于现实的逻辑,而属于他自己色彩的逻辑,他自己心造的逻辑。因此,他的风景画的构图,在当时最受诟病,那些画的构图确实不如前三者漂亮,和谐,有规律可循。对于这些风景画,塞尚曾经说过:这就是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他还说过这样的话:构图只是在两块色彩之间形成的一道分界线。塞尚的风景画,才创造出与大自然不同,也与众不同的新的境界。


如今,塞尚的画,已经价值连城。如果他的父亲活着,还会再坚持让他当一名小小的银行家吗?


当年在家乡艾克斯,将塞尚送给他们的那些画之后随手丢掉阁楼让老鼠咬噬坏掉的那些人,后来该是怎么样咬碎后槽牙一般的后悔,因为镇子上一个老汉只是卖掉了塞尚送给他的一幅很小很小的画,就舒舒服服的过了一辈子。


2015年,塞尚的《从圣埃斯塔克山上远眺伊夫古堡》,竟然卖出1350万英镑折合人民币一亿三千万元的高价。



《从圣埃斯塔克山上远眺伊夫古堡》,1883-1885


这是一幅风景画。并不是因为卖价高,而是他画出的风景确实比真实世界的更美。


在塞尚所有的风景画中,画的最多的是圣维克多山,据说一共有七十多幅。即使到了晚年,他依然背着沉重的画具,自己到城外,攀山越岭,反复描画圣维克多山的不同季节不同时光的变化姿态。他总是记得那一次画完圣维克多山回到家后,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难道你还指望你画得比大自然还美吗?他要告诉父亲,我画的圣维克多山真的比大自然还美!


记得前几年,在费城美术馆看到了塞尚那幅油画《圣维克多山》,那是塞尚晚年之作。紫色的山峰,褐色的石头,绿色的树木,黄色的田野,紫绿蓝和白色灰色交织的天空,几乎全部是用色块构成,斑斓的色彩和光线交错下,衬托着圣维克多山是那样的伟岸,神秘,又有些忧郁。


我想,那是塞尚为圣维克多山画的肖像,作的传记。那里面,有他自己,也有他父亲。



亚尔克河


塞尚在艾克斯的布尔本中学读初一的时候,有一天,上课铃响,老师带来了一位新同学。和艾克斯这里南方口音不同,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巴黎味儿的话,和塞尚打着招呼。塞尚是一个有些封闭的人,不大善于和别人交流。不过,这个新同学和蔼微笑的善意,似乎和塞尚有一种天然的关系,像是以前就熟络一般。这让塞尚很高兴,愿意和他接近。


这位新同学叫左拉,从巴黎来到艾克斯读中学。左拉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艾克斯的一条运河就是他父亲设计建成的。因此,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带着他来到父亲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艾克斯。命运有一种奇特的安排,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叫左拉的新同学的到来,而且,和塞尚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一下子就闯进了塞尚的生活,为塞尚带来一股新鲜的风,让一直生活在普卢旺斯这座古老小城的塞尚眼界大开,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充满憧憬,那么,塞尚很可能就会按照父亲的愿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银行家的接班人。法国,乃至世界,便少了一位杰出的画家。


在通往画家的道路上,左拉对于塞尚的作用,至关重要,无可比拟。


两个中学生,一个来自首都,一个外省人,注定会碰撞出火花,只不过,那时候,塞尚尚不知晓命运已经在发生着变化。神不知,鬼不觉,悄悄的,润物无声,却渐渐的湿润了塞尚的心田。


他们第一次到学校外面玩,是放学后到艾克斯的亚尔克河游泳,不用说,这是塞尚的主意。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在亚尔克河里游泳,是他从小练就的本事。当然,这也是他向左拉示好的表现。


艾克斯是一座古罗马时代的老城。亚尔克河和圣维克多山,是艾克斯的骄傲,艾克斯没有建城时,它们就清清的流淌、巍巍的屹立在那里,像是艾克斯的母亲和父亲。夏天的亚尔克河,河水不仅清澈,而且,被太阳晒得很暖,跳进水中的感觉,像是被一双巨大的手温柔在抚摸,这是和在巴黎跳进塞纳河里游泳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左拉很兴奋,觉得塞尚这个主意真不错,让他认识了亚尔克河,也感受到了塞尚的友谊。


两个人从亚尔克河里一身水珠湿淋淋走上岸的时候,他们都隐隐的感到,彼此的友谊已经建立。只是,塞尚一时还不会清楚,对于一直生活在这座古老小城的他,就要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孩子之间的友谊,不仅如亚尔克河水一样清澈,而且,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这作用,有时候会像是溶液里起了化学反应一样,出现了让人眼前一亮的新的颜色,就像在习惯了暗淡的夜空中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焰火一样,让人惊奇,也让自己惊奇。


那一年,左拉12岁,塞尚13岁。


别看左拉比塞尚小一岁,却显得比塞尚成熟。也是,从首都巴黎来的,自然见多识广,不得不让塞尚佩服。更主要的是,左拉喜欢文学,经常和塞尚谈诗。那时候,塞尚喜欢画画,对于诗很陌生,但从左拉嘴里流畅出来的诗句,像音乐一样美妙,令他着迷。陌生的诗句,像是一只只美丽的小鸟飞进花园,让花都在瞬间盛开一样,是和他的画不同的感觉,更是和父亲的银行里机械而呆板的景象完全不同。


诗是伟大的,只有在诗里,人才能得到完全的解脱。


这是左拉对他说的,他一时还不大懂,但让他琢磨,让他迷惑,让他向往。在诗的方面,左拉是塞尚的老师。塞尚觉得,他比学校里教文学课的老师还要厉害。左拉写诗,他跟着也学着写诗。


银行家的塞尚,眼睛里含着恐惧,


看到一个未来的画家在银行的柜台上升起……


这是塞尚曾经写过的幼稚的诗句,他的诗像是手里扔出了石头,向父亲和父亲的银行砸去。他的诗,让他不仅和左拉更加靠拢,而且也让他和他自己的理想靠拢。左拉夸赞了塞尚,孩子之间彼此的欣赏,会让两朵花竞相争奇斗艳,所起到的作用是大人所给予不了的。这便是孩子之间友谊非同寻常的力量。


文学和诗打开了塞尚新的世界。他的心一下子像是张满风帆的船,向往着未来远航的新天地。在诗的方面,塞尚远不如左拉,但是,在拉丁文方面,塞尚却远胜于左拉。因此,如果用拉丁文作诗,塞尚就如鱼得水,他还用拉丁文写过剧本,更让左拉惊叹不已,让他得意非凡。


六年过后,1858年,他们在布尔本中学毕业了。这一年,塞尚19岁,左拉18岁。左拉就要回巴黎读大学,分别在即,友情的滋润的两颗心,一下子变得缠绵起来。此一去,南北东西,山远水长,不知未来的命运会是如何。两位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中学毕业生,将分别之地选择在亚尔克河,最后一次跃进水中游泳,中学时代,便还没有过去,他们的友谊,便还会如水一样绵延流长。


从河水中一身水珠湿淋淋地走上岸,左拉对塞尚说:一定不要把画画丢掉,一定要把画画坚持下来。最好是到巴黎学习美术!


那一刻,左拉像是一位大哥哥对弟弟的叮咛。分手托相赠,平生一片心。


塞尚听从了左拉的临别嘱托,磨父亲去了艾克斯美术馆附属研究所学画。左拉知道后非常高兴,写信给塞尚,鼓励他坚持下去。放假的时候,左拉还会回到艾克斯,和塞尚见面,绘画,诗歌,文学……聊不完的话题,星星一般多得在头顶的天空闪烁,让他们的青春和友谊无限的延长,让每一次的分别之后充满无限的期待。


但是,父亲可不信左拉说的那一套,在父亲的眼里,诗和画都无法挣钱活命的。他还是坚持要塞尚学习法律,即使不愿继承自己的事业,将来当一个律师也能有口饭吃。塞尚无奈,只好离开艾克斯美术馆附属研究所,到大学学习法律。不过,他确实对法律不感兴趣,他只是会把法典改写成分行的诗歌。母亲劝父亲,不是这虫就别爬这树啦!妹妹也劝父亲:哥哥既然那么喜欢画画,就让哥哥学画画吧!


父亲只好放弃了培养塞尚成为银行家的愿望,接着放弃了塞尚当律师的愿望。随孩子去吧!


1861年4月,塞尚终于来到了巴黎学画。那一年,他22岁。那时候,左拉住在万神庙附近,晚上没有课的时候,塞尚常常去找左拉聊天。朋友相见,分外亲热。美术和文学,让两个人粘合得更加亲密。年轻人的眼睛里,巴黎的夜空如水洗过一样瓦蓝瓦蓝的,清澈透明如同他们的友情。


1870年,对于塞尚来说,是一个关键的年头,甚至可以说是塞尚成长的一个节点。不过,他没有想到,竟然也成为了他和左拉友谊破裂的一道分水岭。


这一年爆发了普法战争,法国战败。时代跌宕变化后,人的性格的强弱,便会不由自主的随之沉浮而变化。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尤其是学生时代格外珍视的友谊,同样面临着新的考验和新的选择,在这样新的考验和选择之中,友谊有时会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人们会蓦然警醒,原来友谊不仅仅建筑在相同的爱好之中,更是建立在相同的价值系统之中。


战后的法国,激进派高潮迭起。左拉在巴黎,成为了浪潮中的弄潮儿。塞尚在家乡艾克斯,当他的乡巴佬。他对于战争和政治不感兴趣。左拉写信给他,激情澎拜的地对他说:“时代变了,一个新巴黎就要诞生,现在,是轮到我们的时候了!”


战后的左拉,已经是一位有名的作家,出版的小说销路很好,名利双收。新时代的确为他如虎添翼,他已经成为巴黎耀眼的名人。


塞尚始终没有左拉走运,他没有看到新时代的亮光洒在他的身上,他依旧在艾克斯他的画室里画画,依旧没有成功。他的画被巴黎的画家、评论家和画商说得千疮百孔,一文不值,甚至讥讽他连一个绘图员都不如。只有他家的那只老鹦鹉,在每次来了客人的时候,还是那样不厌其烦的大声叫道:“塞尚是个大画家!”


有时候,塞尚到巴黎推销他的画,会到左拉的家里看看。左拉的家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富丽堂皇的客厅,鲜花,美酒,佣人,地上名贵的地毯,墙上明艳的油画,屋顶的枝形吊灯,簇拥着左拉,让左拉变了一个人,变得塞尚有些认不出来了。


见到老朋友的到来,左拉很兴奋,那洋溢在他脸上的表情,让塞尚感到有些夸张。不过,当塞尚刚刚进门的时候,势利的女仆让他在脚垫上擦擦鞋底,左拉兴奋的走了过来,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让他仿佛又感受到了过去的友谊。但是,左拉的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子,让他又有些恍惚,觉得左拉变了,变得有些居高临下。又一想,以前左拉也是爱这样的,愿意好人为师,指点迷津。想起了十二年前,中学毕业前夕,用那样坚定的口气,劝自己一定要到巴黎来学习美术,不也是这样的样子吗?


如今,十二年过去了,中学时代过去了,他们都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经历了时代与人生双重的动荡,人哪能会一点儿变化没有呢?告别了左拉,塞尚这样的宽慰着自己,他还是很感激左拉曾经对自己的帮助,也很珍惜和左拉的这一份友谊。塞尚是一个很封闭的人,除了左拉,他没有一个朋友。


没过多久,左拉做全国巡回演讲,路过艾克斯。左拉没有事先写信告诉塞尚这个消息,左拉已经好多年没有来过艾克斯了。左拉来到了艾克斯之后,塞尚才知道这个消息,他有些责怪左拉,但又一想,现在左拉是名人了,事情很多,很忙,一时顾不上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他打听好左拉住的宾馆,放下手中的画笔,向宾馆跑去。他想请左拉到家里吃顿饭,重叙友谊;他也想再请佐拉到他的画室去看看,请他对自己现在画的画评点评点,他应该是自己的知音。如果,还有时间的话,请他到画室的楼上,推开窗户往外看,艾克斯古城一览眼前,圣维克多山和亚尔克河,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塞尚跑到宾馆的时候,左拉已经离开了,马不停蹄的到另外一个地方演讲去了。


塞尚很失落,回家的路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强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他心里骂着左拉:掉进钱眼里出不来了吗?还是名望的光环迷住了的眼睛?


他回到自己的画室,把浓烈的颜色泼洒在画布上,宣泄着自己的感情。然后,他自己一个人跑上楼,推开窗户,望着远处的阳光下起伏的圣维克多山和闪闪发光的亚尔克河,眼泪到底还是没有忍住,流下他的脸颊,打湿了他浓密的胡子。


塞尚知道,中学时代,彻底远去了;他和左拉的友谊,也彻底远去了。


塞尚变得更加孤独,更是躲在他的画室里,一个人作画。只有绘画,最可值得信任,最能宣泄自己的情感。


又是一个十多年,匆匆如水而逝。1886年的春天,塞尚接到左拉从巴黎寄给他的一本书,是左拉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制作》。翻开这本新书最初那一点点的高兴,随着书没翻多少页,很快消失,而变成了愤怒。塞尚感到小说的主人公,明显是在映射自己,说是“先天带有低劣遗传因素。”


这部小说,像突然飞来的一簇利箭,击中了塞尚的自尊心。他没有想到,这支箭簇竟然是来自自己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他和左拉的友谊彻底中断。再没有通信,也没有任何往来。事后,塞尚说:“作为朋友,左拉是个很讨厌的家伙。他只会顾及自己的事,而不考虑别人。”


从此之后,塞尚变得更加孤僻,他把妻子和孩子安置在巴黎,自己一个人回到艾克斯,画室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庇护所。同为画家的雷诺阿说:“塞尚像只熊,没有人想亲近他。”他确实像只熊,冬天里蹲仓一样的熊,蹲在他的画室里,舔自己的熊掌,自己解决自己的饥渴一切。



塞尚自画像


1902年9月28日,左拉在巴黎煤气中毒而身亡。塞尚听到这个消息,是几日过后,他正在艾克斯他的画室里,忍不住热泪满面,泣不成声。正是落日熔金的黄昏,金色的阳光洒进画室,跳跃在他已经画完和没有画完的油画上,每一粒光斑中,似乎都闪动着他和左拉的影子,是四十多年前中学时代他和左拉的影子。这一年,左拉62岁,塞尚63岁。


一连几日,塞尚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他不再画画,而是一遍遍回忆自己和左拉从最初的相识到后来的隔膜到最后的分手,那一幕幕的情景,像放电影时的慢镜头一样,在眼前缓缓的拉开。他不敢相信,一个人的一生,竟然这么快就走到了尾声。人生,纵有那么多的美好也罢,不美好也罢,都会这样飞快的灰飞烟灭,在最后的时刻达到和解。


一连几日,没有见到塞尚出门,塞尚的妹妹和女仆很担心,跑进他的画室,发现他枯坐在楼上的窗户前,宁静的望着窗外。窗外,圣维克多山静静的躺在远方,亚尔克河在无声的流淌。四十多年前,他和左拉就是跳进亚尔克河里游泳,溅起了温暖的水花,也建起了他们的友谊。


晚年的塞尚多病,孤独终老。尽管他的画作已经获得成功,巴黎的沙龙画展为他开辟了特别展室,这是一项难得的荣誉。但是,他不要到巴黎来,他就像意大利的音乐家威尔第一样,一辈子厌恶都市而钟情乡下,他始终住在故乡艾克斯。而且,他每次作画之前,必须要看看圣维克多山和亚尔克河,才能够把画完成。圣维克多的山岚,亚尔克河的水雾,让塞尚的画笔和色彩能够捕捉到光和空气的感觉。



《浴者》


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

大家+ 更多作者文章,请点击进入小程序 小程序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